椋鸟 第二十九章

作品:《盲船

    赵见初以为自己已经掩饰得足够好了。

    他在心里做过一个明确的计划。

    毕竟忽然间疏远太过于突兀,只会惹得江畔起疑。不妨先一点点拉开距离。比如周末不再约着一起回家,不再有事没事发条信息给对方,不得不见面的时候还是要像从前一样。

    虽然真正的事实是每每他与江畔面对面,总是很难保持他自己设想的自制和疏远,不由自主地就被对方重新带进习惯了的亲密亲近里头去。

    他确实以为自己做得足够小心,所以江畔怎么会看出来?

    他这会才觉出江畔把他带到这个地方属实别有用心,跑不掉也溜不走,简直一个刑讯逼供的绝佳场地。

    他不说话,江畔便等着,大有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

    憋到最后,他只能轻飘飘吐出四个字,“我没有呀”——听上去要多委屈有多委屈。

    一只黑猫溜上来,驾轻就熟地跳到江畔的腿上,转了一圈就在人类腿上安顿下来。江畔顺手捋了捋乌亮的猫脑门,目光仍旧留在赵见初身上:“你从小都不怎么会撒谎,你自己知道吗?”

    江畔说话的语气轻而缓,但眼神却粘稠得让赵见初发慌,好像他是被蜘蛛网捉住的小虫子,逃无可逃地等待命运降落。

    赵见初还想继续否认,也被江畔打断了。一时间好像他所有的小心思都被人揪出来在月光下翻弄晾晒。

    “小初,” 江畔罕有地用这个小名称呼他,“你躲我躲得太明显了,是个人都能感觉出来。但是一见面那种感觉好像又消失了。我想来想去,觉得自己也没什么惹你生气的地方。所以只能有事没事来找你见一面。今天其实也不是我妈非要叫你来,不过是我趁机找的借口而已。”

    他朝着赵见初摊开手,黑猫原本靠在江畔怀里,人一抽开手,差点失去倚靠跌下去。

    “你看,我实在猜不动了,要不你自己告诉我,到底我哪里惹你不高兴了?”

    赵见初在昏暗中动动嘴唇,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他站在楼梯拐角中,被黑暗完完整整地裹住,楼梯下的灯光停留在在他身后止步不前,就像他心里那份隐秘而难以启齿的爱慕。

    眼前是江畔轮廓隐约却步步紧逼的脸,他站在明亮与黑暗的边缘,被凭空吊在两个像要永远分开的世界之间,左支右绌,进退失据。

    难以应对。

    委屈和无助像浪一样掀起来,又狠狠击拍在他的身上,他摇摇晃晃。

    江畔忽然伸手拽住赵见初的手腕,黑猫彻底失去倚靠,还不等它从人的膝头跳开,黑压压的人影先将压下来。

    猫预知危险,提前一跃,落地时还回头轻轻叫了一声,冲着身后无故叠在一起的人类表达不满。

    赵见初甚至都讲不清楚是他自己没站稳跌到江畔身上,还是江畔伸手把他拽倒的。

    这个姿势太过于暧昧,他几乎是半坐在江畔的腿上。楼梯狭窄,让他的另一条腿无处可容,尴尬地圈在江畔身后。

    这么近的距离,心脏跳得像擂鼓,他毫不怀疑江畔也能听见。

    他立刻就要站起来,却被江畔一手拦在腰后,另一只手仍然被江畔牢牢握在手心里。

    “畔哥……”

    他的声音又沙又软,一张口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的手腕被江畔握在掌心,重重揉捏一把又松开,然后那只强势的手又转而贴上他的颈侧。

    这只温热的手仿佛一个信号的放大器,将他颈动脉中几乎沸腾的血液波动无限放大。

    江畔的拇指卡在赵见初耳后一小片软而薄的皮肤上,他用力地掰过赵见初的侧脸,强迫赵见初与自己对视,就像强迫一只野猫亲近人类。

    他借着晦暗的光线,看见赵见初下意识地因为紧张而舔了舔嘴唇,嫣红的舌头蛇一般胆小地探个头就收了回去,小小鼓鼓的唇珠上却留下水渍,亮晶晶反射着光。

    他忽然加重了手上的力。

    本就距离极近的脸再次拉近,深邃暗沉的眼睛几乎已经贴到赵见初的鼻尖。赵见初感觉到江畔目光中迫近的压力,危险的预兆,一瞬间千万个念头奔马一样从他的脑子里闪过。然而还没等到他有所反应,下一秒,他的嘴唇被咬了一口,不轻不重。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赵见初惊愕呆住。他以为是他自己的错觉,又或者是一个完全可以合理解释的意外。

    但不待他有所反应,阴影再次扑到他面上,咬住他的嘴唇。

    惊慌,惶恐,失控,混乱 ——

    他忽然被巨大的洪水裹着冲下山崖,做着最危险的自由落体,眼看就要在溪涧间摔成一滩烂泥。

    在要跌到底的瞬间,控制不住的眼泪争相涌了出来。

    他不知道忽然间哪里来的力气巨大无比,一把将江畔推开,连滚带爬地站起来,捂着嘴巴控诉一般盯着江畔:“哥——你为什么?”

