椋鸟 第四十章

作品:《盲船

    刺目的光,人声鼎沸。


    嘶吼,求饶,哭喊。残破的面孔走马灯一样环绕闪烁。


    江畔立刻意识到,他在做梦。


    然而意识已经被钉在这具梦境中的躯壳里。


    有人掐着他的脖子,强行给他套上面具眼罩。双手被牢牢捆住,磨得生疼。


    像狗一样被人扯着脖子上的锁链,踉踉跄跄走上拳台。


    台阶。


    一共有八级。


    那些条件反射般的经验,泄洪一般,从记忆深处苏醒,涌入四肢百骸。


    他习惯性在第八级台阶上停脚,用身体摸索感受拳击台上的围绳。


    这是他来到这里后几次被打得半死,摸出的第一条经验。


    打盲拳最难的不是找到对手,也不是躲避对方出拳,而是无法判断自己的站位。一旦令自己错入拳台死角,将不会再有站起来的机会。


    紧接着他又学到第二课,即使他比这里的其他人都年轻健壮,但他没有非生即死的觉悟,就是这个斗兽场中最不堪一击的弱者。


    他和将他送到这里来的人,远没预料到这里的残酷。


    赵见初半醒时听见奇怪的声音,像狂风的呜号,又像野兽重伤时的悲鸣。


    他醒过来,才发觉这声音正来自身旁的人。


    半亮的晨光下,江畔不知什么时候被毯子缠上本就行动不便的右臂上,眉头紧锁,喉咙深处呜呜咽咽地嘶吼,仿佛深陷噩梦。


    赵见初急忙坐起来,手忙脚乱解江畔身上的毯子。


    “畔哥,哥,你醒醒 —— 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江畔被叫醒,睁开眼。


    有那么几秒,他从江畔空洞的眼神里看到一种熟悉的陌生,是他梦境中出现过的一模一样的陌生眼神,那个梦里,下一秒江畔就会问他“你是谁”。


    “哥。” 不安涌上来,他轻轻摇了摇江畔。


    江畔闭上眼再睁开,空洞倏而消散,只剩大梦初醒的惶惑,微微抬起左手:“你来。”


    男人嘴边还有睡过一夜后冒头的青茬,声音嘶哑,更像受伤被救助回去的落魄猫科动物了。


    赵见初的心跳渐渐平息下来,才发觉自己刚才捏着拳头攥到关节都发痛。他伏身靠在江畔的枕侧,距离近得脸贴脸。


    江畔却犹嫌不足。


    赵见初此刻格外得乖顺。


    他平时只是顺而已,不出声不言语,闷着声让人察觉不出心思。


    实则他很难得有乖的时刻。


    是在赵见初执意要去读法医后,江畔才发觉这小子原来自己揣着那么大的主意。


    伸出手将人圈住。床是绵软的,稍一动作,人就顺着劲儿陷过来,陷进他的怀里。


    他知道这小子此刻的柔顺温情都是因为可怜他做了噩梦,他无所谓点破,巴不得将计就计。


    “刚才在梦里听到你的声音,我就醒了。你是不是叫我了?”


    赵见初抬头看他:“你梦见什么了?”


    他拿下巴蹭蹭赵见初的额头,眼看怀抱中的人被他蹭得直皱眉,才抿着嘴角,笑得隐忍又坚强:“没什么,吓着你了吧。”


    这番做作果然对赵见初是起效的。他立刻感觉到怀里的人又往他身上贴了贴,另一只手伸过来,避开打夹板的残手,小心轻柔地环上他的脖子。


    “你经常这样做噩梦吗?” 赵见初问。


    江畔垂下眼,思考了一下接着把可怜演下去是什么结果。


    赵见初好似已经准备万全着要给他关怀,只要他再稍稍演一下,这种气氛,哄着对方来主动亲一亲唇角也不是不可能。


    他即将探脚踏出去,赵见初警惕狼狈含着泪的眼睛却忽然从脑海中出现,让他将将在踩到红线前缩了回来。


    赵见初感觉到束缚着他的那只手缓缓卸下力道,顺势坐起来。江畔半卧半枕,正看着他,目色温柔。


    他此刻才终于有了一丝实感——明明做噩梦的是江畔,他却跟着掉进自己的诡异梦境里。


    “下次你做噩梦,给我打电话。” 他握住江畔的手,不知道自己是要安慰别人,还是像从别人那里得到安慰。


    但江畔迟迟不作答。


    一滴一秒,他心虚起来,沉默的意思是不要打?


    “你……”


    “你要不要考虑,干脆搬过来算了?”


