椋鸟 第三十六章

作品:《盲船

    赵见初几乎是逃进电梯里的。


    信号断开的瞬间他才从海底潜出水面,深深地吸一口气。


    电话里的短短几句,远比排屋里的吻更有冲击力。


    他端详着电梯镜子里的人,眼角飞出再明显不过的快乐弧度,嘴角翘起怎么都压不下去,脸颊绯红,眼神闪烁,谁又能说这不是一张恋爱中的脸?


    输七位数的密码时,他一度指尖发软,差点就按不动明明看起来很轻巧的按键。


    鞋柜里多出一双新拖鞋,浴室里有一套全新没拆封的用具,连桌上的马克杯都变成了一对。


    江畔自从他进门,除了一条晚安之外,再没发别的来了。


    他躺在床上,觉得自己浮动着,似乎筑在一艘摇摆沉浮的移动玻璃屋中,仍然盖着上次他用过的那条毯子,连枕头的位置都没变,他甚至怀疑那天他借宿后,江畔就没把这些东西收起来。


    他没法不遐想,遐想对方保留一切陈设的目的和用意。他把脸埋在毯子里想江畔那几乎威胁的调戏,说想把他吻哭。


    他咬咬嘴唇。


    许他以自由的承诺太过诱人,假如真的有那样的自由,存在一种能超越占有和投射的爱。


    但他的想象力是枯竭的,像一个先天的盲人从没有过任何看到的体验,没有水源的河道自然是干涸的。他没有见过那样的概念,只能贫瘠地将那种想象中的自由与他所见过的所有不自由对立起来。


    多么可悲啊,他蜷缩在毯子里,抱住织物的一角。对面是浅色的窗框反射着不知道哪里来的光。


    而他又忍不住追问,江畔是从哪里得到了这种经验的,抑或是对方同他一样也是凭着想象。


    他没办法摆脱这种狗咬尾巴似的自我发问和探究,因为他无法信任本能,怀疑一切本能都是由一只手特地捏成适合某个模具的形状。


    醒来是被手机吵醒的。


    赵见初昏沉沉一口气睡到了十点半,这一觉十分安适,像是每一根骨头都妥妥贴贴地被照顾过了。


    陈谶在电话里急问他在哪,说女童母亲现在局里,点名要和他面谈。


    他顾不上收拾,套上昨天的衣服匆匆赶到局里。陈谶正在门口等他。


    “为什么非得见我?” 赵见初问。


    陈谶也不知道:“她自己来的,说要见上次去她家的法医,我一想那就是你了。她还说因为你给她的电话弄丢了。”


    再见女人,她似乎在短短半月内经历了急速地缩水,比上次赵见初见她时显得更加佝偻和灰败。


    她见陈谶和赵见初走进房间,立刻起身要扑过来,却被旁边的椅子勾住衣襟,差点扑到地上。赵见初手快接住她,闻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汗味。


    “我是偷偷出来的 ——” 女人带着哭腔,紧紧抓着赵见初的肩膀,“警官,他昨天知道了你们要去开他妹妹的坟,说要走,还逼我和他一起走。”


    陈谶帮忙把她从赵见初身上扒开:“你坐下来慢慢说。”


    她勉强坐下,只坐在椅子前缘一点点,大半身体都是紧绷着悬空的,好像一只半撑着翅膀随时准备逃跑的神经质的鸟。


    “他一定是为了报复我,才让他妈杀了童童的,我现在才想明白。”


    她哽咽着,在会客室里投下一枚炸弹。


    陈谶急忙掏出手机录像:“你等等,你说的他是谁?你从头说。”


    “就是我丈夫呀。” 她吞声咽着眼泪,似乎这种没有声音的哭法已经变成了本能,“我年初又怀孕了。酸儿辣女,我当时怀疑这胎是个儿子。”


    她忽然消了声,迟疑警惕的目光中还夹着一丝胆怯,瞄了一眼陈谶手中正在录像的手机。


    “那个,你们会给别人看吗?”


    陈谶给出肯定的答案:“如果你说的信息有价值,最后会作为证物上交。”


    她本就蜡黄的脸色又再暗沉一分。


    赵见初打量她,揣测着她的顾虑。


    “我们现有的证据已经认定了你丈夫的母亲,就是谋杀你女儿的嫌疑人。但给她申请了医学鉴定,因为怀疑她可能有一些痴呆方面的问题。如果最终确实诊断出她有脑部疾病,那我们还要进一步确认她作案时的精神状况,很可能她无法为她的谋杀行为承担责任。”


    赵见初看着她:“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吧,就是说她不会被判刑也不用去坐牢。”


    “而且,” 他继续说,“考虑到你丈夫的母亲年事已高,还存在疾病,法院很可能也不会重判。”


    “你女儿不是意外死亡的,她是被人带到废弃的高楼上,被人举起来扔到楼下去的。想杀你女儿的人,一点儿都没想让她活下去过。”


    女人的眼泪在残酷的描述中决堤,满面流淌,


    “我不明白的事情是,为什么要杀一个四岁的小孩,或者说,为什么要在四年之后才决定要杀掉你的孩子?”