    江畔这才发觉他在哭。

    赵见初哭得非常凶,眼泪不要钱一样往下掉,又一点声音都不发出来。

    江畔急急站起来替他擦,赵见初却十分不领情,抬着一只手捂住眼睛,另一只手抵在江畔胸口不让他靠近。

    江畔无计可施,只能捧着那只压在他心口的手哄人,急得团团转:“哥错了,哥不是故意的,要不你打我一顿好不好?”

    赵见初原本也不知道自己在伤哪门子的心,听到江畔说不是故意的,更是心头火起,抹着眼泪冲人嚷嚷:“你不是故意的,为什么还要亲我?”

    江畔只觉得他自己这一晚上太荒唐。这根本不是他预想中应该发生的场景,刚才他简直像中了咒一样,完全凭着本能在胡作非为。

    “哥哥错了,哥哥一会跟你解释。我们先上去,然后慢慢说,好不好?”

    他哄着骗着,不顾赵见初的挣扎,硬是拽着人往楼梯上走,走到尽头推开一扇门。

    夏季夜晚温热而湿润的空气扑面而来。

    这排屋的天台别有洞天。外观老旧的墙体里围起一个天台,架子上爬满双线藤,热热闹闹地开满红色小花。地上排着一排七八支鱼竿,角落里支着一张桌子,乱糟糟的扔满了东西。

    墙边的开关被人拨下,墙角两颗灯泡应声亮起刺眼的光。

    赵见初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但地上的鱼竿里有几支他眼熟的,显然这地方就是江畔另一个窝。

    江畔拉着他走到一把椅子跟前,压着人坐下,自己则半蹲下去,一边膝盖撑在地上:“哥哥刚才不该那样做,是我不对,你不哭了好不好?”

    早在走上来的时候,赵见初的眼泪已经消了。泪意消下去,他又十分看不起自己这种软弱的样子。

    他撇开头,不肯看着江畔:“哥,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江畔从赵见初的声音里听出一股失望的意味。

    这让他忽然疑心起来莫非之前的暧昧都是他的错觉,是他妄想之下的意/淫吗?

    “我喜欢你,我喜欢你的时候,看到你就想吻你。”

    他的声音发沉发哑,一字一句都凿进赵见初的心里。

    赵见初觉得自己又要哭了,努力压着哭腔:“可是我们是朋友啊——”

    江畔沉默片刻,忽然站起来,居高临下,捏着赵见初的下巴,把瘦削的人整个罩在自己的阴影里:“朋友不可以互相喜欢吗?” 他逼着赵见初和自己对视,“还是说是我感觉错了,只有我喜欢你,而你不喜欢我?”

    赵见初张张嘴,再次哑在那里。

    面前的江畔变得陌生起来,像另一个人,又像另一种生物。他被迫看着江畔的眼睛,于是不由自主地在那对极深极黑的瞳孔里寻找他自己的样子。他迫切想要知道此时此刻的他,还有在江畔眼里的他,到底是什么样子。

    然而他一无所得。

    江畔的势在必得让他害怕,他推拒不开掐着他下巴的手,于是整个人只能向后缩。

    “可是,可是你不喜欢男的,你不是同性恋。”

    江畔笑了。

    从他眯起的眼角到舒展的眉头,浸透着满满的肆无忌惮:“谁管同性恋什么东西啊 ——我不在乎什么男人女人。你是什么,我就喜欢什么。”

    “可是,可是 ——” 赵见初最终还是压不住再次涌上来的眼泪,他觉得自己真的没用,为什么没完没了地哭,到底在委屈什么。

    “可是,不可以,我害怕。” 他含含混混地讲着,眼泪流进嘴里,挂在眼角,贴在嘴角,好像做了噩梦的可怜小孩,“你难道都没想过万一分手了,以后怎么办吗?”

    江畔一只手将他圈住,另一只手替他擦眼泪,几乎快要把他整个搂紧怀里了,好声好气地哄着问:“为什么要分手?我们可以不分手。我们已经做了许多年的朋友,就还可以做许多年的恋人。”

    赵见初答不上来。

    他害怕在江畔眼里,看到一个走形变样的他自己。他害怕被人占有而无处可逃,他害怕被凝视,害怕另一个人走过来,用影子将他套住套牢。

    但是这些害怕都虚无缥缈,他讲不出来,也不相信有另一个人能接收到他害怕的心意。

    江畔忽然意识到其实他并没有他自己想的那样了解赵见初。

    眼前人的恐慌不是假的,他感受到的暧昧也不是假的。他在凭着一个冲动的念头戳破这层纸之前并没有想过赵见初是不是愿意。

    终于意识到这一点,他松了手退开半步,单膝跪在赵见初面前,诚恳而郑重问出一句早该最先问出的话,一句迟到的话:“你说给哥听听,好不好?你在想什么,可不可以让我知道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