椋鸟 第三十三章

作品:《盲船

    两个人晚上在江畔家小区里捧着一只盒子溜达,很难不显得有点鬼鬼祟祟。


    转了两圈没找到合适的地方。江畔看着赵见初的样子,“找个垃圾桶扔了吧”这种话怎么也说不出口,最后终于想起养猫的排屋。


    前一天下雷雨,排屋断了电,江畔打着手电筒去弄电箱。


    赵见初找了根粗树枝,借着车灯在树下挖了个浅浅的坑,正托着毛巾里的雏鸟放进坑里时,天台的灯复亮了。


    黄色的光晕从天台一圈圈散开,赵见初蹲在门口树下,深色剪影中浮动一片白皙,好像浮世绘中的人。


    江畔走过到他身旁:“这坑太浅了,过两天一下雨又得冲出来。”


    赵见初握着树枝慢慢把土拨回去。


    “算了”,他说,“这么热的天,就算放着不管,被虫子吃掉也就是几天的事。”


    他摇摇头。车开到半路时他已经意识到这些行为只是他的执念在作祟。


    “其实对它来说没有任何区别。”


    他站起来又朝着填平的土坑多踩了几脚。


    把赵见初送回宿舍后,江畔打电话给黄显光,开门见山:“问你个事,我弟那时候为什么拉黑你?”


    黄显光提起这件事还觉得很憋屈,“哎我之前不是说过吗,那天打电话给他,聊了没两句他突然就挂了,第二天就发现我被删了。”


    江畔当时是听过这话,也并没有不信,毕竟他认识黄显光十来年,确实没见过这人有过太出格举动。


    只是那时他对于朋友追求赵见初这件事有些本能抵触,觉得删了也好,其余事情懒得细问。现在回过味来,明白了那时无缘无故的反感是怎么回事,再回头看这件事,下意识觉得和他自己十分有关系,很有必要弄清楚。


    “所以你到底说什么了?” 江畔追问。


    “你现在问我——非要说他哪里不高兴,可能是他急着睡觉?我当时还想跟他多聊两句,然后他就不高兴了?” 黄显光已经记不大清楚了,“不是我说,你弟以前这样吗?我就记得他不太爱说话,也不像现在脾气这么怪吧?”


    江畔听得不大高兴了:“你这话说得就招人嫌,难怪他要拉黑你。”


    黄显光平白挨一顿滋,莫名其妙:“哎,我又怎么你了?再说你怎么又想起这事了?”


    江畔那边已经把电话挂了。


    隔天赵见初要上法医门诊。


    他本来算好了时间,等下了门诊回法医中心,正好组织固定得差不多了。没想到临下门诊前来了一个下面派出所转过来的做伤情鉴定的案子。


    中年女人领着青春期年龄的女孩儿进门,递过来一沓厚厚的检查结果。派出所让她们来先出个伤情鉴定再立案。


    中年母亲还想找个女法医,听说最近一个月都没有女法医坐班,这才作罢。


    赵见初看完检查结果,基本都是在妇科门诊做的检查,除了引导瓣膜撕裂外,其它检查结果全是正常。


    “案发当时,你们没有去报案采集体/液吗?”


    赵见初不想表现出一丁点儿的苛责,他也不觉得受害者应该被苛责。但这个问题本身似乎就带着毒,无论用任何话术包装,以任何角度抛出,都很难不显露出责备。


    女孩儿和母亲显然也察觉到了这个问题里无法回避的意味。


    中年女人在女儿背上狠狠搡了一把,试图通过这个动作把某些东西从自己的身上甩出去:“谁知道她为什么瞒着,要不是我们发现她偷偷买验孕棒,知道的时候都过去好几天了。前天我们去派出所报案,人家就让过来验伤。”


    赵见初已经预感到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会让对方有什么反应,但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说出来。


    “目前从检查结果能看到的损伤只有瓣/膜/破/损这一项。如果没有生物证据,比如对方留下的毛发,题夜,是没有办法证明这个损伤是他人外力强行造成的。我这边就算给你出鉴定结果,也只能证明损伤的存在,不能说明是如何造成的,也不能说明是谁造成的。派出所在你报案的时候应该也说了,性/侵/案缺了生物证据,很难有结果。”


    女人立刻大哭起来,扭过头去一个劲儿地拍打责骂身边的女孩儿。女孩儿被迫半举着胳膊护住头,麻木地招架着情绪崩溃地母亲。


    赵见初见这样子就明白了,约莫就是报案的时候在派出所已经谈过这件事,还不死心,想来法医门诊撞撞运气。


    他赶紧走过去,把女人拉开,拉到一边体检床上,安顿对方坐下:“孩子能有什么错,她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现在正是需要大人去安慰她的时候。”


    母亲嚎啕着反问法医,出了这种事,女孩子家怎么做人,她以后怎么谈对象结婚。


    赵见初松开扶着女人的手:“人活着又不是为了这些事活的。”


