椋鸟 第三十七章

作品:《盲船

    赵见初冲到中心医院,等不及坐电梯,一口气爬到四楼,在骨科处理室门口找到了右肩打着夹板的江畔。


    赵见初脸色都变了:“你怎么回事?”


    江畔嬉皮笑脸,满不在乎地解释:“昨天你打电话来的时候正忙着提人呢,不是不想接,是真的不方便说话。”


    “那你怎么今天才来处理?” 他说着就上手去抢江畔裤兜里插着的病例,翻开一看,清晰的机打宋体字,创伤性脱臼,肩盂肱下韧带拉伤。


    他顿时火冒三丈,气急败坏地抄起病历本,往江畔没受伤的左手上狠狠拍了两下:“你是不是还嫌自己不够瘸啊,昨天晚上怎么不来医院?知不知道这种损伤养不好会留下残疾——”


    江畔躲也不躲,由着他拍,一副眉开眼笑的样子:“没事没事,医生都说了好好休息就行了。”


    陈谶从后面冒头。


    “江队我上完厕所了咱走吧—— 赵法医?”


    陈谶老远看见江畔似乎在跟谁说话,只是那人被江畔的背影挡得严严实实,只露出鸡毛掸子一样乱糟糟翘起来的头发,走近了才发现是赵见初。


    看到外人的瞬间,赵见初差点石化在原地,握着病历的手进退都不是,慌张塞进江畔怀里。


    江畔用一只手把被赵见初折过的病理捋平,重新折好插回口袋里,慢条斯理地做完这些,才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招呼两个人去坐电梯。


    赵见初板着腰站在最前面,冲着电梯门连头都不回,却支着耳朵听身后的江畔和陈谶谈案子。


    江畔自然开不了车,大摇大摆地拉开后座的门,赵见初要往副驾驶钻,被他一把拽住:“坐后面来。”


    陈谶坐在司机的位置上,眼珠子直往后视镜上瞟,偶尔和赵见初对视上,嘿嘿一笑又转开。


    赵见初心里恼极了,不知道刚才被陈谶看到多少,这局里面个个都是人精和喇叭精。


    江畔坐在旁边还不消停,伸手过来捏捏赵见初的手。他握得紧,赵见初抽不开又不敢声张,索性把头撇到一边去不理他。


    他变本加厉地去挠赵见初的手心,故意开口说:“我们在棺材里发现女性遗骨的舌骨大角有骨折。”


    果然案子能把赵见初哄回来,马上转过头:“机械性窒息?”


    江畔露出得逞后心满意足的笑:“是怀疑这个,但人已经完全白骨化了,没有其它证据,很难说窒息的原因,是自缢还是他杀,甚至也有可能是死后才造成的。”


    赵见初已经忘了自己的手还被抓着:“但许家的人不是说她是病死的吗?”


    江畔摇摇头:“昨天连夜突击审了一下,这个许家有推得一干二净,问什么都说不知道。”


    在前面开车的陈谶忽然插话:“现在只能拿这个阴婚的事情留他一下,要是后面再没有别的证据,我们只能把人放了。”


    车开到局门口时,江畔接了电话说要先下车。


    陈谶要去停车,赵见初主动表示要和他一起去。


    江畔走了,赵见初才抓到机会:“江队他们在下面出什么事了?”


    陈谶盯着后视镜倒车,无意间看到赵见初忧心得不似作伪的表情。


    “他们前一天去开棺的时候被村里人看到了。第二天再去,那家人已经带着亲戚等在那里了。后来江队说要带走遗骨,估计就起冲突了。具体中间发生了什么,回来的人也没细说,我就是听说乡镇派出所的警力全都去了,江队受伤,好像就是在和那家人拉扯的时候,被人用铁锨在肩膀上拍了一下。”


    陈谶转述的语气平平,赵见初却听得心惊肉跳,光想想那个画面他都觉得窒息。


    什么叫铁锨拍在肩膀上,明明就是有人想用铁锨拍警察的头,万幸准头歪了。


    陈谶停好车跳下来,关上车门,砰地一声,回头看见赵见初脸色发白,也叹息:“估计刚才那电话就是陈局打来的,闹成这样,上级肯定不高兴。”


    两个人刚上三楼,已经听到陈局那洪亮的声音在整个走廊里面跟混响似的,嗡嗡颤得人头疼。


    江畔的办公室半掩着门,陈谶在门前拉住赵见初,示意他别进去。


    陈局正在里面发火:“你开棺就开棺,干什么非得要把人家遗骨带回来?这不是找着激化矛盾吗?闹得乡里都打电话上来训我,说恶化警民关系。”


    “阴婚这种事都禁了多少年了,以前没抓住就算了,既然现在知道了,我们也没法当瞎子啊。” 江畔的语气不冷不热,但怎么听,都有些嘲讽的意思在里面。


    赵见初清楚得很,每每江畔这样阴阳怪气讲话,都是不高兴的意思。


    “谁让你当瞎子了?” 陈局吼得比方才更大声,“你要去开坟,我也批准你们去了。开完看完回来就行了,非要把遗骨带回来,有什么用?几年前的事情,非要掀这个浪,你还不是差点把自己折在里面?真出事了我怎么和你爸交代?”


    赵见初甚至觉得半掩的门板都在随着咆哮的声浪微微震颤。他真的很难想象陈局细瘦的一个人,能发出这么大的音量。


    “你有没有觉得,” 他忽然开口,小声地对陈谶说,“人越是知道自己没什么道理,才越要显得气势很壮?”


