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侍卫打发走后，姬阙将花圃里灰头土脸的小姑娘扶了起来。


    姬阙从椒宫出来后就瞧见了她，见她一副做贼模样，站在暗处静静观察了一会儿，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她会一头扎进花圃中，去薅蘅夫人的花草。


    她身量纤纤，面若净雪，正是少女豆蔻的曼妙年华。


    但姬阙不知为何，看到的却并非那些异性之美，他的视线落在少女素得有些粗糙的发式上，落在她脸颊手指的泥土上。


    头发好乱，得有人给她重新梳一梳头。


    在泥里滚了一圈，要是有虫子咬怎么办？


    这些念头不受控制地从脑中蹦出，姬阙心中疑惑，面上却不显。


    被他伸手扶起的小姑娘就那样呆愣愣地任由他牵引，像个玩泥巴被家里人抓到的小孩子。


    姬阙按下那些奇怪的念头，问：


    “相月小姐还要继续挖吗？”


    少女摇摇头，那双大眼睛眼巴巴瞧着他，泛着莹润的光。


    像是要哭。


    但看上去，又不是因为难过而哭。


    姬阙回忆了一下上次与这位相月氏小姐见面的情形。


    那已经是五六年前的事了，那时的相月莳萝十岁，他十七岁，一个是刚跻身世家之列却因出身蛮夷而受世家排挤的新贵，一个是本该身份尊贵却被弟弟压得黯然无光的嫡长公子。


    尽管年龄差了足足七岁，但冲着两家联姻的利益，大人们也能闭着眼睛说一句般配。


    而他对这位小姐唯一的印象就是——


    精致漂亮的人偶。


    只有人偶，才能在那场无聊的相亲局上坐三个时辰而不动弹一下。


    但这一次再见，人偶娃娃却好似突然有了魂魄，有了七情六欲，鲜活得不可思议。


    想到方才情形，姬阙面上笑意又浓了几分。


    姬阙取了自己的手帕递给她，想让她把手上的泥土擦一擦。


    可等他回过神来时，竟已经变成了握住她的手腕，拿手帕替她擦手——


    “抱歉！”姬阙有些愕然，连忙松开自己无礼的手，“相月小姐，我并非……”


    “哥！”


    少女清清脆脆地喊了他一声，眼睛愈发明亮。


    “我可以这么叫你吗？我一见了你，就觉得亲近，我从小就想要个哥哥，今日一见，我觉得你就是我命中注定的哥！”


    因自己的唐突之举而耳根微烫的青年，满腹疑惑地瞧着莳萝。


    真是个……有点奇怪的要求。


    但在这邺宫中，谁都会拒绝人，唯独这位以性情温和宽厚的嫡长公子绝不会让女孩子难堪，尤其莳萝还是家中为他定下的未婚妻。


    “当然可以。”


    在一旁围观了全过程的寺人大为震惊。


    这就是……这就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吗！


    但这一见钟情未免也太突飞猛进了，说了两句话就牵手，又说了两句，称呼就变成哥哥了，要是再多说几句……


    他都不敢细想！


    莳萝哪里知道她和姬阙在旁人眼中的样子。


    少女眼角眉梢都挂着雀跃，姬阙送她回关雎台的路上，她差点都要蹦跶起来。


    姬阙不明白她为何这样开心，但也莫名被她的开心传染，连带着方才在椒宫与母亲聊天的沉郁也一扫而空。


    “相月小姐喜欢花草吗？”


    “不要叫我相月小姐，你叫我般般就好，般般是我的小名。”


    少女脚步轻快，音调也像被风吹拂的垂柳一样，朝上轻轻飘扬。


    “我喜欢花草啊，不过，比起观赏，我更喜欢培育花草。”


    姬阙很快明白过来：“所以你挖这些花草，是带回去育种的？”


    “嗯！”


    若对旁人，莳萝或许还会有藏私收敛，可对她亲哥，莳萝毫无保留，就像从前那样，像倒豆子一样一股脑噼里啪啦全解释给他听。


    这一株可改良为止血的赤华草。


    这一株改良后制成香料，可使香入肌骨，久而不散。


    莳萝林林总总讲了一大堆，等回过神来时，才见姬阙的脸色不佳。


    “怎么了？”


    姬阙神色肃然地问：“这些东西，你是从何处学来的？”


    “就是……”


    莳萝踢了一脚路边的小石子，眼珠子心虚地转了一圈。


    “我自己琢磨的呀，我又不想你和阿父有那么多政事要做，闲来无事便研究育种，没想到就被我研究明白了，不可以吗？”


