椋鸟 第二十一章

作品:《盲船

    赵见初换好衣服从浴室出来时,头发上的水没擦干,一滴滴往脖子里掉,把深蓝的校服洇得更深。

    江畔坐在敞着门的书房里,整个人都藏在电脑后面。

    “你的衣服在洗衣机里。”他说。

    赵见初磨磨蹭蹭走过去,看见江畔戴着一副眼镜,又在对着电脑屏幕皱眉头。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江畔戴眼镜,有些新奇,看了好一会,他忽然开口:“哥,你后来有去过平海镇吗?”

    赵见初还在上高中的时候,有次江畔放假回家突然心血来潮要拉着他去看海。其实平海距离雨安不过五百多公里,但在半大孩子的眼里几乎就是整个世界。赵见初兴奋得半宿没睡着,反反复复地收拾书包,把东西拿出来又放进去,一遍一遍地安排。最后那场所谓的冒险终结于赵见初在火车站被赵允望拦截。赵见初不得已老老实实回学校去补课,江畔则因为拐带高中生被老江局拎走。

    那场没有履行的冒险似乎象征着童年的终结。

    在那之后不久奶奶被查晚期癌症,很快走向临终。赵允望几乎没怎么纠结地做出最专业和冷静的决定,放弃晚期化疗的垂死挣扎,只用止痛药。

    接踵而至的真相,对抗,离家。平海变成一个遥远的休止符,印刻在间奏中。

    赵见初此刻迷信地思考,假如没有未成行的平海之旅,或许他也就不必暴露在真相之中。那么他也就不至在此刻感到畏惧。

    江畔起先似乎被问住了,不明白赵见初没头没脑的问题,但又很快反应过来:“去过,但是培训期间没时间去看海。”

    赵见初带着刨根问底的探究:“你那时为什么想去看海?”

    江畔忽然沉默下去,眼睛在镜片后面,隐隐绰绰的黯然。

    “那时候我妈有出国的打算。她说如果她走了就再也不会回来。” 他似乎说得很勉强,又有些答非所问,“我想看看海那边是什么样。”

    赵见初已经看到江畔电脑屏幕上的内容,是段燕和律师征集来的以前邻居亲戚的证词,用来佐证段燕与兄弟的亲缘关系。

    “但她最后没有走。” 他耸耸肩。

    窗外繁茂的夏树变成一片稠密的阴影,江畔转开椅子,眼神比窗外的夜色更深。他抬眼看着赵见初:“你还想去平海吗?”

    赵见初穿着他高中校服的样子让他有种时光倒流的感觉,好像忽然回到了往日的夏天。虽然两个人上的同一所中学,但赵见初上高中的时候,江畔已经去读大学了。只有放假回家时能碰上穿着宽大校服的赵见初低头从胡同里慢悠悠地经过。有一次他看见赵见初扒着人家的院墙缝往里看,一见到他来,就拉着他说快看里面有一窝刚出生的小狗,笑得非常明媚。江畔忽然想起那时的赵见初是沉默却容易快乐的。

    那么赵见初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快乐呢,而他自己呢。

    似乎他们两个人是沿着同一条路,一前一后地走入了眼下这个令人沉闷的世界。

    他们一起长大,一起学习世界的重量,又一起变得不快乐。

    面对江畔的问题,赵见初迟疑,他想,也不想。

    江畔看了看表:“要不是干了这行不能翘班,我们现在出发,到地方正好赶上日出。”

    赵见初却低着头最终扯出一个带着些疲惫的笑:“算了。也没必要,我就是问问。”

    他感觉到江畔在盯着他看,似乎是要透过这层皮看穿他的内心。而他不知道该向别人展示什么。他自己的内部其实是一片荒芜的花园,死掉多年的植物和板结的土地,那里并没有什么正在盛放的东西值得观看。

