椋鸟 第二十三章

作品:《盲船

    段燕把赵见初带到自己住的酒店里。

    雨安的旅游业一团萧条,酒店多数时候是空荡荡,晚餐时间餐厅里没有别的客人,两个面色疲懒的服务员靠在后厨门口。

    两个客人面对面坐在餐厅里正中间的一台桌子。

    赵见初说不清这算不算是段燕性格的一部分,强势,自我中心,或许足以能解释她的离家。

    段燕并不介意年轻男孩打量她的目光:“其实早就想找你单独聊聊,但是江畔不同意。他怕我会讲程蝶的事情,你听了伤心。”

    赵见初很快摇摇头:“一个人不会为了没有见过的人伤心。我从来没有见过她,甚至谈不上失去她。非要说伤心,最多是因为总被人打上没有妈妈这个标签。”

    段燕看着他,若有所思,“你和你爸爸很不像,赵允望在你这个岁数,可是很会讲好听话的。”

    赵见初并不觉得这是一种赞赏。

    “我一直以来很想知道,为什么她知道生一个孩子的风险,还是选择要生?”

    段燕注意到这番话里的疏离,他没有说“生下我”,而是说“生下一个孩子”

    她的表情在瞬间变得十分复杂,迟疑和犹豫肉眼可见地写在脸上。

    “您不必骗我说是因为爱我,才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 赵见初在她想要开口的瞬间打断了她,“我不骗您,也不希望被您骗。您想要见我,总不能是特地来给我一个骗局的。”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段燕像是对这个回答很意外,在下一秒却笑起来,“该从哪说起呢。”

    “我们这一辈的事,你理解不了多少。我们都是没有家的,明白吗?我跟程蝶以为结婚了就能有一个家,因为想要一个家,所以什么都愿意去做,那个时候就是这么天真。”

    她看起来永远明艳强势的面容,罕有地裂开来露出一丝疲惫。她的眼神穿过面前的年轻男人,悬停在某处,好像在看一个遥远的故人。

    江畔找过来时,这场谈话已经接近尾声。

    赵见初坐在空旷餐厅的正中央,茫然而冷淡地看着他急匆匆走进来,像来救一场已经烧熄了的火。

    回去的路上,赵见初一言不发,还没有从段燕的故事里清醒。他惊惧于段燕的记忆力那么好,好到将一切细节都描绘得如此清晰,几乎要将他按头进去体验。

    夏天的热度里有一丝他无法抵抗的寒冷,程蝶所经历过的一切都要以血缘为脐带降临在他身上。

    他解开安全带要下车时,江畔忽然伸出一只手,按在他的胳膊上:“等一下。”

    昏暗中他只能看到对方眉目的轮廓,眼神幽深几乎和昏暗融为一体,难以捕捉。

    他只想躲,但还没来得及拉开距离,那张眉目崚峭的脸已经近到面前。

    江畔俯身过来,极近地看着他。

    空气在两副肺脏之间周转,稀薄得让赵见初感到几乎窒息眩晕。他紧紧抿住嘴唇不安地咽动,身体想向后倾斜却不得,几近被锁死在江畔周身忽然作兴的侵略感之中,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吞噬。

    “你躲什么。” 江畔忽然懒洋洋地笑了,像只餍足的猫半漫不经心地瞧一只路过的老鼠,继而伸出手,拇指在赵见初的唇角重重一抹,“嘴角有东西。”

    随后便放开了眼前这只浑身紧绷的小老鼠,“上去吧。”

    赵见初回去照了镜子才发现嘴角还留着一点白色膏状物,大概是牙医在他嘴角留的填充剂。

    他狠狠咬下唇角,那一小片皮肤被江畔揉得发红发痒。

    他拧开冷水管子,流出被太阳烤过后仍有余温的水,带着老水管经年残锈的铁味。渐渐变凉的水从双手之间流淌出来,于是他把整张脸都埋在水中,但仍然不够冰凉,至少没有段燕形容得那么冰凉。

    段燕说当年程蝶在宿舍里的日子很不好过。市图书馆的员工宿舍紧张,程蝶以本地人的身份厚着脸皮住进去,总受人讥讽排挤。冬天提不到热水,夏天晾不上衣服。所以程蝶总是只能用冷水洗衣服,两只手冻得又红又肿。而这只是她生活中最不起眼的难处。

    “他爱程蝶吗?可能爱吧。谁会不爱一个漂亮女人。我倒情愿他不爱程蝶,那样至少程蝶不会和他结婚。”

    说这句话时,段燕身处餐桌吊灯的光线外,厌烦和嫌恶皱纹一样深深刻在她的皮肤里。

    你不明白的,在这样一个狭小封闭的地方。段燕说,一个在亲戚家寄住长大,没有父母家庭撑腰的单身女人意味着什么,你不会明白的。你是个男孩子,你永远无法明白这种感觉。你应该感谢赵允望,这是他为你所安排的最好的命运。

    她说,我看到你的表情,就知道你不明白。你的眼神在问我为什么程蝶不能像我一样离开,你心里仍然在责怪她,怪她没有作出你认为最好最勇敢的选择,但一个情愿冒生命危险的人,你还能责怪她不够勇敢吗?