    陈谶被问呆了,“啊”了一声,眼珠子都直了。


    “陈局,您不必抬我爸出来。在局里我是一个警察,不是谁的儿子。” 江畔声音冰冷,“我当警察是要维护法律的秩序,那法律又是维护什么?”


    陈局反而被问哑火了。


    “至少在我看来,法律应该维护人的尊严。生的尊严,死的尊严。这个女人死了,遗体被父母卖掉给儿子换老婆,就是因为她死了不能再站出来说话,才更需要活人来维护她的尊严。”


    “她不应该毫无尊严地和一个陌生男人埋在一起。哪怕她是个死人,她也有尊严,这份尊严是这个国家的法律给她的,是她理应有的。既然我知道了这件事,就没法当作看不见,不然就是对不起我这身衣服。”


    室内倏地一静。


    那几秒被拉得极长,时间好像刻意要将在场的所有人留在这个窘迫的时刻。


    在这几秒钟的时间里,赵见初甚至听到了弹簧和齿轮咔哒摩擦的声音,那是一个人的脑和心试图走向不同的方向时引发的机械异响。


    最终他听见门里的陈局用嘶哑的声音开口,对江畔说好好休息,养好伤再说工作的事。那种嘶哑就像长期闲置无人保养的乐器忽然被人弹响。


    下一秒陈局推门出来,陈谶尴尬地问了声好。


    陈局自然看出他们在外面听墙角,脸色又难看一分。


    江畔在办公室里朝赵见初招手,示意他进来:“把门关上,过来。”


    赵见初还以为江畔要给他看什么东西,乖乖照做。走近了,却被坐着的人一把揽住,紧跟着贴上来一颗脑袋。


    他下意识要挣扎,环在他腰上的手臂就猛地锁紧,埋在他小腹的脑袋瓮声瓮气:“别动,让我抱一下。”


    江畔的声音比早上他在电话中听到的更沙哑。


    怕是这人赶回雨安,之后忙了一整夜,到早上才想起了去医院处理,连轴转到现在。


    心脏忽然脱离肌肉包裹坠了下去。就像人掉进流沙中,卷入漩涡里,被攫住双脚接着被翻滚着包围住。正是那样流动着汹涌的东西扯住他的心脏,让他感觉酸涩又沉重。


    他伸出手,第一次摸到江畔硬到有些扎手的短发,手指不自觉顺着发顶的漩涡,慢慢游走下去,直到耳后。


    江畔突然“嘶”地倒抽气,下意识想抬起被夹板固定住的右手。


    赵见初急忙按住他:“你别动,我给你看。哪儿疼?”


    他弯腰捧住江畔的头不让他动,最后终于在拨开右耳后颞骨下缘的头发时,发现一道已经凝血的伤口,足有半指长,旁边结着已经干掉的血块。


    大约就是那一铁锨拍过来的时候,划伤了头皮。


    他不自觉自己同面前的人已经贴得极近,连鼻息都扑在对方的颈侧,也完全没察觉到对方眼中晦暗不明的情动。


    “别动——” 沙哑的音色有莫名的粘稠湿润,好像第一场春雨刚刚落下时不知餍足的泥土在强烈地渴求。


    一只手锁在他的颈前,拇指紧紧贴住他的喉结,他不自觉轻轻吞咽时,甚至感觉到被对方指腹上的枪茧摩擦,激起身体无法自抑的轻颤。


    当他意识到江畔要做什么的时候,江畔已经那么做了。


    干燥的嘴唇贴上来,重重地碾过,一遍又一遍,像是恨不得要碾进他的血肉里去。


    出差好几天的男人没刮胡子,胡茬长出来又硬又密,刮得他生疼,但对方的伤,还有那只手卡在他的喉咙处,好像一柄吊在头顶的剑,那么恰恰好给他任由对方胡作非为的理由。


    看上去这个吻明明很热烈,却又相当克制,一切都仅仅停留在嘴唇和嘴唇厮磨。


    受难的猎物被磨得浑身发抖,软得几乎就要站不住。


    捏住白皙脖颈的手忽然松开,转而游走到腰侧,赵见初还没回神过来时,已然被抱住安置在男人的腿上。


    方才挟制在他要害的手此时抚上他的脸颊,像野兽舔舐由自己的尖牙所破开的血洞。


    “又哭。” 江畔声音沙沙地贴在他耳边说,“不会以后每次接吻,你都要哭鼻子吧?”


    他伏在江畔怀里,这才发觉自己的眼睛又是湿的。他再次伸出手,颤抖着去摸索江畔耳后的那个伤口。江畔也不躲,由着他的手指在伤口附近摩挲。


    那伤口距离颈动脉也不过半指的距离。不敢想要是铁锨落下的角度再歪一点点,又会是什么场景,还有没有人能再回天一次。


    他心头霎时间涌出千万句话,多得密得像海滩上的沙子,厚得要靠亿万年的风才能驱散,却在张开嘴时,连一个字都吐不出口。


    “让我抱一会。”江畔深深喟叹,听不出是满足还是不满足,用自由的那只手臂搂紧赵见初,把人稳稳地安置在自己的怀里。


    赵见初乖顺得出乎他的意料,像一只把所有刺都放平了的刺猬,安静地贴在他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