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光渐褪，淡黄的月牙浅浅印在天边。


    殿内已响起了编钟乐声，在殿门外迎接宾客的姬阙，几乎一眼就看到了推着轮椅一路冲向他的身影。


    “相月莳萝——”


    紧紧握着扶手的姬无恕，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叫出这个名字。


    “把手松开！”


    莳萝偏头看少年的脸色。


    “不好玩吗？那些寺人每次推你都慢吞吞的，我还以为你肯定也想这样玩一次呢。”


    总是坐在轮椅上被人像乌龟般缓慢的腾挪。


    想易碎的器物一样，小心翼翼地保护着。


    那该有多无趣啊。


    原本因她擅自做主的无礼举动而不悦的情绪，似被这句话所安抚下来。


    姬无恕眉心微松，又变回了平日那万事不经心的冷淡模样。


    “少揣度我的想法。”


    因为姬无恕随时随地都是一副不太高兴的模样，所以莳萝已经有了一套判断他情绪的办法。


    没有发怒就是心情还不错。


    心情不错的意思就是她下次还可以这样玩。


    少女的眼中浮现出点点笑意。


    但下一秒，姬无恕便见那双杏眼流转，落在了自他身后走来的姬阙身上。


    她的注意力瞬间被全部夺走，眼中一点浅笑眨眼便扩大成一个饱满的笑容。


    “方才在上面见你推着无恕……跑过来，真让人意外。”


    姬阙看向轮椅上的玄衣少年。


    少年微曲的额发下，是一双浸了毒汁的瑰丽红眸，愈是漂亮，愈是危险。


    此刻他噙着冷冷的讥笑望着他，眼中有仿佛毒蛇吐信的狩猎感。


    “半年未见，王兄。”少年似笑非笑地缓声道，“不知王畿之行可还一切顺利？”


    察觉到他一如既往——甚至比往日更甚的厌恶，温和的青年眸色黯淡一瞬，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一切顺利，辛苦你照料家中了，还有般般，听说你去接应他们时还遇上妖鬼……”


    “般般？”


    姬无恕缓慢地咀嚼着这两个音节。


    莳萝还第一次从姬无恕的口中听到这个小名。


    他的咬字极缓，尾音慢悠悠的拉长，像是将这两个字眼含在唇齿间温柔磋磨，要从中品出不同寻常的意味来。


    “原来王兄和嫂嫂的关系已这样好，想必离完婚的日子不远了，那在下就先提前恭贺二位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嘴里说的是“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但莳萝在他眼里看到的是——


    统统杀掉！杀掉！


    还未等莳萝和姬阙做出反应，姬无恕便敛了笑意，面无表情地绕过他们朝殿内而去。


    完了，也不知道又哪里惹恼了这位喜怒无常的恶种。


    姬阙对此习以为常：


    “……无恕的性情从小到大都这般，平日有什么无礼之处，都是我这个身为兄长的教导不善，便先替他说声抱歉了。”


    “没关系没关系。”


    莳萝毫不在意地摆手，又道：


    “而且，不要说什么教导不善啦，你是你，他是他，他不听你这个兄长的话是他不识货……”


    莳萝心里还暗暗有些吃醋。


    姬无恕对她哥哥的态度也太差了点。


    不要的哥哥可以给她！她很需要！


    姬阙轻声笑了笑，说来也怪，他不是没有妹妹，但莳萝这个未婚妻，却不知为何比他的亲妹妹相处得更自然。


    就好像……她已经当过他很久的家人。


    甩开这种奇妙的念头，姬阙道：“宴会快开始了，入席吧。”


    莳萝点点头，拾级而上朝殿内而去。


    因将要开宴，原本在门外交际闲聊的贵人们也都往里走，殿门一时间显局促起来。


    其实倒也没有到摩肩接踵的程度，但缓慢前行之际，莳萝余光却瞥见一只绣有木樨花的鞋冷不丁地伸了出来，一脚精准地踩到了莳萝前方那雪白的裙摆上。


    是故意的？


    还没等莳萝看清是谁，就见那裙摆的主人被这一脚往后拽了一下，脚便立刻被门槛绊住。


    周围发出一阵惊呼，眼看那女子就要在廷前众贵人面前摔倒，狠狠出丑——


    “小心！”


