椋鸟 第三十四章

作品:《盲船

    赵见初预料到自己把检察院怼一顿,肯定要被主任叫去训话,但没想到江畔也跟着挨训。


    主任拿他也没办法,只能苦口婆心地教育:“就算他们再不对,怎么能当面跟人家吵架呢?有任何问题,你可以找领导,通过领导去沟通啊 —— 陈局早上打电话过来问怎么回事,江畔还在他办公室里挨批评呢。”


    赵见初不明白:“您挨骂就算了,好歹您是我直属领导,这事跟江队又有什么关系?”


    这话简直是在主任心上捅刀子。


    “你小子也知道我是你直属领导啊?”主任气得头疼,“怎么和他没关系,他管着刑侦队,要跟检察院对接案子,这种时候他不挨训谁挨训?再说你们两个小子穿开裆裤的交情,局里的人都知道,现在你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他作为主管案子的领导,能一点责任都没有?”


    赵见初这下没话反驳,拉着脸回办公室。老杨坐在自己的工位上,假装没看见他进来。


    他和检察员争论的时候,老杨始终没主动站出来说过一句话,只有另一个法医专门点名问他的想法时,才说了句这边会尽量配合工作之类的客套话。搅得当时本来就尴尬的气氛更尴尬。


    后面散会出来,检察员走了,老杨才叫住他说,大家都是出来工作的,予人方便予己方便。


    他看着老杨的脸,一张非常普通的中年男人的脸,走在马路上随处可见的,既看不出来太多辛劳,也没什么活力的那种脸,最适合成为布景板上的配色。


    他想起江畔曾经对老杨的评价,他很怀疑眼前这个人是否真的曾经追求过什么。


    他当时破天荒地,并不愤怒,而是感到厌烦。


    “予人方便予己方便,这只是你的生存策略。” 当他这么说的时候,语气非常平静,“我不评价这种生存策略,但我也不接受。”


    一中午操作室里都有人占着,赵见初留在办公室里没事干,索性决定回局里一趟。


    结果江畔办公室没人,刑侦队办公室里也没什么人,一问才知道,江畔还在陈局办公室里没回来,剩下的人出外勤了。


    正说着,陈谶从外面进来,一见他就挤眉弄眼,拉着他走到外面:“这案子太鬼了,江队还在挨训呢。”


    赵见初这才开始发慌。


    他和检察员吵架的时候没慌,主任训他也无所谓,轮到江畔挨训,他就觉得格外不是滋味。


    “不是因为你那点事。” 陈谶读明白了他的表情,“他们昨天把老太太羁押进来,今天上午叫家属来办手续,我跟江队找机会把夫妻俩拆开了,结果又问出来另一茬事。”


    “他俩是换亲结婚的,而且换的还是阴亲。”


    赵见初惊讶:“什么阴亲?”


    “女方说她有个哥哥当年工地干活出了事故,没了。她爸妈总梦见儿子在下面哭媳妇,就找人介绍阴亲。刚好她丈夫那时候有个未成年的妹妹生病也没了。中间人就把这两家撮合到了一起。但是女人家里给彩礼钱费劲,后面又说各自家里还有哥哥妹妹未婚未嫁,就商量着拿活着的女儿给哥哥换个鬼媳妇回来。就是这么回事。这个女的办酒的时候自己也没到法定结婚年纪,所以一直没有领证。后来办了酒男的就把她带到雨安来了,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没身份证也没户口本。”


    赵见初听得脑子都快烧了,琢磨半天才想起来问:“这个,应该不合法吧,不是早就禁止这个事了吗?”


    陈谶伸出一根食指,指指头顶的天花板:“就是不合法,所以才闹到上面去了。江队的意思是既然挖出萝卜带着泥,就要查到底。”


    赵见初不明白:“陈局不同意?”


    陈谶见他一副还没切中要害的样子,拍拍他:“这个事情真的查下去,不得去村里挖坟动土的,那村里人能乐意吗?整不好闹出个群体性事件就麻烦了。陈局估计很难同意。上午我们这边会开完,就把江队叫走了。”


    赵见初思忖着整件事,总觉得哪里有不对劲又说不出上来。


    陈谶还有事要先走,他也没什么表示,只是挥挥手,表示再见。


    “不对,你等等 ——”


    陈谶刚迈出去两步,又被赵见初从后面喊住。


    他急匆匆叫住陈谶:“你不觉得太巧了吗?有人要结阴亲,他家就刚好有个现成的女儿死掉了?”


    陈谶一顿:“你什么意思?”


    赵见初反问:“你们有没有审出来老太太到底为什么要抛坠自己的孙女?”


