椋鸟 第三十章

作品:《盲船

    赵见初咬紧下唇。

    一只蛹被人扯开茧皮的时候会是什么感觉,他不知道。

    他的身体被固定在破败又生机盎然的天台上无处可逃,灵魂叫嚣挣扎着要扒开这层束缚,高高飞将起来,穿过在天边积聚的乌云。

    理智和爱欲将这片脆薄的灵魂扯成两半,一半想要低伏在爱人膝边低低告白渴求爱怜,一半却悬在半空勾画出一片可怖荒野。

    赵见初不由得深深地喘息,为这不断拉扯他的两半痛苦。

    “对你来说,爱是什么呢?” 他呢喃地发问,听不出来是在问谁。

    江畔一怔,随后握住他放在膝头的手,诱哄他:“你觉得爱是什么?”

    赵见初看着交握在一起的手,迷茫地摇头:“我们谈恋爱,有一天你会恼怒我和同性太亲密,我怀疑你会不会随时抛下我去找个女人结婚,哪怕有天你已经不爱我了,但那天我仍旧会想要把你留在身边,不在乎你是不是痛苦,迟早有一天我们会被发现,我爸和你爸都会出来阻止,还有你,未来影响你的升迁,阻碍你实现理想,你会恨我,你会不会后悔现在做出这种选择。”

    他说到最后已然绝望,另一半灵魂所勾绘出的荒野如此真实,几乎一脚就要踩进去。

    “我不知道爱是什么。但我知道爱什么都不是。人可以没有爱情就结婚生孩子,人也可以嘴上说着爱但仍然将对方推向死路。”

    他想把手从江畔手中抽开,对方察觉到却握得他更紧。掌心发潮不知道是谁的汗水还是泪水。

    “我们做了许多年朋友,是最好的朋友。我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忽然间会动心,就好像发高烧了一样。可是畔哥,发烧总是要退的,不然人就会死掉。”

    他试图从江畔的脸上找出一丝被他说服的迹象。江畔蹙着眉头仰头注视他,眼瞳里有一星奇异的亮,令人目眩神迷。

    “我先和你道歉好不好?”

    江畔想了许久,终于开口,膝盖在地上跪得生疼,他不得不换个姿势,索性盘腿坐在天台的水泥地上。他不再抓着赵见初的手,转而撑在身后,一抬头就能看见天上薄薄一层云纱,雾一样从江边飘过来。

    “刚才那个时候就是很想吻你,我就是突然很好奇,你的嘴唇是什么味道的。虽然尝过了很满足,但是把你弄哭了,我还是后悔那样做。”

    他说着还舔了舔嘴角,似乎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赵见初蓦地脸红起来,火烧火燎。偏偏眼前这人端着一副极其诚恳真挚的表情,让人没法开口斥责他明明就充满调情的话语。

    “一开始的时候我也想过这个问题,是有点奇怪,做了那么多年朋友都好好的,为什么忽然你在我心里就变了个样子。后来我猜可能就是黄显光要追你,让我意识到原来我也可以喜欢你。”

    “你说的意思我听明白了。那你听听我的想法,好不好?” 他慢慢坐直起来,“我知道爱情和友情是两回事,但我最近越来越怀疑其实我喜欢你这件事,发生得比我想象得更早,可能就是因为朋友当得太久了,所以反而感觉不出来了。我想既然我们能做朋友这么久,说明是适合在一起相处的人,那不如再试一试谈恋爱?”

    “我听懂你的担忧了,你怕没有退路,怕最后连朋友都没得做。”

    “我不能保证我们谈恋爱一定会顺顺当当,但至少有一件事我可以保证,无论未来发生什么,我永远都是你哥。如果运气好,我做你一辈子的爱人,如果运气不好,我就当你一辈子的家人。”

    他倾身向赵见初,再次握住对方的手,这一回十指相叠,指贴着指,掌挨着掌。

    “我想到以后赵叔叔要是打你,我还能名正言顺地出来替你挨顿打,我就觉得好高兴。”

