椋鸟 第三十二章

作品:《盲船

    赵见初上次跟他爸吵过一架,之后一直没有联系。这回更多是不得已。他在工作群里问,同事三三两两也给不出准话,结果有人插嘴说了句小赵怎么不去问赵主任。


    他这通电话打得很不自在,江畔也不多问,在他头上揉了一把,说买了外卖。


    赵见初左右看看,有点嫌弃:“在这吃?算了吧,满楼都是尸臭,散了一下午都没散干净。”


    江畔拎起袋子:“走吧,去车里吃。”


    江畔的车就停在法医中心后面,对着一片小树林。他把后备箱打开,腾了块地方出来。


    赵见初翘脚捧着饭盒坐在后备箱外沿,江畔自己个子太高坐在里面伸不开,索性站着吃。


    “你怎么也没吃啊 —— ” 赵见初塞了一嘴食物,咕咕哝哝地说。


    他挑食的毛病又犯了,偷偷默默地往外挑笋。


    江畔眼尖,只凭着车里一点照明,看见赵见初的小动作,眉头扬起来:“你怎么现在连笋都不吃了?”


    赵见初就是不想吃,睁眼说瞎话:“我今天尸臭闻多了,吃不了这个。”


    江畔都懒得戳破他。


    不远处殡仪馆门口,人声乘着风飘过来,多半是在者守灵过夜的家属。风吹过乔木冠顶,树叶细细簌簌地抖。


    赵见初也确实被尸臭熏得倒胃口,吃两口就吃不下,索性放下饭盒,靠在身后的塑料箱子上看着江畔吃,好半天忽然幽幽冒出一句话:“我现在有点害怕见我爸。”


    江畔走过来,很自然地端起他剩下的半碗,问他:“你是不是挺久没回家了?”


    赵见初点头:“刚才我爸叫我周末回家,还说是有事跟我说。”


    他嗤笑:“想办法骗我回家吧,还能有什么事,无非是他嘴里那点破事。”


    他坐起来抱着膝盖,脚踏在车的钣金外壳上,意识到赵允望在他脑海中的形象已经开始模糊,他已经很久没有仔细看过父亲的脸。


    空气湿热,他觉得自己被裹在一团水汽里,不自觉搓搓胳膊,随后把膝盖抱得更紧,死死顶在心口的位置,仿佛是想按住想要挣脱束缚的那部分自己。


    “阿姨给你讲过我爸妈的事吗?”他突兀地发问。


    江畔并没有立刻回答,好像这是个多么艰深的问题,最后才说:“她说过一些。”然而他顿了顿,又反问赵见初:“但她告诉你的,一定是真相吗?”


    赵见初似乎努力把自己缩得很小,如此就不用面对这个庞大的问题。显然这是无用功。


    他很迷茫,不理解这个问题背后意思:“阿姨没有必要骗我。”


    江畔走过来,靠在车尾灯上,声音沉得像午夜里沾满露水的鸟羽。


    “我不能说我妈会骗你。但你要让我说,我觉得对她来说,你爸爸只是一个夺走了她的朋友的人,她所能看到的全部,也许只有这一件事。”


    赵见初不安起来,他从这些话中嗅出异样,内心的抗拒瞬间密密麻麻结出一张网,“你别再说了——”


    “不,我不是要替你爸爸辩解。” 江畔伸出手握住他的肩膀,试图安抚他,“我只是想说,你为什么不直接问问你爸?”


    “那你问过你爸吗?”赵见初脱口而出。说出口他就后悔了,又悄悄抬眼观察江畔的表情。


    这副样子好像小狗明知故犯后夹着尾巴讨好,逗笑了江畔:“你怕什么?我又不会为这种事情生你的气。”


    见赵见初还不太肯定的样子,又说:“你想问什么都可以,我没什么需要瞒着你的。”


    他不等赵见初说什么,先回答刚才那个尖锐到有些冒犯的问题:“去卧底之前我问过。那会我觉得万一回不来了,好歹死之前要把这些事情讲清楚。”


    他垂下眼睛,赵见初在昏暗中并没有发现他变得有些黯然的神情。


    “其实我妈差不多是被我奶奶和我爸一起逼走的。那些年我爸不着家,对家里的事情也不关心。他知道我妈跟我奶奶之间有矛盾,但他不想管。我去卧底前问他为什么当时不维护一下自己的妻子。我爸 ——“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着措辞。


    “如果说我以前还期待过什么,直到那个时候我才发觉他是个不值得期待的人。他不敢,所以他不想。”


    他轻轻拨了拨赵见初头上那个干活时扎起来,这会儿忘了松掉的小揪,“你也去听听你爸的说法,嗯?”