    陈谶摇头:“她的精神鉴定安排到下周了,江队说先不提审,等精神鉴定结果出来再说。”


    “我记得你们当时说过,这个女人是自己买票先跑回雨安,她丈夫是后面跟来的。” 赵见初试图从一大堆纷杂的事实中,找出那一点不对劲,“问题是,你们之前也说过,她丈夫看她看得很紧。之前她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也感觉到她好像是躲着人偷偷打的。所以,她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总不能是她丈夫主动告诉她的吧?”


    陈谶被问住了:“靠… … 这个问题,我们还没串起来过。”


    “而且老太太照顾了孙女两年,为什么现在突然决定谋杀小孩,如果她自己不是主谋,那主谋又为什么现在动手 ——” 赵见初感觉自己正抓着一根毒藤,慢慢地往上拉,“再联想到她给她女儿结阴亲——”


    最后他说:“我觉得最近一定发生过什么事,才最终促使了这个女童被谋杀。”


    陈谶掏出手机看看时间,有些焦虑:“江队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下来 ——”


    他话没说完就咽下去了,直勾勾看着赵见初身后。


    赵见初没注意,只是低头盘算着案子:“要不想个借口再把他俩叫回来问,这么干等江队也不是办法——”


    他还没说完,就被人从后面揪住了领子,一整个儿地被转过去:“什么事就别等我了?嗯?”


    赵见初一抬头,面前的人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怎么看也不像是挨训挨了一中午的人。


    赵见初不得已,又把自己的想法再说一遍,江畔扭头指挥陈谶再找个借口把人叫回来。


    “你们是打算下乡开坟吗?” 陈谶走后,赵见初追问江畔。


    “要开,我有个想法,要去开坟验证一下。”江畔说着,左右看看,四下无人,飞快地伸出手,捏了捏赵见初的耳垂。


    他方才走过来,老远看到陈谶和赵见初两个人,赵见初靠在走廊窗台上,只留个背影,耳垂被阳光照得剔透,看得他心里直犯痒痒。


    赵见初对他的小动作回了个白眼:“你有什么想法?”


    江畔扬着嘴角,似笑非笑的样子。


    赵见初只觉得眼前这人似乎有点说不清楚的兴奋。


    “小孩母亲讲换阴亲的事情,我觉得有点太巧了。这家人能杀自己的孙女,我觉得杀女儿也不是干不出来。”


    江畔说着又伸手去捋赵见初的头发。他好像手欠上瘾,总想对赵见初做点小动作,“前阵子你不是想去钓鱼吃烧烤吗?等我这次出差回来就去,怎么样?”


    赵见初这才觉出一点紧迫:“你们什么时候去?去几个人?”


    江畔却会错了意思,以为赵见初是想跟着他去,声音低低地哄着他:“一会就走了,已经跟乡里联系过了,这回不带咱们局里的法医。”


    “哦——” 赵见初的脑子这会儿已经转回到女童的遗体和父母身上去了,“那你忙吧,我还得回去看病理切片的结果。”


    他没事人一样和江畔摆摆手,慢吞吞地走了。


    出了市局的门,赵见初才想起来自己原本是来看看江畔的。至于为什么要来,要看江畔什么,他出发的时候甚至没有多想。


    只是听说江畔挨训,还是因为他才挨训,心里不好受,坐也坐不住,觉得非得亲自过来看一趟不可。强烈的情感驱使着他,一定要亲自见到对方才罢休。


    这就是所谓的喜欢吧。


    他想起以前上学的时候看江畔挨揍,心里多少还有点看热闹的念头,看这个出了家门就不可一世的混世魔王,在家被老江局收拾得服服帖帖,他觉得还挺好笑的。


    但现在再回想起来那时江畔打架挨揍的场景,他却每每都像是被人握住了心脏揉捏,心酸得要命。


    他坐在公交车的最后排,在车身摇摇摆摆中闭上眼睛。太阳渐渐躲进云后,眼睑内留下重重黑暗的阴影。


    此时此刻他没法再装模做样地哄骗自己,说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知道了江畔家事内情的缘故。


    有一种力量,像是从他的心脏出发,又像是从江河源头那样极其遥远的地方出发,一路奔流,驱使他做出过去无法想象的行为,而他不得不从这些行为中看到、意识到他的情感。


    他对此束手无策,就像牙疼的时候就不由自主地去舔那颗病牙,一遍又一遍地用舌头去徒劳检查那样。


    这种力量催促着他去超越未知的危险的前景,逼迫他不断向前走。


    车窗外的风不断地从他的耳边刮过,车流鸣笛声渐渐消退弱去,只剩下流水一般源源不断地风的声音。


    他就像坐在一条顺流而下的船上,无力阻挡,任由这条船摇摇晃晃地飘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