    姬阙停下脚步。


    “以后，育种之事，可在闺中当做打发时间的玩乐，但千万不要大张旗鼓地做了。”


    “为什么啊？”


    姬阙紧抿着唇，他看着少女一脸天真纯然的模样，长眉蹙起，不知该如何同她说这其中的危机四伏。


    最后他只能避重就轻地告诉她：


    “育种是很厉害的本领，但同时会给你带来危险。”


    莳萝不太明白危险从何而来，还想追问，却忽见姬阙抬起头，朝着前方某处望去。


    顺着他的视线，莳萝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红梅谢尽的梅树下，身陷轮椅的少年唇色如雪，眼眸却比红梅更艳。


    原来他们已经走到了珪璋殿外。


    莳萝朝姬无恕招手：“二公子……”


    就在她出声的同时，寺人似得到了指令，推着轮椅朝殿内而去。


    少年从头至尾，只冷冷地瞥了两人一眼。


    那一眼，冷得比刀锋更利。


    -


    珪璋殿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


    莳萝小心翼翼地，放轻了脚步和呼吸——她也不知道为何要这么做，但直觉告诉她，这样做对大家都好。


    珪璋殿一如既往的人少冷清，除了近身伺候姬无恕的寺人外，便只有一个洒扫的寺人。


    莳萝本想直接进去，但她看了看怀里抱着的一堆扑簌簌往下掉土的花草，迟疑了一下，还是叫来洒扫寺人。


    “你能不能帮我找些花盆，找个阴凉处，将这些花草放进去，松松的用土埋上，不必浇水，等我待会儿再来……”


    还没等莳萝交代完，就听内殿传来了杯盏碎裂的声音。


    洒扫寺人连忙接过莳萝手里的东西，声音发颤道：


    “相月小姐，您还是快进去吧。”


    莳萝原本并不害怕，但见这寺人一副“再不进去大家都要死掉”的表情，她也不由得紧张起来。


    于是脚步更轻更轻，呼吸更缓更缓。


    莳萝还是第一次进最里面的寝殿，探头探脑地在门边张望：


    “二公子，你的伤怎么样？我带着种苗回来了……”


    “回来早了。”幽暗空旷的寝殿内，传来了少年比冰还冷的声音，“你该等我死了再回来。”


    “……”


    莳萝看着脚边的门槛，一时间不知该不该跨进去。


    她没敢犹豫太久，最终还是蹑手蹑脚地步入殿中，因此收获了姬无恕身旁寺人感激的眼神。


    寝殿内，门窗紧闭，密不透风，连空气都似是凝滞的。


    坐在榻上的少年显而易见地在忍耐着怒意，那双晦暗如血的眼眸落在莳萝身上，简直像野兽在思考要从何处啃咬她一样凶狠。


    简单来说，他不装了。


    得出这个结论的莳萝，平静得自己都有些意外。


    她之前虽然没有明显意识到他的真面目，但潜意识里也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所以他突然露出优雅面具下阴郁暴戾的本质，也并没有吓到她。


    “你别生气呀。”


    莳萝上前拽了拽他的衣袖，脸上挂着讨好的笑。


    “我知道你的伤是为了救我出来才受的，所以我这不是从灵虚观一出来就立马去给你偷种苗了吗？”


    姬无恕面无表情地将袖子从她指尖抽出，唇角轻扯：


    “在下岂敢对未来嫂嫂生气。”


    莳萝疑惑，怎么突然又阴阳怪气地叫起这个称呼来啦？


    “王兄好不容易从王畿回来，你们未婚夫妻之间有话要说很正常，我这伤是我自己自讨没趣来的，就不用嫂嫂关心了。”


    他气得甚至都直接喊嫂嫂了。


    莳萝正头疼地想着该怎么哄他，忽然意识到更重要的事。


    诶？


    王兄是在叫谁？什么未婚夫妻说话？


    莳萝从找到哥哥的喜悦中清醒过来，脑海中浮现出刚才在花圃里侍卫的那一声“世子殿下”，又对应上方才在门口姬无恕撞见她和哥哥一起回来的场景……


    这个世界真疯狂。


    她哥都能转世成她未婚夫了！


    莳萝的五官痛苦地扭成一团。


    但现在并不是追问芙芙的时机，眼前更要紧的是如何平息姬无恕的醋意。


    没错。


    莳萝觉得他一定是在吃醋。


    话本里都是这么写的嘛，爱上女主角的男主角见她与其他男人走在一起，有说有笑，于是妒火中烧，半夜都辗转反侧，每每想起这幕都肝肠寸断——


    [仙子，我觉得恶种看上去，并不是吃醋的表情。]