    赵见初低着头不作声,眼越垂越低,最后液体落在两个人交握的手上,一滴又一滴。他再抬头,又是一张哭花的脸,带着嗔怒责怪:“你怎么回事啊,你怎么这么大的心啊,你怎么什么都不怕啊——”

    江畔站起来搂住他,主动把肩膀递过去让他擦眼泪鼻涕:“我发现自己喜欢你的时候,你正好也喜欢我,我觉得好幸运,我都快高兴死了,哪还想得了别的。”

    赵见初从没听过有人大剌剌地讲这种话,羞恼交加,伸手就要去推江畔。

    偏江畔浑身肌肉练得硬邦邦,靠在椅背上纹丝不动像焊上去了似的,还一边搂着他哄:“不然就试一试,你试试看,不行我们就还当朋友?”

    赵见初一点不信:“哪有这么容易?难道到那时朋友真没得做,我还能叫你赔我一个哥吗?”

    江畔歪着头,看赵见初勾着脖子不敢抬头,极力避免和他目光对视的样子,就像被撵到角落里又害怕又无处可逃的,夹着尾巴勾着头的小狗。

    他忽然就心软了,也后悔了。

    来日方长,何苦现在就把赵见初逼得鸡飞狗跳。

    “好好好,不想试就不试。那我还给你当哥,你不能再躲着我,行不行?”

    他看似退了半步,又实则好似没有退。

    赵见初盘算来去也没想明白,怀疑江畔突然态度一转是不是藏着什么猫腻,正犹豫着要不要答应时,一阵闷响从天边滚到露台。

    雨紧跟着掉下来,暴雨来得快又狠,豆大的雨珠砸得人生疼。

    下一秒,天台的灯闪一闪,就灭了。

    再来不及讲什么话,江畔拉着赵见初一路下楼。一楼也是一片漆黑,猫被雷声惊起,在黑暗中走来走去,影影幢幢。

    “去车里。” 江畔不含糊,攥着赵见初的手往外走,把人塞进副驾驶里,“你在这等一下,我去看看电闸。”

    片刻后,江畔淋得透湿走回来,站在副驾驶外头,当着赵见初的面把身上滴水的短袖脱了,露出半身精壮的肌肉。

    赵见初坐在车里面红耳赤,恨不得把一对眼睛摘下来塞兜里,车内大灯雪亮,将他的窘迫照得一丝不漏。

    然后这人才施施然地走到后备箱里拿东西。

    这孔雀开屏开得不要太明显,赵见初一面腹诽,一面又阻止不了自己的脑子回想那几块精肉。

    江畔从后备箱翻出来件干衣服扔到后座,又绕回到前头来上了车。”

    “这块地方一打雷就跳闸,今天下着雨只能这样了。”

    他一边套衣服一边说,一回头看见赵见初偏着头坐在副驾驶,半边耳垂都是红的,一副含羞待怯的样子,惹得人心猿意马。正要上手,又想起刚才赵见初刚才哭得天塌地陷的样子,只能讪讪地缩回来。

    这小子长大了还是这么能哭。

    “本来是想带你出来玩玩猫,散散心。” 江畔话虽这么说,却一点没有遗憾的意思,随手拧开音乐,“结果闹这么一出。”

    赵见初没想明白他嘴里的这一出指的是哪一出。

    车窗外瓢泼一样的雨,车窗内氤氤的湿气挥不散。

    “晚饭那会,我也不是因为想案子。”赵见初忽然说,“你妈走的时候,我以为她看出来什么了。”

    他忽然醒悟过来,这段时间他其实一直在自欺欺人,把自己抗拒不了的暧昧强行解释成朋友间的亲昵,找一个理由心安理得地沉溺。现在回想起来晚餐那时他撞着灯,下一秒江畔就站起来,他们两的举动简直是在把段燕当成瞎子傻子。

    江畔递过来一只手,在他腿上拍拍又收回去。

    “我妈那边不用在意,她不想管我,也管不了我。”