    原以为自己真要摔得仪态全失时，阴山羲禾的手腕突然被人用力握住。


    她发间钗环碰撞，好一会儿才将将站稳，回头顺着那只抓住她，让她免于出丑的手臂看去。


    是一张犹带稚气又天真美丽的面孔。


    阴山羲禾见过她。


    阴山昊与相月岐是军中同僚，相月氏的人和事，她都时常从父亲口中听过不少。


    原来她就是那位运势极好，在世子殿下尚且落魄时，便与其定了婚约，日后很有可能会成为邺国国夫人的相月莳萝啊。


    阴山羲禾心中生羡，垂眸屈膝见礼：


    “多谢相月小姐，今日若非小姐，我便成了今夜的笑话了……不知，日后可否有机会再邀小姐当面一谢？”


    周围看热闹的贵女议论纷纷，穿着木樨花绣鞋的身影悄无声息地隐没在人群中。


    莳萝怔怔看着阴山羲禾这张脸，许久才回过神来。


    遇上羲禾神女是迟早的事。


    莳萝虽然意外，但并没有太过惊讶。


    只是她瞧了瞧四周，想到刚才那个踩她裙摆的女子，心中颇为感慨。


    这果然是渡劫，放在诸天仙界，谁敢故意踩羲禾神女的裙摆让她出丑，只怕是不要命了。


    “……不必了，举手之劳而已。”


    莳萝看着她只觉得心情复杂，小声拒绝了她的邀约。


    阴山羲禾咬了咬唇，瞧着周围人群，朝莳萝走近一步。


    “相月小姐是觉得小女的身份，不够资格与您同列一席？”


    莳萝瞪大了眼，万万不敢想到会在羲禾神女听到这种话。


    老天作证，这人间谁都可能轻视她，但知晓她身份的莳萝是绝对不敢有这种想法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


    “相月小姐。”


    远处忽而传来了一个沉脆的少年嗓音，打断了二人纠缠的僵局。


    姬无恕寡淡的视线扫过阴山羲禾的脸，最后落在莳萝身上，他语气难辨喜怒，却能骤然令众多贵女噤若寒蝉，不敢发一语。


    “开宴在即，还不入座吗？”


    莳萝回过神来，向阴山羲禾道了句抱歉，便跟着姬无恕去前面入席落座了。


    待莳萝走后，有略刻薄些的贵女笑出了声。


    这样的事，阴山羲禾并非第一次遇见，她只视若无睹地入席坐下。


    唯有在眼神掠过远处的莳萝身上时，藏在袖中的手指缓缓掐入了掌心。


    -


    莳萝对这位羲禾神女的心情很复杂。


    一方面，她与这位羲禾神女实在是没什么交集，另一方面，这位羲禾神女的兄长，那个杀千刀的离渊上神，又的的确确将她全家害得很惨。


    莳萝在心中唉声叹气。


    芙芙：[仙子为何叹息？]


    莳萝：[看到羲禾神女坐在角落，心里有点怪怪的。]


    宫宴等级鲜明，座次按照高低尊卑逐一往下排列。


    相月氏是邺国新贵，莳萝又是邺国嫡长子的未婚妻，位置离最上方的君上君后极近。


    而这一世身为阴山氏嫡女的阴山羲禾就不同了。


    阴山氏虽为世族，但族中贵胄早已坐吃山空，阴山氏只剩了个空壳子，身为嫡女的阴山羲禾在这邺国众多贵女中，只能堪堪排在最末，无人问津。


    [我还是第一次瞧见她如此落魄的模样……如果不是我拒绝了离渊的任务，她本来，不必吃这种苦的。]


    从前莳萝在仙界远远瞧见过这位神女。


    神女霞光为披，星河为裳，无数仙娥为她引路开道，让第一次刚刚成仙的莳萝大开眼界。


    芙芙不解：[仙子不必多思，这是羲禾神女命中注定要勘破的劫难，是天道予她的命运，只需耗费短短几十载渡劫，羲禾神女便能大大提升修为，这难道比不仙子整日苦修更轻松吗——还是说，仙子改变了主意，要助羲禾神女渡劫了？]


