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饮酒
作品:《天马歌——陈炽传》 早春二月,亮马河边柳树的丝绦刚刚染绿。背包客陈金从蓝色港湾步行来到枣营站,钻进了滚滚的人流。去前门大街的路线,陈金熟悉在心无须查找。14号线走四站,到达九龙山站,换乘7号线,再五站就到了珠市口站。再走八九百米,就是前门大街。
正是上班高峰,位置稀缺,挤在人群中的陈金小心护着背包。这背包如果打开,会是地铁里最稀奇的行李:一瓶白酒,一只酒杯。陈金此行的目的,就是要去珠市口的赣宁会馆找人喝酒,把酒杯喝成真正的秦香杯。
阳康之后,陈金不知道算不算走出了酒杯的魔怔。反正他不再打听或网购酒杯了。秦香杯,当然是冒名的秦香杯,搁在简欧风的新房,那书房的博物架上。有一段时间,陈金感觉脑子不好使,对读书写作毫无兴趣,甚至眼前的酒杯也索然无味。不知道心境大变,还是病毒侵袭的后果。过了一两个月,陈金才渐渐恢复。恢复的证据,就是领悟了妻子的一句话。
陈金不得不佩服这个大学教授。妻子不但弄剧本有点子,而且能弄出精辟的好句子。你听,妻子在他阳康后第一天,就秦香杯发表重要讲话。她说,一个物件,就算光天化日,就算众目睽睽,如果没人惦记,那也是真正的失踪,反之陈炽的秦香杯,就算实物隐匿,但由于你的惦记,也不算失踪。陈金对这句话半懂不懂。春回大地,陈金在亮马河边晨跑时,就像水鸭子扎了一个猛子,突然脑子里涌起一个念头,算是对妻子的领悟,甚至还是延伸。
这个念头就是:他要带着秦香杯,沿着陈炽在北京的足迹走一趟,替一百年前的乡贤,找人喝酒去!
第一个,当然是赣宁会馆。但它早就从地图上消失。在手机百度地图软件,陈金试着输入“赣宁会馆”,居然蹦出个地点——珠市口西大街49号。陈金对软件的历史地名搜索功能表示惊讶和敬意。陈金从珠市口站出来,就到了前门大街。这是北京著名的步行街,疫情后第一个自由的春节,街头特意营造了红红火火的氛围。两个年轻的警察在站岗,一男一女,不时有外地游客在问路。
陈金扫码取了辆共享自行车,从前门大街绕到前门西大街,绕到南新华街,拐回了珠市口西大街。
但陈金绕了一圈,并没有找到49号。这一圈如今叫大栅栏。这地界虽说历史人物众多,保护开发的只有纪晓岚故居。但那不会是陈炽喝酒的地方。旁边的丰泽园,对岸的东方饭店,倒可能酒气冲天,但不是陈炽的年代。几辆大巴停在辅道上,举着小旗子的导游在招呼着一群老年游客。
珠市口,这是陈炽进京的第一个落脚地,陈金为此反复在此盘桓,试图准确地找到赣宁会馆旧址。终于,陈金在修缮过的街墙上,看到一块简介标牌,中英文对照。陈金拿手机拍了下来。标牌介绍了德寿堂药店、纪晓岚故居、晋阳饭庄、丰泽园、“第一舞台”的历史,对会馆一笔带过。
读到最后,陈金一阵心疼。这份简介漫不经心地说,原街曾被誉为“会馆一条街”,清《光绪顺天府志》载“有津南、潞安、赣甯、奉天、九江、平定、翼城、仁钱、庐州、孟县诸会馆。”据《北京地方志》记载,此街内还有广东蕉岭会馆、河南洛中会馆、杭州会馆、辽宁东三省会馆和浙江浙绍会馆等,在2000年广安大街建设工程中拆除。
赣甯,就是陈金要找的赣宁会馆,陈炽在北京最早和最后的栖息地。陈金一声叹息。新千年前,陈金和妻子就在北京求学寻职,但那时忙于生计,对赣宁会馆未曾造访。如今有意来寻访,却永远错过了时机。想到背包里的酒杯,陈金还是拐进了煤市街。陈金在标牌不远处发现了一张北京老地图。图上标志,煤市街有一个甘井胡同。陈金兴奋起来,史料记载,这正是赣宁会馆所在地。
