椋鸟 第三十九章

作品:《盲船

    隔天一上班,赵见初独自在解剖室捣鼓许久,快到吃午饭时才见人,抱着半人高的箱子下楼,那箱子封得严严实实,贴着证物标签。


    他破天荒地叫了辆网约车,直到午休结束才回单位。


    他给江畔打电话,说把部分遗骨寄送到省司法鉴定中心去做毒理分析了。虽然提前打电话说过加急,但具体多久能做出来,谁也不好说。


    “我想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最差的结果无非也就这样了,不在乎往前多走几步。” 他顿了顿,忽然压下声音,含含糊糊,听上去有些撒娇的意思,“我没知会老杨。这事如果拿去和他商量,他肯定又要跟我辩经半天。我嫌他烦。”


    江畔哼笑了一声,“可以,我看你小子离出师不远了。”


    刑侦队这头三个命案撂在一起,忙得人不赶趟,江畔还执意要派两个人再去省城,去许家有夫妇打工的制衣厂。


    队里的人忙得崩溃,难免有些想法。


    陈谶就是那种上学时候最不招人待见的耳报神,在审讯室门口偷偷向江畔打小报告。


    他们在看守所,等着狱警把许家有送过来。


    江畔懒散地靠在墙上,抱着打上夹板的手,听完了也不生气:“队里这段时间确实太辛苦了。回头等这几个案子结了,我跟陈局打申请,找个地方组织大家玩一玩,农家乐烧烤钓鱼,都给你们安排上。”


    陈谶一听就乐了,“那敢情好,这阵子正热得受不了呢,得找个凉快的地方。”


    从远处传来狱警皮靴击地的哒哒声,人还没到眼前,声音先铺路。


    这已经是他们第三次提许家有,再从他嘴里挖不出来东西,就得把人放回家了。


    陈谶刚被鼓动起来的笑脸又慢慢垮下去:“江队,你说这个许家有,到最后不会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是咱们太敏感了捕风捉影吧?”


    江畔眯起眼,那样子无端显得格外冷漠:“他们没在沔村那个地方呆过,这么想也很正常。那个村从根儿上烂完了,剩不下几个好人。”


    “捕风捉影?”他冷笑,“我看更像是拔起萝卜带起泥。”


    脚步声越来越近,两高一低三个身影从走廊转角出现。高大的狱警把许家有夹在中间。


    江畔转身,推门,走进审讯室。


    陈谶跟在后面,在进门的一瞬间,他忽然想到,江畔之前卧底的黑拳案,不就是在沔村吗?


    许家有有一张让人不安的面孔,是那种在公共场合避无可避地遇到时,女性会下意识疾走着从他身边绕开的男人。


    他长得不算是十分丑陋,五官的分布形貌也尚在正常的范围内。到底是什么让他看起来令人厌憎,江畔盯着许家有思索。


    不论提审多少次,流程仍然要从头开始走起,姓名年龄籍贯。


    问题的焦点再次周旋于许家有的妹妹身上。


    反复密集的提审似乎让椅子上的男人意识到警察手里并没有太多不利于他的证据,许家有的态度渐渐松懈下来,甚至还挑衅似的反问警察问题。


    “我不知道不能这样做,我就是想给我妹妹找个好归宿。”


    “嗐,外地人又不懂我们的事。没结婚的女人死了不让埋进娘家的坟,只能埋在外头,她一个小女人埋在野地里多可怜,我娘给她找个老公嫁出去,让她有块好地埋着,那不是好事吗?”


    看上去蠢笨的男人,张嘴传统闭嘴习俗,讲着离现代文明有一整个光年那么远的话,却分明是一张伶俐的嘴,三两句将事情撇得干干净净,怎么听他都有他的道理。


    陈谶审得头皮发麻,不得已,向江畔投去求救的目光。


    江畔自坐下起就没开口过,靠在椅子里,沉默得一度毫无存在感。


    “你表面在制衣厂打工,实际上在替许威做事,对吧?”


    陈谶没听明白,迷迷瞪瞪。


    对面的许家有却像被人用电棒从腰上捅了一下似地,猛地向前一窜,坐得笔直。他半张着嘴好像随时要吐出一句话,又像是被人捏住喉咙的挣扎。


    江畔也坐直了,左手撑在桌面上,指尖敲击桌子,发出柯柯嗒嗒的声音,嘴角噙着一丝笑:“不着急,你慢慢编。我可劝你想好了再开口,这个谎你要是圆不上,那问题就大了。”


    陈谶没领会这突变的氛围,悄悄从电脑后面斜着眼瞄江畔,向来如沐春风的上司忽然间露出杀神般冷酷的侧脸。


    江畔忽然回头,和来不及移开视线的陈谶碰个正着,朝陈谶的电脑扬了扬下巴:“他们查了工商局的注册信息,那个制衣厂在许威的儿子名下。”


    他像是在给陈谶解释,又好像是故意说给许家有听:“这个许威跟咱们局,那可是老熟人了。当年沔村的案子里,他是怎么回事,想来大伙心里都有数。”


    许家有方才那副刁钻样,这会儿一扫而空。他还不知道自己看起来有多慌张,正努力坐得板正,表现出他自以为的磊落。


    江畔看着许家有,不知怎的,就想起捡到坠鸟那晚,赵见初用镊子递给他的那条蛆


    “我没给许威干活,我天天都在厂子里头……”


    许家有迟迟吐出的一句模模糊糊的辩解,却不知他正一脚踩进猎人早早布好的陷阱里。


    江畔冲他笑:“哦,这么说,你也知道许威的活是需要人在外头跑的。”


    对方再次露出被按着天灵盖捅电棍的受惊表情。


    “嘛,你看,这个谎你就没撒好了。现在你一定在心里想,早知道就该说不认识许威了,是不是?”


