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槐树

作品:《天马歌——陈炽传

    走出安微会馆,陈金有些迷惘。难道此行枉然,背包中的酒杯就是找不到喝酒的人?对了,还有个地方是陈炽常去的,那就是成立北京强学会的松筠庵。虽然那是政治性集会,不像诗酒之会,但总算是陈炽的足迹。


    松筠庵在西城区宣武门外大街75号,原来是明代忠臣杨椒山故居。这里有条达智桥胡同,在陈炽的年代,这里其实是叫鞑子桥胡同。而在杨椒山的年代,这条胡同还是一条河沟,清代驻过满蒙的旗兵,填起来成了胡同。


    陈金沿着万源夹道,经过琉璃厂胡同,终于看到了“杨椒山祠”几个字。胡同修整一新,但这座松筠庵却祠门破旧,而且大门紧锁。透过院墙,几棵高大的槐树无力地伸向天空,又弯向胡同。当年,这松筠庵可是维新人士云集之地。陈炽就是在这里被推举为强学会的会长。


    陈金转向街道对面。对面就是嵩云草堂。墙上竖着的标识牌显示,这里跟松筠庵一样,都是北京市文物保护单位。康有为当年公车上书,召集十八省举子在松筠庵议事,地盘不够,就连着用上了草堂。这里也是北京强学会的诞生地。草堂原也是会馆,只是里头的小院改造得面目全非。门楣上的红灯笼,飘荡着草体字的草堂名号。


    陈金突然想起了《城南旧事》。正如林海音说的,她儿子焯儿回大陆探访,发现北京的院子完全被密集的厨房占着,没有一点四合院的样子。陈金眼前的情景正是如此,积木般的房间把会馆彻底分割,留着一米宽的过道,弯曲盘绕,串起一间间低矮的房间。


    这就是所谓大杂院?能找到喝酒的人吗?陈金摇了摇头。


    在草堂入口,一位跟自己差不多年轻的汉子正在清刷门板。门板一头靠在槐树上。槐树,是北京胡同的标志。有院必有槐,有槐才有院。这是平民化的树,是跟社会底层同一个立场的树。它们似乎就喜欢嘈杂和风尘,喜欢三教九流,喜欢劳苦的汗味。这跟故宫那些桧柏呀侧柏呀,完全不同。那些宫庭之树,苍劲如龙,亭亭如冠盖,纹理讲究。


    陈金跟这位汉子搭讪起来。大哥,这院子是你家的吗?才不是,我也是刚刚过来。哦,那你是来这里租房的?可不是,我是大兴的农民,我们农民就爱干活,来城里干活得找个落脚的地方。大哥贵姓?汪,我姓汪,你也想来租房子?我看看吧,这房子怎么个租法?一个月一千多元。


    陈金跟这位汪大哥聊得兴起。汪大哥把门板的尘土清理完,就朝一间房子搬去。陈金搭了把手,说,大哥,我到你房子里看看吧。


    汪大哥的房子中间有一棵树。当然是槐树。就像电视剧《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中那样。这树在房中,房子原是院子。槐树先扎根在这城市,胡同呀,小院呀,都围着它转。在陈炽的年代,在林海音的年代,槐树还是小院的景观。但京城人口猛增,翻了几十倍,这胡同的小院,昔日的会馆,就舍不得浪费那些宽阔了。


    陈金惊讶地说,跟槐树住在一起,感觉方便吗?汪大哥说,槐树看上去占地儿,但它却是个好朋友,你看,这东西随便往上面一挂,它不怪我,夜里没事,还能陪我说说话。汪大哥把门板紧贴砖墙平放,一头挨着槐树,就成了大桌面。一半摆放炊具,一半成为餐桌。


    陈金就势坐了下来,把背包放下,说,汪大哥,我们歇息会儿,喝上几口。汪大哥难为情地说,我刚搬进来,可没准备酒!


    陈金说,我准备好了。汪大哥吃惊地看着陈金放下背包,掏出了酒瓶和酒杯。陈金说,我就是来找你喝酒的!汪大哥既高兴又疑惑,说,你是想认识房东吧?听我老家乡说,跟房东喝上一顿酒,能减不少租金。陈金说,嗨,不说租房的事情,我就是来找你喝酒,我这个新酒杯,不是还没有启用,今儿个特意找个地方,让它从摆设变成真正的酒杯。


    这就样,一只假冒的酒杯,把两个中年人叫到了一起,叫到了槐树底下。汪大哥拿出一只碗,一包花生米,以碗当杯,喝得兴起,就想知道这顿酒究竟有何用意。


    陈金说,我这酒,是为一百多年前的人喝,那是我乡贤,一个人在这北京,寂寞时喝,朋友相见时喝,而且定制了酒杯,叫秦香杯,诺,就是这个!


    汪大哥说,你这朋友也住这大杂院,那敢情跟我一样,没大出息呀!陈金说,什么叫做出息,人家可是个大学者,在军机处上班,在户部上班哪!汪大兴说,哦,我明白了,我到过故宫,知道六部在天安门边,军机处在乾清宫边,但听说“阔军机穷章京”,没准你老乡是个穷章京,才来住这胡同。


    陈金说,你还说得真准!不过,胡同也藏龙卧虎呀!陈炽当年是个天才,一个京官,一个学者,但他清廉,终究只能住胡同,住在槐树底下。北京的士司机常说,北京城呀,东富西贵,南穷北贱。这东南西北,说的就是今天的西城区、东城区、宣武区、崇文区,二环内。据说满人占了北京,把汉人都赶出了内城。陈炽抱着救亡之心,在槐树底下著书立说,一心想把维新的法子送到宫中,改变国家的样子。


    汪大哥说,那是个大出息!得敬他一杯。两人举起了杯碗。汪大哥说,难道你一个斯文人,一个大学者,愿意来这大杂院槐树下来喝酒!你应该带着这酒杯去宫城去喝呀!那才是陈炽的得意之处。


    陈金说,别以为我没想过。但我到隆宗门一看,虽说军机处离皇宫近,但那几间章京值班房够寒酸的,现在变成了母婴室,根本不是喝酒的地方。1887年正月,初一,初八,十五,宫中朝会,光绪亲政,千官簇拥,焰火冲天,但陈炽呆在那几间木板房里等候叫差,笔墨伺候,夜色渐深,终究是看别人热闹,哪能是喝酒的地方呢!