    两句话撞在一起。


    江畔反手将他的手握住,握住他缺乏日晒的白皙手腕,拇指压在青绿的静脉血管上:“你搬过来吧。我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你想安慰我,在这里随时都能安慰,打什么电话。”


    “等有一天你想主动来吻我,那时一伸手就够得到,不用再远远地跑过来。”


    赵见初睁大眼睛。眼前这人明明嘴巴里讲着近乎调情的话,面上却露出朝圣者般的虔诚,几乎是一副要将人捧到神坛上去的架势。


    他忽然间感到的不是感动,而是羞耻。


    从暧昧开始到告白,他无时无刻不在逃窜,一边逃窜,一边又恋恋不舍地回头抛下饵料。他不答应,因为不敢答应;不拒绝,因为不舍得拒绝。


    “哥……” 他嘴唇蠕动啜喏。


    江畔应一声,含着笑,好整以暇地看他,等他的下文。


    霎时间有千万张脸,同时叠在赵见初面前的这张脸上。


    生闷气的江畔,发脾气的江畔,笑的江畔,不笑的江畔,做噩梦的江畔。


    这条河激流汹涌,眼见船要开下去,他没法阻止。


    他恍然大悟。


    原来这是爱,爱是无法自持,是难以忍耐,是无法站在原地等着被示爱,是他的自我同欲望的互相撕扯。


    程蝶倏然地出现,如同一只飞舞的蝴蝶不合时宜地翩翩出现在搏斗场中央。


    他咬紧牙关闭着眼睛俯下身,如此这般就看不到那只蝴蝶,双手捧起男人的脸,慢慢把嘴唇贴在对方的额头上。


    江畔想起排屋里那些猫。


    起初他只是看那只黑猫冬天瑟缩在雪地中,几乎要冻昏过去,想把那只猫抱进屋里取暖。哪料那只猫拼尽全力挠他一爪,接着拔腿就跑。


    黄显光在旁边看着,只说野猫不亲人,别费心了。


    江畔现在明白了。


    黑猫不许人抱,因为它的世界里没有顺从和讨好。只有心情愉悦时才会放下戒备主动走到身边来蹭一蹭。它不会因为一口水一口粮生出贴服,生出感恩戴德,它不骄傲也不卑微,它只是一个野物,只是它自己。


    江畔伸出手,轻轻捏一捏赵见初的后颈,也没有更多的动作了,只是问:“你看看现在几点了,我怎么觉得上班要迟到了?”


    从家里出来的时候一副晴日绵绵,踏进单位时晴转多云再转雨。


    江畔刚推开办公室的门,同事从后面过来,说陈局一早来了,叫他上楼去。


    昨天一场审讯,他抖落出许多东西,又再三把人往省城送。领导们都洞若观火。


    “我知道你不甘心,办的第一个案子,没有完美收场,惦记着,能理解。”陈局面前摆着他们昨日的审讯记录,“但今年你马上就要评职称,没有意外,警衔顺顺利利加一级,等我退休,你就是雨安,不,是整个省里最年轻的副局。以这个岁数这个资历,以后进省厅轻而易举。”


    “眼下这个案子攀回许威这个人身上,但枝节尚不清晰,仅仅就是有个许威在前头而已。从一个小小的坠楼,到后续扯出这么多枝节,最后能收场倒也罢了。收场不了,你就是自找麻烦。”


    陈局从办公桌前站起来,踱了两步。


    “现在这些话,是我看着你长大,当叔叔给你讲。评职称升警衔关系到你后面一辈子,这个头开不好,以后次次考核都会被拿出来讲。许威这个人跑不了,省里也在盯着他,不差这一时半会。你按部就班慢慢来,一切自然水到渠成,你要冒进,风险也是双倍的。”


    江畔坐在一把没有靠背的白凳上,抱着手坐得十分板正:“陈叔,我不知道原来在大家眼里,我看上去是有这么贪功的样子。”


    陈局露出一丝尴尬:“年轻人,想做事也是正常的。”


    江畔点点头:“我要说我不是为了露这个头,说我是为了维护正义,听上去也确实是太假了。”


    任何行当成为一份职业,有薪水有升职有提拔,七情六欲柴米油盐,刀子用久了也会钝,何况是人。


    他想起小时候也听江城说过眼前的陈局违规出警,扛着处分逼停犯罪分子的车。掐指一算,也不过是二十多年前的事。


    也许这栋楼里的每个人都有过锋芒毕露的时候,也总有一天会在这个框框里碰到浑身圆润,没一丁点儿多余的棱角。


    其实人的寿命那么短,而心寿更短。不等身体衰老,心就先暮了。所以人等不起,也不该等。


    “这个案子,我打算接着往下走,办定了。”


    江畔站起来,理一理衣服,立正稍息,姿势再标准不过。


    “我可以向您立军令状,一定拿出个结果来。”


    “我申请调出沔村案的旧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