椋鸟 第二十二章

作品:《盲船

    赵见初刚上班的时候紧急联系人自然留的是赵允望。

    他没有办法对任何人讲清楚他和赵允望之间是怎么回事,包括他自己。

    在小的时候,甚至在奶奶还活着的时候,那道裂缝并不明显。父子之间话少但总还是可以讲几句。

    直到奶奶在医院的那番话把这道缝彻底撕开。

    长久以来他和赵允望之间存在一道塑料膜,随他年岁见长,这层膜逐渐变得厚不可破。而如今他和父亲就如同两道永远平行的车道,彼此永无相连的时刻,任谁也无法跨过这中间的隔离带。

    江畔推开办公室门的时候,赵见初手指尖的伤口忽然突突跳着痛起来。

    他莫名地十分惊慌,“你怎么过来了?”

    江畔两步迈到他跟前,捉起他受伤的那只手,看不出什么表情,一开口却带了十成十的训斥:“你这是在搞什么?”

    连李胜南都吓一跳,“江队,处理过了,应该没什么事。”

    结果江畔一道眼风刮过来,李胜南连忙说要去给老杨帮忙,拔腿就溜了。

    赵见初心虚得不敢对视,“谁把你给叫来了呀。”

    他缩着肩膀把手抽回来,嘟嘟囔囔地抱怨着灯下还要写检查交代这次受伤。

    法医有安全工作流程,发生暴露事故后要向上级写报告,内部人称写检查。

    “就是扎了一下。那尸体都快高腐了,什么病毒都早死了,最多有点细菌,打个疫苗就好了。” 他看江畔板着脸,还想混过去,“你都不知道,那天幸好没坐你的车。回来的时候,我跟老杨一脱裤子,掉出来好些虫,都是在现场钻裤子里去的。”

    他越是说得轻巧,江畔的脸色就越是难看起来。

    “你是不是无所谓?觉得自己很英勇,还是觉得你的命不值钱?”

    赵见初认识江畔这么多年,头一回遭对方这么指着鼻子教训,还是这样一副口吻。他脸面上挂不住,脾气就跟着来了,“又不是我主动要去挨那一下的。那血管神经肌肉都搅和在一起了,谁来都得靠手摸。总不能等它白骨化了自己掉出来吧?”

    他很有点百口莫辩的委屈,觉得江畔真是太会扣帽子,不分缘由就来阴阳他。

    “你怎么不讲理啊?难道我想受伤吗?” 他冲着江畔嚷嚷。

    但嚷完马上他又后悔了。毕竟是办公室,这么吵太不像话。

    但江畔的神色却有奇异的松动。赵见初眨眨眼的功夫,这人已经变脸一样换上一副温和深切的面貌,一开口甚至有几分要哄他的意思。

    “好好,我不应该那么说话。但是感染了搞不好要截肢的,你自己也知道吧?李胜南给你处理的能行吗?”

    赵见初对江畔忽然之间变成这个样子,很有些不习惯。他低头摆弄着自己手上缠得过厚的胶带,中气不足:“得了吧,针尖大的伤口,处理过就没事了。也不知道是谁嘴巴那么大,跑去给你说这些。”

    其实他心里有数,除了老杨还能有谁。

    他不肯再搭理人。那根手指被李胜南裹得像个驴打滚,让他自己拽来拽去,拽成一个死结。

    江畔又捉住他的手。

    “别动。”

    细长的手指一点点拽松赵见初打的那个结,

    “我本来就是要过来,正好路上看到老杨在群里说你受伤了,要找人上去换班。”

    指节分明的瘦长手指带着凉意将他的手捧在掌心里,把过厚的绷带松开。

    他的身体绷紧到极限,被人捧托住的手颤颤地悬着不敢泄力落下。

    江畔低头,咬断那节绷带,唇角划过他的掌心,像滚烫到几乎融化的烙铁印下 。

    赵见初猛地缩回手。

    眼下他对这种亲密戒备十足,就像一壶水被架在火上烧着,却要努力让自己不沸腾。他越是想要从江畔的脸上搜寻出一些自然的征兆,就越发觉得对方的举动暧昧至极。

    他想起昨天夜半江畔的呓语,似乎此刻就在他耳畔重复,不断诱因着鼓励着他,劝他不如抛开一切向下沉沦。

    他不得不仓促地转开头,不敢再去细看江畔,只哑着嗓子问江畔过来有什么事。

    江畔却在他头上不轻不重地揉一把,很有些安抚意味,说等老杨过来一起说。

    因为等老杨的时候江畔一直靠在赵见初的椅子背上看手机,所以老杨来时,三个人形成一个有些怪异的站位。

    赵见初被江畔斜挡在身后,老杨则站在两个人的对面。

    江畔说早上赵见初通知他们死亡时间和失踪报警时间对不上,刑警已经上门去找女孩的奶奶了解情况。当时老人一口咬定孙女是早上和她出门买菜的时走丢的。

    警察走了后,家属打益民热线投诉警察办案不利,说法医误判死亡时间,质疑水平。

    赵见初想不明白,从江畔身后伸出头:“那他们打算怎么办?换谁来尸检都是这个结论啊。”

    江畔拍拍他的肩头,“陈局先把那边按下来了。但总之闹得不太好看,你们这边尸检要格外小心,证据要充分合理。”

    老杨皱眉:“本来还想跟家属细谈一下,但他们这个态度能配合吗?你来看看我们这边尸检发现一些新东西。”

    他把相机的内存卡递给赵见初,赵见初插进自己电脑里,打开文件。

    江畔看剪照片中三根金属针,凑近上去:“这是什么东西?”