    “既然你点名要见我,我想是因为信任我。我向你保证,你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我们才能让让凶手伏法。”


    陈谶坐在赵见初旁边,在桌子下轻轻地用脚碰了碰他。


    赵见初扭过头,不明所以,陈谶只得用下巴指指正在录像的手机,意思是说话收着点。


    “我在四个月前,流掉了一个孩子。”


    她迟重地开口。


    “我哥活着的时候,我天天伺候他,我爸说他就是全家的希望。等他死了,一个死人居然还要老婆。”


    这张即将枯萎的面容忽然露出怨毒:“他们不想出阴亲的彩礼钱,就把我换亲给许家有。生下童童的时候我就想,无论如何我不能再让她活得像我一样,我不能再让她有个哥哥和弟弟,把她拴住一辈子。”


    “许家有一直想要儿子,头两年我在雨安带着童童,他没机会要。后来童童稍微大一点,非逼得我去他们厂子,我不去就要打我。结果还是有了。我怕这胎是男孩,生下来童童在家就没有站的地方了。我跟他说我不舒服,买益母草泡水喝。“


    “我妈说,当年她怀第一个孩子的时候,觉得怀相像女儿,村里人就让她喝益母草流掉。”


    “我一直以为他不知道这件事,直到昨天他喝了酒回来,说要离开雨安,还一直要打我,说都怪我干的亏心事。我想来想去,除了这件事,还能是什么呢,可我真的不明白他是怎么知道的。”


    她捂着脸从椅子上滑下去,第一次发出呜咽的哭声:“我也没想到他和他妈能有这么狠心啊 —— 那是他的亲女儿,他怎么下得去手。我明明一开始,只是想保护童童——”


    陈谶借走了赵见初的手机,出去给江畔打电话请示。


    赵见初和女人单独留在房间里。


    她哭了好一阵,无人劝慰她,最后自己默默停住,放下手,露出一张斑驳的脸,双眼红肿无神:“我不敢想是我婆婆亲手干的。那天你们说我女儿身体里被人扎了针的时候,我还想是不是意外。她虽然天天嘴上念着孙子,但平时和童童亲也不是假的 —— ”


    陈谶进来,打断了女人。他把赵见初拉到一边,用耳语的音量说:“江队说不能让人跑了,我们现在得带这个女的去把她丈夫钓出来。你先回去吧。等抓到人,明天你还得过来局里一趟给他采生物信息。”


    整个案子渐渐显露出荒诞的形状。


    “你说她讲的那个什么用益母草流产什么的,真的有道理吗?”


    赵见初回了办公室问李胜南。


    李胜南不太肯定:“我觉得更像是巧合,虽然妇科会开益母草治月经不调,主要是活血化瘀的功能,但得吃多大量的益母草,才能起到宫缩的效果啊?她这个事情听上去更像别的原因,比如精神紧张,工作劳累之类的,导致的自然流产。”


    但整件事让她既心痛又困惑:“这也太可怜了,明明是想拯救自己的女儿,却变成这样。可是她丈夫到底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赵见初也不明白:“只能等他们抓到人审出来了。但是这里面还有个技术问题,所有的证据都是指向老人。算上这女人的口供,就算老人鉴定结果是阳性,他们还是没有直接证据证明小孩父亲和这桩谋杀之间的关系。甚至说不定当母亲的主动包庇儿子,也不是没可能。这老太太已经这个岁数了,重判几乎基本不可能。这男的如果不主动提供口供,我们根本没办法指证他的作案嫌疑。”


    李胜南知道前几天检察院来复核案子大闹的那一场,只能安慰他:“你别太灰心,还没到那一步呢。再说江队他们不是下去开坟验尸了么,说不定还有转机。”


    “说到这个,”李胜南忽然压低声音,明明办公室也没人,却硬被她制造出一点紧张气氛,“听说江队他们下去开坟不太顺利?”


    赵见初一愣,摸出手机边翻工作群,边问李胜南从哪听说的。


    李胜南说不是在群里看到的,是她的搭档听人说的。


    之前陈谶就说这件事操作起来有点风险,但那天江畔看上去一副胸有成算的样子,他也没多想。


    这会李胜南这么一提,又让他的心悬起来:“不太顺,是怎么个不太顺?”


    “说是村里人不同意,村干部都出来调节了。想也是啊,这都三天了,要是顺利早就该回来了。”


    赵见初的脑子里忽然放起了以前看过听过的群体性事件新闻。前两年还有警察在冲突中牺牲的新闻。江畔总共就带了一个人下去,算上县里法医也就三个人,还没配枪。更要紧的是这两天江畔连一条信息都没给他发过,想来一定是事情很不顺利。


    他越想越心慌,慌得坐不住,丢下一句我出去一下,匆匆走出办公室。


    但江畔的电话却打不通了。


    明明之前陈谶还跟他联系过。他嘀咕着,在楼道里急得团团转。


    晚上回宿舍也捧着手机坐立不安。


    等到晚上十二点多,精疲力尽,连衣服都没换,差点靠在床上睡着时,手机响了,进来一条信息。


    赵见初打个激灵坐起来。


    江畔在信息里说刚回局里,问他打那么多电话有什么事。


    赵见初再打电话过去,却又没有人接。


    他实在弄不清楚江畔到底在搞什么鬼,抱着手机又躺下等。


    这一躺下再睁眼就是天亮了,他醒来迷迷糊糊就打开手机,看到工作群里有人在说江队受伤了。


    赵见初这下彻底清醒了,立刻把电话拨过去。倒是有人接了,只是声音哑得像被用砂纸磨过一遍。


    “你到底在哪,在干什么?” 赵见初问得气势汹汹。


    江畔哑着嗓子笑出声,还把自己呛得咳一声。


    “小初,你怎么这个样子,搞得好像是我出轨偷情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