    这句话听上去就有些凄凉了,听得赵见初很不是滋味,偏偏当事人似乎不这么觉得。

    他一可怜江畔,跟着就要心软,眼看着江畔朝着自己家开,却没再执着要回宿舍。

    现在他剩下半边理智,剩下半个人已经站到江畔那边去了,半个对一个半,他已经没有力气对抗了。

    车子停好熄了火,江畔没忙着下车。

    “你知道吗,其实我还挺想和你谈恋爱的。” 停车场昏暗的光照在男人侧脸上,高眉深眼,高处愈亮,深处愈暗,“我觉得会比现在有意思得多,不像现在这样整天整天夹在案子里。别说我自己了,有时候看你这样我也挺担心的,年纪轻轻干这一行,天天愁成一个小老头。”

    他伸手过来,食指圈起在赵见初的额心轻轻刮了刮,“这样下去不行啊,过几年你就要把自己压垮了。”

    “哥。” 赵见初反握住那只温热的手,“你真的不害怕谈恋爱会把我们都变得面目全非吗?”

    他歪头看着江畔,江畔也看着他。

    其实要说现在这个样子的江畔,似乎和从前并没有太大区别。他不太分得清含情脉脉和关怀的眼神有什么区别,明明江畔过去对着他也会时不时露出这种眼神来。

    “不要紧。”

    江畔这么说着,忽然探过身体来,赵见初下意识往后一缩,但江畔只是伸手替他松了安全带,“你慢慢想,最后还是不想也不要紧,怎么样都行,哥都听你的。”

    晚上照旧是睡一张床。

    江畔还特地解释了一句,明天要叫他回队里开会,今晚就住这,明天一起走。

    赵见初彼时抱着被子已经昏昏欲睡,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反正都这样了,也用不着专门找个理由。但他太困了,这句话含在嘴里就睡过去了。

    再醒来,还是半夜。

    江畔睡在他身畔,呼吸绵长,像是睡得非常深。

    赵见初一醒来就清明得要命,再睡不着,歪头看着旁边的人。

    暴雨歇过,窗外的月亮格外明亮,几乎晃眼的地步,明堂堂地照亮整个房间。

    赵见初忽然想起不久之前他和段燕单独见面的那天,好像也是这样的月亮。最后他哭着睡着了,半夜醒来发现手机还没有挂断。

    他想起那天深夜,自己抱着手机,眼角是干掉的泪,蜷缩在半温热的黑暗中,像受伤的野猫蹲伏在冬日里最后一个没有被冰雪覆盖的热力井盖上喘息着,不由自主地对着手机吐出两个模糊的字,又忽而慌张地捂住自己的嘴,好似捂住一团梦寐时远而迢遥的温火。

    “江畔。”他轻轻呢喃。

    他很少这样叫江畔。私下里哥啊哥地叫,局里跟着大家叫江队。

    江畔。

    他悄悄撑起上身。

    江畔长得很好看,笑起来会让人觉得很好相处,不了解他过去的人很容易就会被这张脸糊弄,以为这是个善于逢源的人。他不止一次听同事说过江队这个人又会做人又会做事。

    他每每听同事这样说,会忍不住要在心里把自己放上去比较。他这样总喜欢较劲的就是不会做人的那个。

    显然江畔今天也是很会做人的,他说不要,江畔就说行,继续给你当哥。

    然而,他又想,这不是一回事。江畔在外人面前会做人,是懒得计较,而在他面前 ——

    他盯着江畔薄薄的嘴唇想,那是因为他不想让我不开心,他要哄着我。

    他忽然想得有些得意起来,这份得意在心里发酵,吹成一个恣肆的气球。

    狗东西,亲就亲,咬一口算怎么回事。赵见初开始有心思秋后算账了,盯着这张脸不服气地想,光让你一个人尝味儿了。

    他忽然间不知道哪来的狼心虎胆,好像今晚戳破这层纸,连着什么羞耻也一并不要了。

    赵见初小心翼翼地朝睡着的人凑过去,伸手摸到熟睡的人的耳根,还没来得及动作,一只热烘烘的臂膀搂过来,把他死死按住——

    睡着的人在他的发心吻了吻,“别闹,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