红袖章的志愿者随处可见。“去甘井胡同?找做核酸的地方吗?”可爱的北京大妈用手一指,甘井胡同的入口,就在一座公厕边。陈金拐了进去。胡同连通了粮食街和煤市街。但胡同里的院子大都没人,中间一大片已经倒塌,就像《城南旧事》中英子找球的断墙。一辆三轮车慢悠悠拐了进来,骑车的师傅一边跟乘客介绍胡同,“这里当年是会馆,学生住的地方……”
是啊,央视大剧《什刹海》,老电影《城南旧事》,新电影《我们俩》,都是胡同故事。老舍《茶馆》《四代同堂》,徐则臣的鲁奖小说《如果大雪封门》,也都写胡同。在北京,胡同游成了热门。陈金也算是地地道道的胡同游。但他更重要的,是来胡同里找人喝酒的。找谁呢?甘井胡同斑驳的院门大多关着,一些老人坐在胡同里晒太阳。找大妈大爷喝酒,显然不合适。
甘井胡同28号院门开着。陈金钻了进去。顺着一米宽的走道深入,陈金不知道房主会不会介意,小心地喊了句,有人吗?没人应。陈金朝院子看了眼。各种杂物零乱堆放,像是个废品收购点。小院狭窄,但还算完整,两棵大槐树仿佛不堪逼仄,朝天高举。树间铁丝上晾着陈旧的衣服。看来有人居住。
无论如何,在这甘井胡同找不到赣宁会馆的影子,找不到喝酒的人了。陈金叹息着,遥想当年陈炽寄居在这片胡同喝酒的场景。有时是文朋诗友,比如老乡陶福祖,比如诗人黄遵宪。有时是狂歌独饮,比如生命的终点。陈金走出甘井胡同,遗憾地告别了并不存在的赣宁会馆。
对了,陈炽跟朋友喝酒的地方,有一处倒是确定存在。那就是陶然亭。陈金查了一下,走路四十多分钟。当然是替陈炽查的。他想知道陈炽当年如何去往陶然亭,要么是走路,要么是坐马车。陈金不想走路。他在大栅栏走得累了,就打了个车来到陶然亭公园。门票十块。北京的公园门票都这个价。
天气晴好,陶然亭公园里人气旺盛。写水书的,玩飞盘的,打羽毛球的,弹吉它的,散布在各个角落,市井的悠闲多于匆匆的游客。陈金径直来到慈悲庵。登记进入,上得山来,把周遭游览了一遍。历代积累的人文,把陶然亭捧得像个骄子。且不说陈炽以前,光说从晚清到民国,高君宇和石评梅,郭沫若和齐白石,加上中共领袖,陈炽没有出现的机会。陈金站在亭中,细读楹柱上的对联和墙上镶嵌的碑文,终于找到一个跟陈炽有交集的人——谭嗣同。
读着谭嗣同《城南忆旧铭》,陈金能想象陈炽在此喝酒的情景。一次是1885年将军们在此开宴,庆祝中法战事获胜,他陪坐其间,当然充满快意。而另一次是1898年秋,陈炽和两个友人相约来此饮宴,预言变法必败。眺望西山苇海,秋风萧瑟,慨叹世事,充满伤感。陈金驻足良久,对比眼前的人间,感叹莫名。是啊,苇海都变成了园林。陶然亭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就全面整修,成为新中国北京最早兴建的公园,改革开放后又兴建了华夏名亭园,把六省九地的名亭尽收园内,仿真如真。陈炽酒杯边的萧瑟,不复可见。
陈金不知道那次陶然亭之宴,陈炽是不是带着秦香杯,但知道他饮酒触怀,心连天下。这是他喝酒时一贯的姿势。这时,身边的游客正在谈论京中的盛会,说起了“部长通道”“代表通道”“委员通道”。陈金早上也看过直播,什么智能机器人,5g,p25,盛会的调子当然激昂的,跟陈炽当年的担忧和向往,完全不同。
陈金的母校在筹办百年校庆,老家的同学来北京联络,说起这次盛会赣南来了六个代表,带来各种议案。而晚清的时候,不要说平民,就是京中的陈炽也无缘参与。他早年写的那些奏片,西藏建省呀,牧场迁移呀,相当于后世的提案,转到了相关部门,所谓答复就是驳回。一百天的变法,两百多道谕旨大多成空,成为陈炽酒杯中沉痛的浪花。陈金在陶然亭驻足,涌起时代的自豪感。时代在轰鸣。车流声像是公园的另一道樊篱,围起园中的平静与安宁。