    他看看瑟缩在旁边一声不出的女孩儿,转身拿了桌上的纸巾递给母亲:“她以后还有很长的人生,眼下最重要的是帮她从这件事里走出来。”


    一番好劝,劝得赵见初口干舌燥,母亲最终情绪稳定下来,肯冷静下来好好说几句话。最后收拾起眼泪,带着孩子走了。


    赵见初送走人,回身坐在检查床上发了会呆。


    法医门诊办公室设在中心医院门诊楼的最顶层。这一层里另一个科室是精神科,就在法医门诊办公室对面,中间隔着一个门厅,时不时能听见那边崩溃痛哭大喊的声音。


    他早就觉得这种设计好似有意为之,把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们放在一起束之高阁,藏在这间病院深处。而他就好像那扇门,无情地向那对母女关闭,因为他所依从的规则在这种时刻不代表任何公正与希望。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都无法矫饰他施加在这对母女身上的残酷。


    他呆坐了很久,直到想起自己还泡在固定液里的组织,一看时间早就过了,急忙打电话招呼同事先帮自己捞出来。


    回去的路上,他坐在公交车上看工作群,看到有人说江队和陈谶早上把那对夫妻弄来局里问话了。


    他关心结果,给江畔发了条信息,对方许久没有回。直到他回到单位,套上白大褂,江畔打电话过来。


    江畔在电话里说,这个案子现在有点复杂了,具体情况等明天去省城的人回来,开个会一起说。


    而这个电话专门打过来,是有另外的事情要和赵见初说。


    徐小娥的案子前面递到检/察/院,检察院有自己的法医,要找他们复核法医证据的细节。


    赵见初有些意外:“我们报告写得挺清楚了,还要复核什么?”


    江畔正在刑侦队的办公室,这会眼见办公室里人多起来,举着电话出去,找了个没人用的会议室,关上门,“他们究竟想复核什么,这个现在不好说,可能是觉得起诉罪名有些棘手。不一定是要推翻你们的结论。他们明天过去,我先跟你说一声,你跟老杨可以提前准备一下。”


    他听出赵见初那边的声音有些闷闷不乐,“你要是害怕,要不我让他们来队里来队里开复核会,到时候我过去陪着你们。”


    赵见初这会心思已经全跑到明天的复核会上了,盘算着今晚上这点时间怎么分配,完全没领会到江畔这点子温存:“这有什么可怕的。不说了我先挂了,今天还要加班,好忙的。”


    下班前老杨过来问他需不需要帮忙,赵见初说已经做完包埋了,后面没什么事了。


    他想了想,还是叫住了老杨:“明天检察院要过来复核徐小娥的案子,我们怎么打算?”


    他还是想提前探一下老杨的口风。


    检方专门找法医复核证据,他上班以来还是第一次。虽然江畔说得轻描淡写,但他心里不觉得是什么好兆头。


    老杨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问,站在门边:“我们还能打算什么。只能明天看他们怎么说了。反正遗体都让家属领走了,补证据也不可能了。”


    赵见初点点头,没再说别的。


    晚上他自己留在办公室加班,想临时抱佛脚再过一遍徐小娥案子的证据。


    果然这点佛脚不是赵见初杞人忧天。。


    检方的人过来,直说觉得现在法医证据还不够强。虽然高辉的口供是承认了他对徐小娥的不作为责任,但是法医证据上不能直接关联到他能认知徐小娥濒死的事实。检方的人担心高辉的律师从这一点做突破口,而高辉本人也有可能在法庭上反水,最后法院很可能会把检方起诉的罪名驳回去。


    检方的意思是退回补侦,要么他们能提供更多的证据,把材料补齐了,要么不作为这部分就这么算了,只按虐待起诉。


    赵见初不同意:“他作为一个有思考能力的成年人,怎么会认知不了这个事实?他曾经在叫救护车之前伪装现场,把徐小娥从沙发上拖到床上,就这个过程里,也不可能没发现徐小娥不对劲。更何况正常人发现受害者没有生命体征,第一反应都是立即叫救护车,他如果不心虚,为什么要在现场大动干戈。”


    他最后几句话撂得有些不知轻重。


    “你们怕法院不认可起诉罪名,但总不可能做每一个案子都是奔着稳妥的目的去,就图个顺顺当当吧?明明我们的初衷应该是竭尽全力挖掘和证明犯罪事实。现在受害者已经死了,说什么还给她正义都是扯淡,死人要正义有什么用。我们之所以还要做这些事,都是在做给活人看。今天我们放过一个打死人的丈夫,明天就会站出来千千万万个男人有样学样,因为他们会从这个案子里看出法律的虚弱,看出我们的无能。”


    “哪怕有一丝可能严惩高辉,我们都不该放过这个机会。如果法律不是用来惩治已犯,警告未犯,那我们现在是在干什么,表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