    江畔简直就像一只闲得发慌的猫,穷极无聊地玩弄一只老鼠,颠上颠下,抛起来咬住再松开,等着猎物挣扎。


    整个人都散发着冷冰冰又恶毒的气息。


    “不过你应该也知道说不认识没用,是吧。你们整个沔村下到女人肚子里的胎儿,上到祖祠里供的牌位,没人不认识许威。其实你不是傻瓜,知道什么谎不能撒。”


    “当年许威跑了,证据呢烧得一干二净,警察拿他没办法,只能顺手把替他跑腿的人抓进去。这些你应该都知道吧?”


    他缓缓说着陈谶不知情的陈年往事。


    陈谶打字的手一时间停了,不知道这些该不该写进笔录里。


    “录。”江畔看他一眼,施施然吐出一个字,目光又回到对面的男人身上。


    “你想要儿子吧?没儿子的男人在你们沔村就是垃圾,野狗路过都得朝你叫两声。可这回要是你再去给许威当替死鬼,替他去坐牢,那你这辈子可再别想儿子的事了。”


    “现在你妈也被控制起来了,按理说这些事不该找到你头上。所以到底为什么把你留在这,你可好好想明白了。”


    陈谶这会就算再怎么迷糊,也听出江畔是在诈供了。


    他看着许家有被狱警带走的背影,一时心里不安:“江队,你到底要从他嘴里挖出来什么事——”


    江畔敲敲桌子:“许家有家在沔村,和女方家隔了一个省,二三百公里,他混在许威后面之前,是个穷光蛋,半辈子没出过村,你就不好奇这两家人到底是怎么联系上的吗?”


    “我不信许威这个人能憋住坏水,干什么正经事。”


    陈谶终于听出点门道了:“那许威,就是你最早那个黑拳案里——”


    江畔对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黑拳案到现在也没公开,他们新来的这些人知道这案子还是因为江畔立功的名声在外,实则对当年黑拳案的内情一无所知。


    “那案子办得也不漂亮,影响又差,纪律上我也不能往外谈。你就别问了。”


    他们上了车,江畔靠在副驾驶上闭着眼捏捏鼻梁,看起来似乎疲惫极了,毫无方才嫌疑人面前的跋扈劲儿。


    但江畔晚上回家了,对着家里的赵法医,又完全是另一幅嘴脸。


    他起先非要人家进来陪他洗澡,美其名曰是照顾伤员。


    “我这手吊着,万一脚下打滑,连个能扶的都没有,再在浴室里摔一跤,摔折摔裂了,不又得俩月?”


    他说得振振有词,赵法医怎么也吐不出“三十岁的成年男子正是骨密度最高骨折发生率最低的时候”这种话,只能烧着一张脸陪这人进浴室里。


    说江畔不要脸他真的不要脸,从头到尾使唤赵见初,一会要抽纸,一会递洗面奶,过一会又隔着玻璃门来回前后展胸展背,把几块肌肉撑得鼓鼓的。


    赵见初明知这人在孔雀开屏,偏偏他的眼睛和脑子不是一家的,眼睛大喊着我要看我要看,目光一个劲儿地朝那头儿溜达。


    好容易熬到这人洗完,在里面要浴巾,赵见初想隔着玻璃门递进去,哪料江畔直接从里面推开门,就那么大剌剌地出来了。


    赵见初像被人狠抽了一巴掌,陀螺似地猛转身,火烧火燎,左脚倒右脚差点连路都不会走了。


    等江畔换好衣服从卧室里出来,他强忍着尴尬叫住江畔:“你腿上的伤,这两年有没有去复查过?”


    浴室里飞快一瞥,他第一次见到那道致命伤口的全貌,炮烙一样深深灼在他心里。


    比成年人的手掌还长的伤,事隔多年,缝合处的皮肤长出螃蟹前足一样的增生组织。


    江畔走过来,不轻不重地捏捏他的脸:“都过去多久了,早没事了。别担心。”


    睡前赵见初还惦记着这事,都躺下来还是没忍住:“畔哥,你那时候受伤,你害怕吗?”


    赵见初现在有点习惯了两个人睡在一起,一人一边,好像突然回到了小时候,避开大人的耳目偷偷凑在一起说悄悄话。


    这个时刻格外放松,他愿意倾吐,似乎没什么是在这个时刻不能交给对方的。


    江畔还没躺下,正靠在床上戴着眼镜看材料。


    赵见初一时好奇凑上去,才发现江畔看的是评职称的材料。


    评审正表里工作业绩第一行,写着《沔村人口拐卖重大专案》。


    他一时看得挪不开眼,好奇心蓬乱地涨起来。


    江畔合上文件夹,摘掉眼镜,在他的脑袋上又揉一把:“这个不能给你看的。”


    赵见初还来不及垮下脸,却又听这人说:“但是给你讲个睡前故事,还是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