椋鸟 第二十八章

作品:《盲船

    那天输液后赵见初回办公室写暴露事故报告,笔在抽屉里久放不用,笔头放干了不出水,他顺手拿张纸划了两道,然后不知怎么地,鬼上身一样就在上面写个江字。

    这个字甫一写出来,就被他急头白脸地立刻涂了。

    至于他就着这个字又画了个火柴小人头的初衷,究竟是出于内心拉扯的恶作剧,又或是某种亲近的肆无忌惮,现在根本已经不可考。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不就一张废纸吗。”

    赵见初恼羞成怒,跳起来夺走那张纸,随手一揉,远远投进门口的垃圾桶里。

    他别别扭扭地蹲下去,收拾刚刚乱发脾气惹出来的烂摊子。

    江畔一块蹲下来,笑眯眯:“下次发脾气你要挑个办公室里有人的时候发。”

    赵见初把手里的东西往桌上一摔:“你别说风凉话行不行。”

    江畔放下手里的文件盒,举手投降表示无辜:“我说真的,你不如下次就当着老杨的面发这个火。”

    “你又知道我是因为老杨生气了。” 赵见初撇撇嘴,“你过来干嘛呀。”

    江畔是来叫他去吃饭的。段燕心血来潮要下厨,江畔只能把厨房让出来,再把段燕点名要见的赵见初给弄回家。

    路上赵见初问为什么要喊他一起去,江畔抛给他一个明知故问的眼神。

    “你没发觉我妈挺喜欢你的吗?”

    赵见初还真没觉得:“我以为只是因为我妈妈的原因。”

    事实是自从上次和段燕单独见面后,他对段燕就有种说不清的畏惧。段燕不掩饰她对程蝶婚姻的厌恶。这种厌恶大概多数是冲着赵允望去的。但当他坐在段燕面前时,他总不可避免地产生强烈的愧疚感。

    “我妈才不是那种因为你是朋友的小孩,就对你青眼有加的人。” 江畔靠在椅背里,一只手不经心地扶着方向盘,像只大型动物驾轻就熟地巡查领地,“否则当年她也不会因为我说不跟她走,她就真的自己走了。”

    赵见初的目光在江畔脸上逡巡不定,想找出一丝话外的情绪,然而江畔确实是毫不在意的样子,好像这纯然是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的事。

    但他的小动作落在江畔眼里,完全被读成另一种意思。

    “怕什么,我妈又管不到我头上,更管不到你头上。她喜不喜欢都是她的事情。”

    赵见初像被一只冰凉的指头戳中了天灵盖,倏忽间就想到他自己那些难以启齿的心思上去,顿时讲不出话来。

    段燕的手艺实在让人没法讲出恭维的话。她兴致勃勃地把油锅点了之后,也意识到这种亲子交流方式在这里实在有些东施效颦。她并不擅长于做一个妈妈,江畔也从来没留恋过所谓妈妈的味道的。

    后面叫来外卖,难免气氛阑珊。最后江畔和段燕聊到官司上头,赵见初专心致志地坐在旁边扒段燕买的柚子,扒到穷极无聊处,连橘络也摘得干干净净,一盘果肉晶莹地垒成小山。

    段燕扭头见这情形就笑了:“当初程蝶觉得要生女孩儿,连起名都是照着女孩名字起的,没想到生下来个小男孩,照样文文静静的。那时候我俩想得挺美,要是生个女孩儿,正好两个孩子凑成一对,我俩做一做亲家。”

    赵见初这时候哪听得了这种话,想否认又想逃跑,慌慌张张地站起来,一头撞上垂得低矮的餐桌吊灯,把手腕根粗的铁链子撞得来回晃悠。

    江畔跟着站起来,拉住赵见初不让他动,拨开头发只见漂亮白净的脑门被撞出来一块红,还擦破点皮。

    赵见初嘶嘶地倒抽气,悬着手不敢摸,闭眼仰着头小声问江畔是不是流血了。

    江畔温声哄他:“就刮破一点点皮,你去卫生间照镜子看看。”

    赵见初捂着脑门钻进卫生间里。

    江畔一回头,段燕正表情复杂地盯着他。

    “你 —— ” 她破天荒地有话却张不开口,最后迟疑半天也没问出口。

    江畔自顾自坐下来,十分坦荡任由段燕打量。

    段燕还没来得及收起面上的惊疑,赵见初已经从卫生间里出来了。

    段燕走时,说要顺路带着赵见初一起走,却被江畔一口回绝了。

    “他就住这,明天我要去法医中心,跟他一块过去。”

    段燕的目光在两个人中间徘徊,还想再说点什么,江畔索性打开门,“走吧妈,我送你出去打车。”

    这下连赵见初都看出来,江畔是在明晃晃地撵人了。

    江畔回来后,他小心翼翼地问:“你和阿姨吵架了?”