    也因此他才觉得在度过了青春期生理性的渴爱之后他仍然会对着一个人心跳加快,是一件非常难以琢磨的事情。

    他只能将这粗糙地归结为一种恐惧,害怕与江畔失去联系的恐惧。

    而两种不同的恐惧正在将他撕成两半。

    晚上赵见初被迫和江畔躺在一张床上。他想回宿舍,江畔说太晚了凑合住。他想睡沙发,江畔手一摊说又不是睡不下两个人,睡沙发干什么,这么熟别客气。语气自然得让赵见初直对自己的心思感到羞愧。

    他躺在陌生的床上,听见一臂之隔的人发出平稳的呼吸,房间安静得像水潭深处,偶尔从外面传来模糊的波动。他忽然间觉得江畔离他非常遥远,他来到这里的原因也变得模糊起来。睡前的那番交谈似乎只是发生在某个遥远星系的日常潮汐。他仿佛正处在某个极空旷的地方,像看天上的星星一样,俯身看着他自己的心脏,观察血液流动的方向。

    但怜爱却在扎在了他的身体深处,仍旧不断沸腾着蒸发着,充斥着心房。黑暗在他的眼睑内不断盘旋,投下斑驳的图像。他被迫想象起海,想象起一个晴朗午后的天空,提着旅行包的人,转过身却露出一张江畔的脸。

    赵见初猛地睁开眼,幽暗中他什么都看不到。

    他轻轻地喘气,慢慢挪动身体试图翻身。

    却在此时,身后的人呓语般地忽然开口,声音在黑暗里沙哑得好像一根即将熄灭的蜡烛:“小初,你跑什么。”

    赵见初背过身去,却咬着牙不敢出声。

    第二天赵见初的状态几近梦游,老杨纳闷:“你昨天不是下班挺早的吗?”

    赵见初不搭话,一个劲儿给自己灌咖啡。

    培养盒里的幼虫中最早的一批已经彻底完成蜕皮,放大镜下清晰可见二龄幼虫身上的环节。夏天温度高,从一龄虫到二龄虫只需要三天左右。

    赵见初觉得似乎和报案时间有些对不上,在工作群里问这个失踪案是谁在管。

    陈谶很快私聊他:又是咱俩凑一块了呗。

    赵见初问他家属报案的时候怎么说,陈谶很快发过来一份当时报案的记录。

    在派出所报案的人是女童父母,那个传说中的奶奶却没有出现。父母在外地工作,中午接到消息称孩子走丢了,下午就赶回来报案。

    赵见初干脆给陈谶打电话过去,“你们见过那个奶奶吗?”

    陈谶听出些不对劲:“没见过,奶奶怎么了?父母说老人受了很大的刺激,已经起不来床了。”

    “死亡时间对不上。”赵见初说,“我们从她身上采集到的最早孵化的蛆虫已经到了二龄,现在这个气温就算往快了算也得两到三天。虫卵孵化还要一天,周末又下过雨,降了点温度会影响生长速度,这个小孩绝对不是周六上午死亡的。”

    陈谶一时间转不过弯来:“你的意思是,她奶奶在撒谎?”

    把尸体推去拍片子的路上,赵见初把这件事告诉了老杨。

    老杨不太肯定:“这尸体表征确实不像是只死亡三天的样子。但是她奶奶撒谎的动机是什么?”

    片子出来,骨损伤与高坠特征完全吻合。

    足跟骨、胫骨、腓骨均呈粉碎性骨折,但仍能观察到清晰的纵向受力线,高坠冲击力从脚跟一直传导至颅底,脊椎手里突入颅内,片子上可见放射状颅底环形骨折。

    上肢腕骨桡骨却完好没有损伤。

    “如果高度太高,坠落过程中可能引发应激昏迷,失去意识也是有可能的。” 赵见初的语气一沉,“但是,一般幼童高坠大多是失足,头着地的案例更多一些。”

    不过——

    他指着片子中三条竖线,在一片组织阴影的衬托中显得明亮异常:“这些是什么东西?”

