椋鸟 第三十八章

作品:《盲船

    办公室的光线顿地暗下来。


    蓦然转灰的天空,像被嵌在窗框中随人解读的现代画。


    赵见初眼睁睁看着雨一滴一滴地落下来,由疏转密,最后不分彼此地混成密织的网。


    “说实话,这个案子到现在,让我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江畔听见雨声,慢慢睁开眼,开口说。


    “我们能得到的有效证据太少了。恐怕到最后,也就是这样了。”


    赵见初少有从江畔嘴里听到如此泄气的话,许多年以来,这是他的第一次。


    他感觉到江畔胸腔的起伏,感觉到对方那口憋闷的气怎么都呼不出去,推开江畔环着他的手臂站起来,走到窗前。


    夏天的雨急一阵缓一阵。雨势稍歇住,鸟叫就充沛起来。市局院子里有棵年头很大的树,冠顶不知藏了多少鸟巢。那像一个茂密的家园,遮挡住许多秘密。


    赵见初被江畔用受伤需要照顾的名义连哄带骗,最后答应去江畔家住几天。


    “不是说就住几天吗,拿两件衣服不就行了。” 他很不满地看江畔吊着一只残手在自己的衣柜里折腾。


    他原本就没几件衣服,几乎都被江畔掏空了,和举家搬过去也没什么分别了。


    江畔厚着脸皮全当没听到。


    “哥。” 赵见初的声音忽然消沉下去,“我们现在这种关系,是不是已经算是在谈恋爱了?”


    江畔正在翻赵见初那几条洗得发旧松垮垮的内裤,左右找不出一条像样的。


    这小孩上学的时候只专心念书,到了工作的时候又一心扑在工作上,好像完全没有自己的个人生活。别人眼里只觉得他乖得出奇。再一细想,明明赵允望也是这个样子。


    他转过去,手里还拿着赵见初的内裤:“要说是在谈恋爱,别人看来也算是吧。但我觉得还没到那一步。”


    赵见初不明白,眨眨眼。


    江畔用一只手把那几条塞成一团的内裤拿出来摆成一排,再一件件叠好。


    “我还是不知道你的顾虑是什么。应该不止是害怕以后朋友没得做,或者被别人发现这么简单吧?”


    赵见初被戳中心事,眼睫一垂,自以为能遮住秘密。


    “其实后来我问过黄显光,你们两个到底怎么回事。黄显光说他真的不知道,我也相信他没在骗我。那么到底是什么事让你这么敏感痛苦,其他人却浑然不觉呢?”


    他坐回赵见初身边,“我确实想不出来。对我来说这是一个风险,你明白吗?我想了解你的痛苦,因为我害怕总有一天我会变成让你痛苦的来源。”


    赵见初没有比这更无措的时刻了。自己明明有义务应该说点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江畔看穿了他:“慢慢来,我不是逼你现在就告诉我。”


    然而他话锋一转:“但你这头今天非剪不可,再不剪,留到下次开会我就得大义灭亲了。”


    赵见初被打个措手不及,被塞进江畔家门口的理发店,十分钟后拿着推子的大姨抖开他身上的塑料布:“你瞧瞧,多精神。”


    进店的时候还是刘海即将遮眼的都市忧郁风,出店的时候是一颗贴皮青光溜溜的鹅蛋。


    饶是赵见初不那么在意皮相,也欲哭无泪:“这是不是也太短了——”


    大姨左右看看:“不短,就这样俊。你长这么漂亮脸蛋,之前都给头发挡完了。再说你哥说了,给你剪得越短越好。”


    赵见初恨恨地上楼进门。


    江畔好似对这颗鹅蛋十分满意,没事就溜过来用那只好手从后面捋一把。


    上班的时候在单位门口碰上李胜南,也被他这发型吓一跳,伸手就要过来摸:“不过别说,也就你这张温良脸蛋能配这个发型,看着没劳改犯那味儿。那要是江队理这个头,走出去估计能吃霸王餐。”


    她看着江畔的车子开远,“今天怎么江队送你上班?”