    赵见初从水中抬起头,缺氧让他觉得眩晕而呼吸急促。他盯着镜子中的脸,一张和程蝶肖像的脸。

    他就是用这样一张脸做出了责怪的表情吗?

    他把电话打给江畔。

    ”哥,你当年有没有怪过段阿姨离开你?”他很直白地问,没有任何铺垫。

    他迫切想要一个人来理解同情他,想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人和他有相似的处境。

    他听见江畔在电话那头微微叹气。

    “我不一样。”他听见江畔说,“我不怪我妈,是因为我知道她在家经历了什么。而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可以责怪你想责怪的任何人。”

    “不是的,我责怪是因为我直到今天才知道自己有多蠢。我以为她只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 他说得飞快以至于语无伦次,“她只是没有选择,她所有的选择都差不多。她懦弱卑微悲惨可怜,那我又算什么。”

    程蝶急需婚姻作为庇护所,像过冬的松鼠需要一个树洞,但赵允望只是一棵摇摇欲坠行将折倒的松树,他甚至无力对抗他的父母。

    他的诞生是悲惨故事的结局,一个自私无能的男人和懦弱悲惨的女人所制造出来的全剧终。

    他起先只是捧着电话小声哽咽,然而最终不得不将手机丢下,无法自抑地嚎啕起来。

    他终于意识到他无法理解这个扭曲的世界,也无法梳通缠绕在他身上打结的命运。

    在哭泣到缺氧的眩晕中他隐约看见一棵巨树,顶天立地,从远古生长至今。树枝将一个个女人缠绕举起,伊丝塔被偷走神力,珀涅罗珀被捂住口舌套上贞操锁,阿芙罗狄忒被夺去智慧变为色/欲媒介。无数女人高高悬挂在树端,而他站在树下,成群公牛环绕在他的身旁,他们身体内的虚无令他们嘶吼发狂,焦渴地想要吞下树上的女人。

    江畔听到哭声,破天荒觉得手足无措。他讲不出一句安慰的话,被迫保持着沉默,直到许久后听到电话另一头压抑的哭声由强转弱又慢慢消失时,他试探性地叫赵见初的名字。

    回答他的只有浅淡的呼吸。

    他一时心酸又好笑,难过得大哭一场结果又累到睡着的赵见初,仍然是一副小孩子心性。

    他盯着手机屏幕在客厅坐一会,起身慢慢走回卧室,将手机放在枕边躺了下来。

    月光撒下来,均匀而公平地撒下来,罩住睡着的人和睡不着的人。

    江畔感到一种奇异的渴望和亲近,与他过去体会过的那种亲近截然不同,伴随着听筒里的呼吸声,在他的胸腔中起伏发酵。

    他很有一种冲动,在听到赵见初哭泣的时候,想要立刻出现在对方面前,用手用嘴唇用肩膀用一切他有的,去接住对方的眼泪。

    他说不清楚是从哪一个节点开始,赵见初的面目在他心中全变了。他像中了瘾一样,不由自主地渴求着一些过去从没在意过的细节:细而柔软的脖颈低下的角度,舔过唇角的一小截舌尖和留下的水渍,做实验时握着试管夹的细长手指,指甲粉红圆润的可爱,甚至把自己的高中校服拿出来给赵见初穿,目光黏在那一把掐进裤子中的腰身 ——

    几乎堪称恶劣了。

    他责怪段燕把赵见初拖进上一辈人的龃龉中,段燕却反问他,凭什么以为赵见初不需要真相,凭什么替一个朋友做决定?

    朋友,他躺在床上左右辗转,把这个词像从左手换到右手反复颠弄般的思考。

    第二天上班,连主任都看出来赵见初的萎靡,旁敲侧击地说年轻人不要玩太晚好好休息。

    赵见初敷衍地答应,转头又木愣愣地盯着眼前的书。

    下午痕检的同事拿着裙子上的指纹比对结果回来,确认裙子上只有小孩和奶奶的指纹,没有第三人摸过这件衣服。

    顺便抱怨了一通受害人的家属,“不是说病了吗?骂我们气儿可足了。”

    赵见初想了想,去找老杨商量,单独和小孩母亲见面谈一谈。

    老杨不想去,“让陈谶他们去不就好了,我们法医掺合什么。”

    赵见初想法不同:“小陈他们对专业的事不了解,能问出来的信息有限。”

    他想说遗体是有些问题,但想起上次的争吵,又把话咽回去了。

    老杨板着脸打量他,“你平时最不乐意见家属,这回怎么了?这家属本来就对尸检有不满,问不好让他们又到处打电话,到时候算谁的?”

    赵见初垂着手沉默片刻,最后让了半步:“那回头我跟陈谶说一下,让他带我一起去吧。”

    老杨抱起胳膊,“你可想好了,真要是让这家人再投诉一次,江队也不一定兜得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