    殿内已经开宴，丝竹管弦奏响靡靡乐声。


    与莳萝相隔不远的姬无恕原本还在因方才殿外的事而不悦，就连莳萝和芙芙的对话都不像从前那样听得专心。


    但发现莳萝沉默时，少年散漫的眼眸忽而锐利起来。


    她为什么不说话？


    那个叫芙芙的声音问她是不是要助神女渡劫，她为什么不像从前那样立刻否认？


    [……我不知道。]


    莳萝迟疑着说。


    [离渊是离渊，羲禾是羲禾，虽然离渊是为了羲禾才将我父兄罚入轮回的，但这件事，不是羲禾指使他去做的，不能怪她。]


    姬无恕握紧手中酒爵，面色比十二月寒冬的积雪更冷。


    [而且，离渊说，羲禾这一劫原本不会这么早来，是我搅合了她的姻缘，让她生了心魔，所以才提前应劫，害得灵山没有做好准备。]


    莳萝的每一个字，都让姬无恕听得火气上涌。


    然后她还一声叹息，给他来了最后一击。


    [诶……]莳萝又长叹一声，看向角落里那本该高不可攀的神女，[如果能不伤害我父兄的性命，其实我应该帮帮她才对。]


    青铜酒爵重重地在漆木桌上碰出一声沉闷响声。


    莳萝吓了一跳，扭头朝身旁的少年看去。


    他的脸色极阴沉。


    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东西，欲笑又欲怒，胸腔微微起伏着，仿佛有一团火在烈烈燃烧。


    到底是谁将她教得如此天真愚蠢的！


    从莳萝的只言片语之中，他已经能将莳萝来人间界的始末因果弄清，也大概能猜到，那个所谓的离渊上神要她完成的任务是什么。


    正因猜到，他才无法忍受。


    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同情谁？


    那是她杀父杀兄仇人的妹妹！


    什么无辜不无辜，父兄都被罚入轮回了，还谈什么冤有头债有主，杀她父兄便该屠他全族，以血还血才是正理。


    所以说，他才讨厌这种柔弱心软之人。


    莳萝全然不知姬无恕为何骤然暴怒，只见他恶狠狠地盯着自己，像是要将她剥皮抽筋一般。


    莳萝咽了口口水，微不可察地朝一旁挪了挪。


    其实她会生出这种退却的念头，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


    有的时候，很偶尔的时候，她真的觉得姬无恕想要一口把她吃进肚子，嚼得嘎嘣脆。


    明月高悬。


    宴会已快至尾声。


    就在此时，殿外匆匆走入一名军中打扮的将士。


    “君上，有山海城的紧急战报。”


    丝竹管弦声骤停。


    殿上的国君也敛了笑意，谁都知道月晦之夕将至，山海城是拦住塞外妖鬼的第一道防线，与邺国安危息息相关。


    “讲。”


    阴山羲禾和莳萝的心都悬了起来。


    “妖鬼于三日前提前夜袭城关，上将军相月岐率副将阴山将军及众将士守城反击，大胜。”


    殿中一阵欢呼喝彩，君上的脸色也缓和几分，笑意渐生。


    阴山羲禾也松了口气，但很快，她便下意识看向上首的莳萝。


    此战大捷，相月氏在君上的心中地位大约更重了吧。


    而他们阴山氏，虽也协同作战，但有相月岐这位骁勇善战的上将军在，这万众敬仰的光芒如何能落在他们头上呢？


    相月氏啊……


    阴山羲禾正心中怅然时，忽而又听那来报的士兵继续道：


    “然，上将军为救阴山将军身负重伤，于乌苏鬼江附近失去踪迹，生死未卜。”