    芙芙觉得，对方看上去是真的很有杀气。


    [你只是芙蕖精魄，当然不懂人类的感情啦。]


    莳萝一副久经情场的模样，笃定道：


    [他只是没有经验，这就叫爱不自知！]


    芙芙：[……]


    方才那少年只是有杀气，现在，芙芙觉得他那凌厉眼风是真的快要杀人了。


    姬无恕的胸腔中的确翻滚着骇人的怒火。


    但这与吃醋绝对扯不上关系。


    他早已知道莳萝从一开始就并非真心喜欢他对她好，也不在意她喜欢谁，他们之间，是最单纯不过的利用关系。


    可她绝不能喜欢姬阙。


    谁都可以，唯独姬阙，不行。


    姬阙是谁？


    是从出生起就注定压在他头上的嫡长子，是生来就有资格继承世子之位，继承邺国的王储。


    但论君子六艺，他样样不逊色于他兄长，论仙门道法，他更是一骑绝尘，将他兄长远远甩在身后。


    在他眼中，他王兄唯一的优势便只有他所谓的嫡长子身份，除了这个身份，兄长在他面前没有任何耀眼之处，那温和不争的性情连与他一较高下的勇气都没有。


    可偏偏，当他双腿残疾后，他不必争不必抢，又稳稳地坐回了那个世人眼中本就属于他的王储之位。


    “其实，无恕才是更适合当这个王储的人。”


    正式受封世子那日，姬阙曾在仪式前这样自言自语地叹息。


    姬无恕看着自己已经毫无知觉的双腿，只觉得他惺惺作态，令人作呕。


    莳萝见他阴沉着脸不说话，试图找些话题打破沉默。


    “不管什么嫂嫂不嫂嫂的，我既然答应了你，就一定会为你培育仙草，不只是治你的外伤，还有你的腿，我都会努力，只不过……”


    莳萝有些苦恼。


    “虽然我挖回了种类繁多的种苗，但如果没有足够的材料来调配土壤，炼制五行肥料，培育出来的仙草品质也不会太高。”


    上次给相月岐的那一株仙草，莳萝都没敢告诉阿父，那是用光了他给她预备疗伤的丹药才培育出来的。


    现在她身上的丹药已经用光了，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啊。


    姬无恕冷冷瞥了她一眼，朝寺人递了个眼神。


    寺人立刻了然，取了一把铜钥匙交给莳萝。


    “这是我们二公子库房的钥匙。”


    莳萝有些意外：“库房钥匙？”


    姬无恕面无表情：“里面有你要的东西，如果不够，再跟我说，我会让人随时补上。”


    莳萝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可是你之前明明……”


    “明明怎么？”


    姬无恕见她一脸被骗了的模样，反而笑得愈发妖异恶劣。


    “难不成相月小姐真以为一国公子会在自己家中过得如此穷困潦倒？相月小姐还是太心善了，无论如何，男子就算是落魄，也比大部分女子过得要舒坦，相月小姐只管取用，只要能培育出治我腿伤的仙草，不必替我节约。”


    ……他是真不装了啊！


    莳萝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


    因为这显然有些超出了在救赎话本里学到的知识。


    眼前这个初见落魄的少年，其实并没有她想象得那么落魄。


    他聪明，善计谋，在邺宫只要他不想，连蘅夫人都没办法想抽他鞭子就抽他鞭子。


    这……这还怎么救赎？这需要人救赎吗？


    莳萝终于感觉到了危险，她看着眼前深不可测的少年，艰难地开口：


    “那我要是改了主意，不打算给你治腿伤呢？”


    听了这话，少年也并未惊惶，他眉梢微挑，梅红眼眸漾出一个堪称温柔的笑。


    “这种事，当然还是要相月小姐自愿才行，如果你不愿意，我也不能强求。”


    莳萝更警惕：“那你会拿我阿父来威胁我吗？”


    “相月将军身居高位，修为不凡，现在的我一无权势二无修为，能对相月将军做什么？”


    这倒也是。


    莳萝松了口气。


    本来她还想拿拿架子，让姬无恕知道自己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可转念一想，她也没什么拿架子的资格，离渊那边大概率已经知道了她的反叛之心，此时再讨好他已不可能。