    江畔在玄关换鞋,背对着赵见初:“你一晚上都在这,我们去哪吵架。”

    他再转过头就看赵见初一脸忧心忡忡,不由得笑了:“再说就算我跟我妈吵架,你慌什么。”

    赵见初看看旁边这人松垮垮地靠在沙发上,万事不走心的样子,干脆没说话。

    赵见初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就觉察出段燕审视的眼神针一样扎在他身上。江畔坐在一旁低着头看手机不说话,气氛微妙。

    那会他脑子里想着案子的事,这会忽然联想起段燕走时很执着要把他一起带走,顿时觉得不妙起来。

    他一时心慌,一时又觉得是他自己多心了,一整晚魂不守舍对着电视机发呆,连江畔拿着一套新睡衣走过来都没察觉。

    “那个小孩的案子,你别被老杨牵着鼻子走。他跟你搭档干活而已,又不是你的领导。” 江畔还以为他是为了案子不高兴,把洗干净的睡衣放在他膝盖上,哄他去洗澡,“工作而已,下了班就高兴点。”

    但赵见初一时半会很难高兴得起来,苦着脸坐在那里:“案子悬在那里没有结果,也没什么别的事可高兴的。”

    江畔低头看着赵见初的脸,像观摩着一副直白的画,几乎不需要费脑筋去解读,迷茫困惑,统统都写在脸上。他忽然间改了主意,好月好风好夜,早早睡觉算怎么回事,

    他指挥赵见初:“去换鞋,我们出去散散。”

    赵见初懵懵懂懂地上了车,才想起来问一嘴去哪。

    江畔只说一会到了就知道。

    江畔上中学那几年,老江局忙着工作没时间管他,小阿姨是管不了也不敢管,他像个夜游神一般在雨安的大街小巷里溜达。

    他还记得有次连续好几天他夜不归宿,小阿姨拿他没办法只能给老江局告状。老江局制服都没脱,上课时间从学校把他拎出来,手里兜着不知打哪抄来的手腕粗的木棍,照着面门就招呼过来,问他每天都在外面鬼混什么。

    实则江畔现在回想起来仍然觉得他爸的脑回路很可笑,一个老刑警竟然连这点事都想不明白。十多岁大的孩子,兜里也没几个子儿,还能混什么。说穿了不过就是不愿意回家罢了。

    再往内说一层,也不过就是他爸无法面对自己的儿子不愿意回家这个事实罢了。

    赵见初听见江畔含混的笑声,不大确定,侧目去张望,昏暗的车里却看不清这人的面目。他默默转过头来,眼看车子驶离市中心,往南越开越偏,离女童高坠的废弃工地愈发接近。

    “你记不记得当时我有个高中同学,家里有个台球厅开在这块?” 江畔问他。

    赵见初就从来没有把江畔那群人捋清楚过,倒是记得有人给他买过水,有人教他写过数学,还有人想教他抽烟,被江畔看见,走过来就是一脚。

    江畔听他掰着指头数,低低地笑:“对,就是那个想教你抽烟的。他家的台球厅后来续不上执照不让开了,那块地方荒着了。”

    在赵见初的记忆里,这块地方曾经通宵达旦,灯火通明,麻将馆烧烤店台球厅,如今只剩下一连串破败失修的排屋,半死不活地躲在成片巨大乔木的阴影下。

    从市区一路开到这不过半个小时,再远远回望,身后笔直宽阔却灯火稀疏的车道如同连接着另一个活人的世界。

    赵见初很难想象这里能有什么“让人散散”的东西。

    “在车里等我。”

    江畔把车停在其中一间排屋门前,对赵见初说。车灯笔直的射线将门前的路照得雪亮,他径直走到一扇门前,摸出钥匙开门,熟络得就像进出自己家。

    屋内点灯大亮,江畔才折身返回车前叫赵见初下车,顺便熄了火。

    赵见初一进门,起先被满屋子的猫窝吓了一跳。

    墙上地上高处地处,到处都有窝,每个窝里几乎都睡着猫,见人开灯进来也不跑,只是被突然盛亮的光线刺得眯起眼叫一声,像是不满的抗议。

    “前两年这块地方整顿不让经营就荒了,也没人在住,他家就弄了下一楼,给流浪猫搭窝过冬用了。”

    “我们去二楼。”江畔拉着他往楼上走,走着又回头,“你真的不记得这是谁家了?”

    赵见初摇摇头。江畔的语气让他觉得好像他应该知道似的,十分困惑:“到底是谁家啊?”

    江畔看赵见初的样子不像说假话,先一步上了二楼:“也是,你上次去医院见到黄显光就没认出来他。”

    他走了没几步忽然回身,把赵见初堵在了二楼楼梯的转角,半开玩笑:“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呢?让我看看,别是被人掉包了吧?”

    赵见初被江畔高高在上地拦下,整条楼梯都被这人占住,连条缝都没留下。

    “走呀——”

    他推推江畔,意料之中地推不动。这人肌肉硬邦邦,戳得人手指头痛。

    江畔却不依不饶起来,就地寻个台阶一坐。两人间的高度瞬间掉了个个儿,江畔仰头看着他:“你先说说你最近为什么躲着我?”

    赵见初不言语。

    江畔步步紧逼:“给你发信息也不怎么回,我不找你你就不找我。你当哥傻着呢,感觉不出来,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