    听到乌苏鬼江四个字，姬无恕霍然抬眸。


    无人料到这样的惊变。


    乌苏鬼江……那可是瘴气横生有去无法的绝命地。


    当年的姬无恕，正是在乌苏鬼江折戟，不仅所带人马全军覆没，就连他自己也付出了惨烈的代价。


    相月岐在那里失踪，只怕是……


    众人的眼神似有所悟地转向阴山氏族人们所在的位置。


    相月岐一倒，阴山氏恐怕就要崛起了。


    姬无恕心中因听到乌苏鬼江而泛起的波澜缓缓平息。


    现下断言相月岐已死还太早，他守山海城多年，应付妖鬼的经验在邺国无人可比。


    更何况当年十九岁的他都可以从乌苏鬼江活着回来，修为在妙本道三段的相月岐又怎么会那么轻易就死了？


    不过，这次也正好给相月莳萝一个教训。


    相月岐可是为了救阴山昊才深受重伤的，又或许，这本就是阴山昊为了家族借机暗害，想要取而代之。


    无论如何，这次总能给那个天真愚蠢的小姑娘一点教训。


    姬无恕转过头，恶劣地期待看到莳萝哭成泪人的模样。


    然而——


    并没有。


    在周围人或是怜悯，或是幸灾乐祸的视线中，莳萝并没有如他们预料中的那般，软弱地留下眼泪。


    她父亲本该直接丧命于山海城，现在却变成了失踪。


    这说明，她之前所做的努力已然撼动了命运。


    虽然并没有如莳萝料想到的最好结果那样发展，但仍有一线希望。


    她绝不能放弃。


    邺国国君有些不忍地看向坐在那边的莳萝，斟酌着开口：


    “相月将军逼退妖鬼，平定祸乱，守住我邺国城关，实乃大功一件，可惜，还请相月小姐节……”


    节哀一词还没说出口，就见莳萝霍然起身，给邺国国君磕了个响亮的头。


    “臣女知道君上定会竭尽全力搜寻我父亲，臣女代表相月氏叩谢君上隆恩！”


    “……”


    君上露出为难神色。


    很显然，他也对乌苏鬼江格外忌讳，所以才想直接对相月岐的殉难盖棺定论，不想再派人搜寻下去。


    却没想到被莳萝抢白，再说让她节哀，未免让相月氏，还有军中的部下寒心。


    姬阙也在此时开口：


    “相月小姐及相月氏自当放心，将军保护邺国子民不受妖鬼侵扰鞠躬尽瘁，邺国若弃军于不顾，日后谁还敢再为邺国出生入死呢？”


    姬阙转过身，一副等着君上下诏搜寻的模样。


    话既然说到了这个份上，君上只得敷衍几句，向众人暂表搜寻相月岐的决心。


    宴会因为这出插曲而提前结束。


    人群散去，莳萝朝殿门外走去时，不可避免地与阴山羲禾擦肩而过。


    人生境遇就是如此奇妙。


    宴会前还无人问津的少女，此刻被一群贵女包围着，这些贵女们已看到阴山氏重新崛起的苗头，对阴山羲禾自然热络得不得了。


    被围绕其中的少女一扫阴霾，笑靥如花。


    视线与莳萝交汇的一瞬，她稍稍收敛了笑意，叫了一声：


    “相月小姐……”


    莳萝脚步顿了顿，想要装作平静地回应，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挤不出一个笑脸。


    她转头快步冲出了令人窒息的大殿。


    月光下，乌发红眸的少年见她出来，回眸将她细细打量一番，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少年装作不知，偏头问：


    “你有话要跟我说？”


    莳萝的唇色苍白如月光。


    她想让他帮忙，想问他乌苏鬼江的事。


    甚至，她还想让姬无恕陪她亲自去一趟乌苏鬼江。


    可……


    这些话，她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有谁会想再去一个害自己失去一切的地方，故地重游呢？


    更何况全盛期的姬无恕都不能从那里全身而退，现在的他去了又能做什么？


    “有的时候，过于体谅他人的心情，是对自己的折磨。”


    他转动轮椅，缓缓凑近了些。


    明明是他微微昂起头，但莳萝却感觉到一种充满压抑的掌控感紧紧包裹着她。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只要你说一句话，我就答应你。”


    莳萝抛开杂念，满眼希冀地问：


    “什么话？”


    见她迫不及待的表情，少年不知想起了什么，寡淡冷漠的面容扬起了一个堪称恶劣的弧度。


    “很简单，你只需要发自内心地说——”


    “你讨厌阴山羲禾。”


    “比全天下任何人，都讨厌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