    他无意间离赵见初极近,一只手还扶在椅背上,从后面看,几乎是个要将赵见初搂进怀里的姿势。

    赵见初没察觉,专注地分辨着屏幕上的金属物。当时他受伤突然,甚至没来得及多看一眼。

    三根针整体细长,一头尖,另一头较粗,带孔。针体表面因腐蚀而粗糙。

    老杨说:“这是我们给受害人拍X光片发现的,看起来像家用缝衣针。”

    赵见初也扒着屏幕看:“这个锈蚀的程度,结合片子上的位置,不会是死亡前后才进入身体的。可能也有几个月了。还是先找家属谈谈?”

    他回头征询老杨的意见。

    老杨就站在两人身后,一切举动都落在他眼中。

    赵见初抬头时差点撞上身后的江畔,皱紧眉头显然有些恼怒。江畔则立刻赔上笑脸,笑得甚至有些——

    老杨的目光在两个人之间打转。

    赵见初毫无知觉,忙着给陈谶发信息。

    江畔则挂着客套的笑,问老杨是不是还有什么想法。

    老杨没表现出什么所谓,只是走出办公室后在门口略站了站,便听见里面江畔在说要送赵见初去医院,赵见初则用很挑剔地语气反问,说你最近怎么这么闲。

    江畔其实不闲,把赵见初送到医院去就走了。

    赵见初先去扎了针疫苗,接着直奔牙科。

    打了麻药钻头在嘴里怎么折腾也没感觉,反而在金属与钙化组织间机械而有节奏的摩擦里,他逐渐昏沉起来,像掉进了粘稠的沼泽。

    稠绿的记忆在沼泽上漂浮着。

    一段旋律像摇着浆般从意识深处慢慢漂出来,反复游荡。

    “高高的月儿下麻雀睡了,花儿垂头青蛙也不语了。”

    直到被那个刻薄的牙医叫醒,这两句还在赵见初的耳边旋转。

    “你手机刚才响了,”牙医说,“睡这么香,是你们工作辛苦,还是我手艺见涨啊。”

    风凉话听得多了,赵见初脸皮厚了也无所谓起来,约好下次治疗时间,走出诊室,才看到江畔给他打过电话。

    太阳滞留在玫红色的天空边缘,远远看见沔川桥温顺柔和地伏在天际线旁,金属骨架闪烁着微微的光。空气中有股泥土反上来的潮气味道,赵见初坐在公交车站的长椅上,还在想着那两句词。

    他想到底是谁给他唱过呢。是奶奶吗,还是姑姑呢?这种哄小孩的歌,怎么想也不可能是赵允望吧。

    眼前驶来公交车,挤上归家的人,又满载远去。

    他从连着好几天的忙碌紧绷中放松下来,一个案子接一个案子,一个现场又一个现场,一具遗体还有一具遗体,他都几乎忘记那些普通的无需每日直面死亡的生活是什么样的了。

    赵允望在得知他决定服从调剂后暴跳如雷,说他根本不懂法医是什么,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骂他叛逆不懂得父母的苦心。

    他从小到大乖顺得不得了,是标准的别人家的孩子,挂在赵允望胸口的勋章。实则,他觉得,难道不是任何一个人没有妈妈,都不得不乖顺吗。

    小的时候他看小蝌蚪找妈妈没有什么感觉,后来在回忆录里读到主人公在做小男孩时总能靠哭泣得到妈妈一个温柔的吻,也没什么感觉,哪怕在一个男女情感无限纠葛的故事,男主角永远在失意后扑进母亲的怀抱,他仍旧毫无动容。

    赵允望以为他热衷看书。

    并不是。

    他只是试图在别人的故事里里寻找母亲的样子。后来他不看了,是因为那就像河中捞月,根本摸到任何真实的东西。

    而他似乎因为这一块缺失,而始终无法真正地融入所谓的生活里。过往童年的记忆总是一团混沌的雾,不好也不坏,不高兴也不难过。

    不,其实也不全是。他在心里小声地反驳自己,至少是有江畔的时候,世界看起来是清晰的。

    江畔带着他逃课,在他没考好的卷子上模仿赵允望签字,带他打台球嘲笑他架杆的左手板得像烤过头的鱼排,惹得他没面子不高兴还偏要买一根鱼排来哄他。

    江畔把大学语文作业塞给他,交换是假期手把手地教他打篮球。他体力差又不灵活最后学得稀烂要放弃,江畔干脆拦腰把他举起来,站在篮下,说投了这个篮就算你及格毕业。

    还有江畔在他没考好的卷子上模仿赵允望签字,江畔翻墙到初中部去找他结果把裤子划烂了,江畔买给他的汽水,江畔替他出头。

    他有太多快乐的回忆都是和江畔连在一起的,应该说,几乎只有江畔。

    他忽然生发出一种委屈,委屈得几乎想哭。

    为什么心动是这样恶劣,要挑一个人最珍贵的东西下手。

    他想,江畔对他来说那么重要,可他偏偏喜欢上这个人。

    一个女人走进车站,在旁边坐下。

    赵见初起初并不在意,但很快他感觉到对方不断的注视,不得不抬头,继而惊愕:“段阿姨——”

    段燕像迷一样出现在这里,笑得优雅和蔼:“我从医院出来就看到你坐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