    汪大哥说,那上班的户部呢?朝考的礼部呢?他在朝中上班,就一直住这城南的会馆?


    陈金说,户部是上班的地儿,礼部是考试的地儿,能喝酒吗?后来他为了进朝方便,倒是在驾部安了个家,看朋友的赞美,应该是鲁迅故居那样的四合院,诗酒之会是肯定有的,但那地方早就成了天安门广场,成了国家博物馆,成了公安部,谁敢带酒进去?过不了安检的!


    汪大哥说,说来说去,陈炽这只酒杯倒是跟槐树有缘,跟我有缘,跟大杂院有缘。我虽然初中毕业,但爱看小说电影,知道《城南旧事》,知道这胡同和院子,当年住着秀贞,长班老王,住着林海音和他父亲林焕文,住着德先叔和思康三叔,但也住着阔绰的张家。你那叫陈炽的老乡,后来去哪里了呢?


    陈金说,在赣宁会馆里病逝了!妻子和儿子去了日本,没了音讯。我们老家的人,一直想找找呢!


    汪大哥说,去了日本?那林海音不就是三岁从日本去了台湾,五岁又来到大陆吗?没准,林海音的父亲,就是跟陈炽认识,跟陈炽的儿子认识呢!陈金吃了一惊,心里一个响亮的咯噔,说,对呀,我怎么没朝这方面想呢?一个姓陈,一个姓林,我从来没想过他们会有交集!


    汪大哥说,我喜欢看电视看小说,尤其租到这胡同之后,特别喜欢《城南旧事》,我们这帮打工的,跟长班老王那就是一个命啊!只是这胡同再不会有跨院了,有秀贞了,有北大的学生,有大学教授了。要是现在还有惠安会馆,我也愿意当一回看门的!就像宋妈的老公,我们在乡下混得不怎么样,就跑到城里来找出路。


    陈金说,你别说,这《城南旧事》真像是陈炽的续篇!你看,林海音祖籍是广东焦岭,而珠市口西大街那消失的十五家会馆,其中就有赣宁会馆和焦岭会馆,说不定陈炽跟林海音的父亲认识,把妻子和儿子送去日本,说不定就是托林焕文帮助照顾。陈炽病逝后,林焕文照顾朋友妻,说不定成了一家人。日本占领台湾后就来到北京,什么椿树胡同呀,梁家园胡同呀,虎坊桥呀,琉璃厂胡同呀,正是当年陈炽的活动区域。


    汪大哥说,对呀,那我们在这会馆里,继续替陈炽喝酒,又是怎么回事?我们可不是陈炽或林海音什么人!


    陈金说,陈炽可是我的恩人,是我的老乡,我必须替他在这胡同里喝酒,我要把这些胡同喝成赣宁会馆,喝成瑶林馆,喝成康有为故居!说着,把自己当年高考落榜的事、寻找秦香杯的事,跟汪大哥说了一遍。


    汪大哥说,我就说你找我喝酒,准是有故事的!喝成过去的胡同我高兴,可我就担心这大片胡同将来要拆了,我们可到哪里租房子去呀!我们在这北京的河道里开着打劳船,打捞漂浮物,看着岸上的人钓鱼溜狗,看着一个个气派的小区,知道那房子没八千一万的,肯定租不下来。


    陈金说,胡同可是宝贵遗产,怎么能拆呢?你看,这一条条胡同,不都是政府修缮过的吗?铺好了路面,粉刷了墙面,虽然它黑压压一片都是平房,占着地面,但那是祖宗的印迹,得留下呀!


    汪大哥说,你刚不是说康有为故居变成了工地?贾家胡同变成了工地?这事情谁说得准呢?十年不说,五十年之后,这大杂院,这老槐树,估计得消失!不过,那时我不稀罕这院子了,我希望后一辈都出息了,不住这样的房子!陈金说,说得好,我们为这槐树干一杯,希望它永远记得胡同,记得会馆,记得陈炽,记得每一位北漂……


    陈金不知道怎么从达智桥胡同回来的。他隐约记得,是被弄进了一辆出租车。车上出来,妻子一脸不高兴,问他上哪喝酒去了。陈金嘟哝着说,找陈炽去了,替陈炽喝酒去了,你看,这秦香杯真的没失踪!你说得真是精辟,一个物件,就算光天化日,就算众目睽睽,如果没人惦记,那也是真正的失踪,反之陈炽的秦香杯,就算实物隐匿,但由于我的惦记,也不算失踪。


    妻子明白了陈金去了哪儿,并没有责怪他。但接着她又不明白了。陈金醉话连篇,说,这酒杯真是个圣杯,一下子就喝出了智慧,我可知道陈炽的后人怎么样了,林海音就是陈炽的后人!


    妻子大为疑惑,说,一个姓陈,一个姓林,怎么就是后人了?这就是秦香杯的智慧?我看你是阳后没完全康复,脑子还是糊涂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