    姬无恕是她唯一的机会。


    同样，她也是姬无恕唯一的仰仗。


    莳萝接过了那把铜钥匙。


    [仙子竟然被一个凡人拿捏住了，这可不是一个好开头。]


    芙芙这话正戳在莳萝的心窝窝上，她跳脚：


    [谁说我被他拿捏了！你……你不懂，看到这把钥匙了吗？他这是把自己的私房钱全都上缴给我了，他好爱我！]


    芙芙疑惑，但芙芙不敢说。


    姬无恕抬眸凉凉地睨她一眼。


    算了。


    就让她吹个牛平衡一下吧。


    -


    没过几日，蘅夫人便昭告全宫，要在邺宫举办一场盛大的接风宴，迎接她儿归来。


    而据小道消息，接风宴遍邀权贵，但这个权贵，其实主要是权贵之女。


    “蘅夫人这是在为我王兄物色新未婚妻呢。”


    隔着两处宫殿的那道墙，院子里看闲书的姬无恕听到了隔壁的八卦声，讥笑着如此说道。


    莳萝正一边为了接风宴装扮，一边和关雎台的奴侍八卦，没想到旁边还有人窃听。


    “你偷听我们说话！”


    姬无恕垂眸看着手中竹简，漫不经心答：


    “是你们的声音太大了。”


    是吗？有吗？莳萝绝不承认这一点。


    “反正，不管蘅夫人想为哥……想为世子选什么样的未婚妻，我都不会允许！”


    因为她有嫂嫂！


    虽然当年她举家飞升时，嫂嫂并没能得道成仙，但莳萝知道，她哥哥飞升后的许多年里心里都还惦念着她，从不理会仙界那些小女仙的示好。


    莳萝也只承认那一个嫂嫂，别人都不行！


    姬无恕听了莳萝这话，却不知想到了什么，漫不经心的眼眸冷了下来。


    “你喜欢姬阙？”


    “你喜欢他什么？”


    “长得好看，还是那副惺惺作态的君子模样？”


    “你别以为他对你有什么特别的，他对任何人都一视同仁的好。”


    言语似淬了毒液，姬无恕丝毫不掩饰自己对姬阙的厌恶。


    “他那种人，虚伪到骨子里，根本就不会喜欢你这种……”


    “你在那里一个人念叨什么呢！”


    就在姬无恕陷入粘稠晦暗的情绪中时，少女已不知何时绕到了他的珪璋殿中。


    “快走啦，再不走宴会就要开始了！”


    未说完的话忽然卡在了喉咙里。


    从初见时，就并未费心装扮过的少女今日罕见地被盛装打扮了一番。


    轻盈的鹅黄裙衫换成了以白羽捻丝绣满白鹤的礼服，平时随便插几个珠钗的发髻间，也错落有致的点缀了成套的玉簪。


    少女盈盈站在他眼前，从未像此刻这样，让姬无恕意识到他是仙界而来的仙子。


    “……是你打扮了太久。”


    少年的眼神短暂地定了一会儿，随即便错开了视线。


    “蘅夫人不喜你我，去得早与坐牢无异，你急什么。”


    “当然要急，我急死了，去晚了世子被其他女孩子缠上了怎么办？”


    莳萝冥冥之中有种预感。


    若天道自有秩序，让她入世轮回的父兄这一世也与她有如此多的牵扯，那么她那位亡故多年的嫂嫂，会不会也能被天道成全，与她哥哥再续前缘？


    莳萝不知道有没有这种可能，但除非她哥有其他喜欢的人了，否则她一定会为她命中注定的嫂嫂占好这个位置！


    原本推着姬无恕的寺人被着急赴宴的莳萝挤开。


    她握住轮椅的扶手，没等姬无恕提出反对意见，便以一种几乎将姬无恕颠出去的速度推着他，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


    而与此同时，宫门外，无数落轿下车的队伍中，阴山氏的车架也走出了两位妙龄少女。


    阴山羲禾掀开半卷的竹帘，抬眸眺望着这奢华巍峨的宫阙。


    “真漂亮啊……”她身边的奴侍发自内心地感慨道，“能整日住在这样金碧辉煌的宫阙里，宫里那些贵人真是让人羡慕，要是我们能时刻常来就好了。”


    阴山羲禾也这样想。


    她望着高耸宫门，望入里面更遥远的，更尊贵的宫殿。


    不知为何。


    她站在这里，心底深处便自然而然地涌出了一个念头。


    她不该是如今被人瞧不起的没落世族。


    这世间最尊贵的女子，最受宠爱的女子，本该理所当然地，是她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