    老杨凑过来仔细看。那三根竖线都位于受害人的臀腿部位,其中一根非常接近尺骨。

    “是机器故障吗,也不像——” 赵见初皱眉,“像是金属。”

    老杨也摸不着头脑:“能是什么呢?落地的时候嵌进身体里的异物吗?但是也不能嵌到这么深的位置吧?”

    “给这三根再拍个具体片子,” 老杨拍板,“然后我们上去解剖看看。”

    射线仪器和冷库都在负一层,但解剖室却在二楼,这个设计其实颇不合理。他和老杨推着遗体去坐电梯,随着狭小铁盒关上门慢慢合拢,一种异样的感觉从他的脚底升腾起来。

    他不断用余光检查黑色尼龙袋下起伏的线条,疑心尼龙袋下的遗体会在他的目光之外重新鲜活起来,有一只小手正在不断地扣挖试图从裹住她身体的袋子中逃出来,在他失察的片刻伸出来求救。在电梯向上的超重感引发的眩晕中,他嗅到潮气,似乎是河滩的风贴着他的面颊拂过。

    他不由自主伸出手,抚上尼龙袋,试图确认那只是他的幻觉。

    金属拉链触手冰凉。

    电梯门洞开。

    打开腹腔时,不断有已经被低温冻死的虫体掉出来。

    赵见初无奈,只能扭头出去找吸引器。他们很费了一番功夫,才将将把腹腔收拾干净。

    破裂的内脏暴露在视野里。高坠尸体的腹腔说一团乱麻也不为过。正常情况下器官被网膜韧带肌肉固定在各自的位置。高坠重力引发撕裂,会导致器官移位。

    剪掉肋骨,器官被一一取出来,放在排成一列的金属托盘里。

    肠道根部破裂性损伤源于高坠时重力撕扯,折断的肋骨刺入肺部引发塌陷,另一侧肺因此引发代偿性急性肺气肿,肝脏左右两叶均可见平行的纵向破裂,右心室破裂,伴随主动脉撕裂。

    胃袋被取下来,等待提取胃容物。

    赵见初在旁边给样本拍照,贴上标签。

    这具遗体只有四岁,身体内的一切都处在未完成的状态,亟待发展。过去只有在学校的标本室里,才能见到这么稚嫩的器官。

    这具遗体上台前测过身高体重,身高不足九十厘米,体重甚至不到十公斤。

    他不太了解四岁的小孩该有的身高体重,但手术刀划开皮肤时,真皮层下几乎没有什么脂肪。即使腹部开始积聚气体,依然能看到肋骨从前胸皮下明显地凸出来。

    他们比对着片子的位置,开始寻找摸索那三根位于臀部的金属物。

    解剖腐败程度较高的尸体通常要花更多时间,腐败的纤维细胞失去活性,不仅变得软烂,而且与同样正在腐败的血管神经搅在一起,变得十分难以剥离。赵见初弓着腰,逐渐感觉到酸痛沿着尾椎一路向上,在颈椎处剧烈地发作。他忽然想起自己今天还约了牙医那边的根管治疗,不自觉在心里默默盘算下班时间。

    走神间,指尖忽然一阵刺痛。

    他嘶地倒抽气,紧接着从肌肉组织中拽出一根针。

    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老杨已经把手里的器械摔进托盘里。金属器材撞击声大到刺耳,像一道滚雷在他的耳膜里炸裂。

    老杨紧紧捏着他那根被扎破受伤的手指,顺手抄起旁边的捆扎带,隔着手套打了个结,“赶紧出去,去走暴露处置流程知道吗,消了毒赶紧打疫苗去。”

    赵见初终于回过神,意识到事情确实有些要紧,点点头要往外走,老杨又叫住他,“你要不要给你爸打个电话说一下?”

    他愣了一下。在瞬间有很多念头从脑袋里蹿出来。譬如他并不想通知赵允望,但单位有规定,暴露事故要第一时间通知紧急联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