就着这份感慨,就着这份时代的洪流,陈金想把背包放下,把酒杯拿出来,找人喝上一杯。但是,都是陌生的游客。陈金后悔不曾邀请妻子一道前来,或者一家三口,或者叫上三两位同事。否则他可以凭栏摆酒,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这样,那酒杯就成了秦香杯了。
陈金带着遗憾出了陶然亭公园。他沿着黑窑厂街厂走去。手机百度地图显示,陈炽另一个住处——贾家胡同还有实名。瑶林馆还在吗?如果还在,那怕是甘井胡同28号那样破旧,也要进去坐坐,找到主人喝上一杯!陈金走上六百多米,手机提醒说导航结束。但眼前却没有胡同,只有一个庞大的大工地,绿色的铁皮围档,将陈金挡在外面。工地出口,走出四五顶黄色安全帽,说着陈金听不懂的方言。
瑶林馆,永远消失了!陈金无法想象,这绿色围挡里头有一座古雅的小院。一百多年前,陈炽和好友们在这院子里相聚,诗酒之会,快意流连。
陈金转到了菜市口街。那里有座康有为故居。这应该是个知名的景点,就像纪晓岚故居一样,地图至今存有实名。康有为故居原是南海会馆,康有为是广东南海人,会馆的样子跟赣宁会馆差不多。那里,应该能找到喝酒的人!
当年,康有为闹起了公车上书,成为京中红人。翁同龢想见康有为,就叫陈炽带路。后来康有为寄希望于翁大人推进变法,跟陈炽频频交往,陈炽成为一个穿针引线的人。自然,康有为故居里陈炽醉过的次数不会少。陈金按图索路,走出了地铁菜市口站。
但是,绿色围挡再次让陈金大吃一惊。康有为故居就在地铁站边,一墙之隔却无路可进。灰色的砖墙,也不像纪晓岚故居那么光鲜。高耸的打桩塔,斜刺的机械臂,招展的围挡旗,不知道又将改造成什么现代化楼群。红袖章的志愿者在地铁站边聊天。陈金有些不甘,就打起招呼,说,这里头有个“康有为故居”,听说过吗?能找到进去的地方吗?大妈说,围挡了的工地,怎么会让游客进去呢?
陈金叹了口气,为背包中的那只酒杯叹息。在地铁站边,跟两个红袖章喝起酒来?这不可能。人家是在工作,是在值班站岗。
陈金拐上骡马市大街,朝安徽会馆找去。这是陈金最后的希望。在现有的历史资料中,陈炽自己提到过的喝酒之地,惟有安徽会馆。那是陈炽写给文廷式的一封信。
文廷式变法前不久,被慈禧借故罢免,陈炽不时去信跟他谈事,信中就提到安徽馆跟康有为、文廷式三人喝酒的事。百度地图显示,安徽会馆在西城区后孙公园17号。陈金步行前往,从骡马市大街拐进了红线胡同。胡同看得出经过修缮,与阜成路内侧鲁迅故居附近那片一样,外墙整洁,风格统一。但不见“安微会馆”的门庭和牌号。陈金不甘失败,又拐进梁家园胡同,终于找到了后孙公园17号,却是铁将军把门。
安微会馆是淮派京官的聚会之地,一度非常显赫,不应该消失。据说李鸿章牵头先后买下280余间房子,形成庞大的娱乐场所,有戏台,有饮宴,有书院。陈金继续深入胡同,发现拐角处有扇门虚掩着。这门像是刚刚维修翻新。陈金轻轻推开木门,不由大喜过望,正是修葺一新的安微会馆。对面的玻璃墙上打着会馆的名称。
陈金高兴起来,接连看了两处展览,会馆的,戏班的。又拐进大戏台,但见戏台气势恢复,座席齐整,只是空无一人。陈金拐进春明书院。有几个人在书架边的,围桌而坐,交流说话。不是大妈大爷,而是跟自己差不多的中青年。陈金兴奋起来。但他刚要开口,就被一位戴眼镜的青年发现。他走了过来,惊讶地问,这地儿不对外开放,你是怎么进来的?还是请回吧!
这彬彬有礼,可不是陈金的期盼。他盼望的是热情招呼。但对方似乎举行什么秘密会议,不由陈金多说,就把来客请出书院。陈炽悻悻地出了会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