    赵见初支支吾吾应一声,还不想让人知道他和江畔住在一起。


    能向李胜南袒露自己的性取向是一回事,让别人知道自己搞办公室恋情,那又是另一回事。


    江畔带回来的遗骨一直放在他们冷柜里,后续处理变成一个棘手的问题。


    法医从头到尾细查一遍,白骨化太彻底,除了现场已经发现的舌骨骨折外,没有其它有价值的信息了。


    老杨和主任的意思,是直接叫家属领走。


    李胜南和赵见初不同意。


    “不说她哥哥现在自己都还没出来呢,这些人能卖她一回,就能卖她第二回。那江队他们费劲带回来干嘛。”


    李胜南抢着把话都说完了,噎得老杨脸色铁黑:“那你说怎么办,就在这放着?”


    “不是可以走公益渠道吗?” 赵见初提议,“跟民政局要个补贴名额算了。我们这边火化了,家属总不能再拿着一坛子骨灰去卖吧?”


    主任赶紧叫他打住:“人家那渠道是给孤寡老人的,没亲属了才敢这么干。亲属还在世,你说烧就给烧了,你看她家里人能愿意?”


    李胜南冲他们摇摇头,一个字都没再说。


    赵见初打电话给陈谶:“你们问问许家有,他妹妹生病,是在哪治疗的,我想去医院调一下病例。”


    陈谶答应下来,又说精神鉴定结果已经出来了,老太太确实有中度痴呆,伴随一些幻觉幻听症状。看守所那边怕这么大年纪身体撑不住,要给她转到精神病院去单独看押。


    当天下午陈谶把电话打回来:“我现在越来越觉得,这案子不能这么算了。这个许家有鬼太大了。”


    “一开始我问他妹妹在哪看病,他说在他们县医院。我说我们法医会去调病例,他又马上改口说自己可能记错了,其实他也不太清楚。这心虚得太不对头了。后来我又问既然是病逝,医院的死亡证明呢,他全推说不知道。”


    赵见初想了想:“他家四年前才搬到雨安来的,之前应该一直住在村里,村里的人应该了解一些他家的事情吧?”


    陈谶说是这么个道理,“去他老家的两个人今天晚上就回来了,到时候就知道了。”


    赵见初等这个消息,整晚都抱着手机不撒手。


    快到睡觉时间,江畔的手机响了,他特地把在客厅里看书的赵见初叫到书房:“出差的人回来了,你过来一块听听。”


    同事问遍了村里人,许家一共只有两个孩子,一个儿子叫许家有,另外一个有女儿。这也符合陈谶他们查到的。而至于老太太口中说的另一个儿子,怎么看都是不存在的。


    那个女儿有点疯傻,小的时候好像还是正常的,后来或病或伤,脑子就不太好了。是过去时间太久,村里人各有各的说法。


    许家是村里垫底儿的穷,主要是他家没人出去打工,光靠种地养不活三张嘴。四年前从村里搬走后,家里那一小块地就租给亲戚种了。


    “他们同村一个远房亲戚说去年在制衣厂打工的时候遇上一件事。” 同事有些拿不准,“说许家有有时候会开老板的车出远门,谁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每次回来就要去喝酒按摩,好像赚上钱的样子。这个亲戚有次想搭他的便车,他死活都不给上车,后来亲戚硬把车门拉开,结果发现车里臭得要命,就跟死猪味一样。当时许家有脸色都变了,要杀人一样。我听完也拿不准这算是个什么事。他们这些一个村出来的,有时候互相说坏话也是有的。”


    “村里人最后一次见到他妹妹是什么时候?那时候他妹妹身体状况是什么样?” 赵见初问。


    “赵法医也在啊?”同事顿了一下,没预料江畔身边还有别人,“这个他们倒是说了,他妹妹是和他们家一起搬走的。身体应该挺好的吧?村里人说他妹妹傻归傻,但还是很听话,能干活的,家里砍柴烧火割草,这些事都是他妹妹干。”


    晚上赵见初睡不着,躺在旁边翻来覆去。


    江畔无奈,拖着一只残手转过来搭在赵见初头顶,发茬半软不硬,摸起来还有些毛茸茸。


    “过来点?”