    赵见初显然有些不在状态,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因为江畔刚才忽然谈到死字,听上去过于惊心动魄,以至于后面的话他都听得恍恍惚惚。


    他推开抓着自己小辫子玩的手,触碰到皮肤温热的活力,和些微的汗水纠缠在一起,他无法想象鲜血从这副身体里流出来的场景。


    他既庆幸,又体察到身体深处还有恐慌在缓缓流动,就像他在那个夜晚所做的荒诞梦。


    风再拂过,夜鸟啾鸣,从一簇树梢到另一处树梢,仿佛是偷了他俩的对话到处散播。


    风中飘来殡仪馆夜间喷淋焚烧炉所生成的硫化物的气味,其间夹着一连串尖利的鸟鸣,听上去比硫化物更刺人。


    江畔竖着耳朵仔细听了听,发觉声源离得很近,一时好奇心顿起,拉着赵见初站起来:“过去看看什么东西。”


    那声音从法医楼后面的小树林传过来的,江畔用手机照明,很快循声找到,一大团纠葛的寄生植物上挂着一团肉色的活物,灯光照过来时安静了一瞬,又立刻加倍凄厉地叫起来。


    江畔把手机递给赵见初,自己伸手捧起来,“是只鸟,毛都还没长出来。”


    鸟在他的掌心里一边尖叫,一边颤抖着皱巴巴的身体艰难地挪动。


    赵见初借着手机的光试图寻找巢穴,黑暗一口吞掉微弱的照明,除了脚下方寸,其它什么也看不到。


    江畔捧着鸟,叫赵见初先出来。


    两个人回到车旁,围着鸟也没研究出什么名堂。


    江畔把电话打给林业局的朋友,那边很快接起来,听过他们描述,又让他们拍张照片发过去。


    过了几分钟朋友又把电话打了回来,说这是椋幼鸟,这个季节正是孵化季,可能是被杜鹃巢寄生之后,被先孵化出来的小杜鹃踢出巢穴了。


    “现在就算送回窝里去,也得再被小杜鹃踢出来,而且椋鸟窝一般筑在树冠,也太高了。找块毛巾裹上保保温,可以喂点虫子,明天送到林业局救助站来吧。”


    赵见初灵机一动,在电话里问:“蛆能喂吗?我们实验室还养着蛆的。”


    江畔递过来一个有点复杂的眼神。


    对方说什么虫都行。但临挂电话前,又说:“一般摔下来都有骨折内出血,本来就很难活,可能几个小时以后就不行了,亲鸟也不会来找的。物竞天择——你们现在放回原地也可以。”


    赵见初挂了电话,看看江畔掌心里的鸟,“要不,还是带回去吧。”


    办公室里还有活要干。


    赵见初匆匆找了个塑料盒垫上毛巾,又把之前培养孵化出来没消杀的昆虫拿给江畔。


    江畔面对递过来的镊子,镊子上还在扭动的灰黑色肉虫,破天荒地露出难色:“喂这个能行吗?”


    赵见初没注意江畔的脸色发绿,还在解释:“这都是实验物证剩下的,我们多养了一代。本来昨天就要杀灭的,今天一忙给忘了。”


    江畔听得头皮都要炸了,挥挥手:“你走吧你走吧,我自己看着办。”


    赵见初在操作间里,起先还能听到另一头办公室里的鸟叫,过一会声音就弱了,等他把样本固定好再出来,发觉已经彻底没声音了。


    他脱掉操作服回到办公室里,江畔趴在他的桌子上,手边那只鸟已经没有一丝儿动静了。装虫的培养盒被远远放在老杨的桌子上。


    他进来的动静吵醒了江畔。江畔半眯着眼坐起来:“我试着喂了,不吃,后面就没动静了。我估计——”


    赵见初端起塑料盒,轻轻拨了拨那团丑陋的,连毛都没长出来的肉,鸟喙边缘渗出一丝鲜红。大约就是像人家说的那样,摔下来的地方太高,内出血了。


    江畔把盒子从他手里拿走,好像怕他伤心似的,伸手揽住他的肩膀“要不要回家?”


    回去的路上,赵见初却又把那只装着幼鸟尸体的小盒子抱在怀里,“你说,这怎么处理呢,埋到哪里吗?”


    江畔想了想,好像也只能这样。他余光扫一眼副驾驶,赵见初捧着盒子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其实一直都知道我奶奶喜欢男孩儿。” 赵见初把盒子举到眼前,幼鸟甚至还没有到睁开眼的年龄,“因为我知道这件事。所以我不敢细问。”


    他还有一句话没有说下去,他怕赵允望也是这样。


    他很早之前就有这种危机感,哪怕那时还没有被段燕点破这份性别里的小算盘。


    自青春期起就不得不站在两个壁垒分明的队伍之间,所有人都在凝视他,试图将他归类。


    但他厌恶雄性暴露出来的自私和侵略,又害怕被这个群体划到另一边去。


    无非是因为他早早就明白了站在另一边意味着什么。


    他怕成为这样的鸟,因为这种鸟逃不掉被踢出巢穴的命运。


    他甚至怕从江畔嘴里听到替赵允望开脱的话,那时他的心脏几乎要被摔进深不见底的兔子洞。


    他不敢把更多的恐惧说出来,祈求着,幻想着江畔不属于那群人中的一个。他害怕有一天发现江畔那副最令他亲近的样子,也不过是一张画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