    赵见初躺在床的另一端,扭扭捏捏不肯靠近。


    江畔也不勉强,替他捏捏他的额心:“以前你都睡得跟小猪一样,今天睡不着了?”


    赵见初摇摇头:“这个案子,每次出现一点新的证据,我就想这回应该有希望了,但马上这个证据又断掉,反复来回几次,我觉得自己现在像没头的苍蝇,也不知道该往哪飞,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又很不甘心。”


    “今天主任他们想把遗骨送还给她哥哥。他们明明知道这里头的前因后果,但还是—— 我不理解,我不明白。”


    这几乎是在他的人生中出现频次最高的一句话了。


    他不理解,他不明白。


    世界像一个原子核,用不理解和不明白将其它粒子黏在一起,以丑陋的姿态安然运转。


    “太糟糕了。” 他把自己塞进毯子里,蒙住头。


    “我办的第一个案子,其实在我看来就是个没有结果的案子。”


    江畔的声音在黑暗中像拨动了一根琴弦。


    “黑拳案审判的四个人,有一个并不是主谋。”


    赵见初从被子里钻出来,这是他第一次听江畔提起这个案子。


    “但是他们的账本被删了,其它的证据一点没有,哪怕我卧底的时候在现场见过那个人发号施令,但上了法庭那都不算是证据。证据这种事情,本来就是个悖论。有没有证据被留下原本就只是一个概率,当然存在没有证据的概率。但是人没办法控制这种概率。”


    赵见初不知怎么的 ,竟从这些话中听出一种悲怆,他不由得在黑暗中摸索,直到握住江畔的手。


    “所以干这一行,得学会放过自己,不然怎么办呢。”


    赵见初努力睁着眼睛,虽然黑暗中他什么都看不大清楚,却总觉得自己正在注视着江畔的眼睛:“那你放过自己了吗?”


    “我找到放过的办法了。”江畔回握住他:“这个世界是很糟糕,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喜欢你,想和你在一起,这样我就拥有了这个世界上唯一宝贵的东西,就显得其它的一切都不那么糟糕了。”


    赵见初觉得他好像看到有亮光在眼前一闪而过,又可能只是他困倦中的幻觉。


    但他产生了一种冲动,想要抓住那一星亮光,想要打开自己的身体,容纳那一点亮意。


    “你知道我为什么讨厌黄显光吗?”


    “从他第一次见到我时盯着我看,我就很难受。大概那就是别人口中所谓的凝视吧。他好像是在我身上找什么,一些什么可以满足他的东西。我很害怕,怕被他变成那样东西。”


    他把半边脸压在枕头上,这样他的脸就不会感觉到湿意。


    “我害怕被任何人变成那样,变成别人可以在我身上得到愉悦的一个符号,一个器官。你不是天生喜欢男人,你大概不会懂这种感觉。因为黄显光永远,永远,永远,不会拿那种目光看着你。”


    但他说完这番话,江畔很久都没回应。


    赵见初想来是他这番剖白是有些攻击性,夹枪带棒,以至于江畔没法回应。他也许理解,也难免感到失望。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让对方早些认识到真正的那个赵见初,是一个刻薄,永远在审视别人,永远在一出幽默剧中负责献疑的那个阴暗丑角。


    “你说的话我想了又想,确实我没有过你说的那种体验。我也好像是想要在你身上找什么的。”


    江畔终于开口。


    “但我不能肯定我想要找什么。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


    “现在我有一点懂你的顾虑了。给我点时间,让我弄清楚,好吗?”


    江畔最后将手遮住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