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圣杯

作品:《天马歌——陈炽传

    陈金放下电话,兴奋地跟夫人作了汇报。但夫人竟然没有一点奇怪的样子。夫人淡然地说,一只酒杯值得这样高兴吗?为伊消得人憔悴啊!你的重点不是酒杯,而是文章!


    陈金的夫人也是大学教授。她在京城一所戏剧学院上班。她从事是的现当代文学研究。陈金开始创作《天马歌》时,曾经自然跟夫人深入地交流了各种想法。陈金说,我不想写成传记,而想写出一部历史小说。


    夫人说,最终写成什么作品,要根据你的取向和定位,也要根据你拥有的资料和你认为值得渲染的形象来决定。艺术塑造和学术研究,都是为了传播陈炽,都是为了传播陈炽的思想。


    陈金说,陈炽的思想已经有文集,已经有博士论著,我要做一点目前缺少的事情,就是再现陈炽的人生。塑造思想家的形象,比传播思想家的思想还要更难。思想是既定的,而思想家的人生却充满空白。


    夫人说,那你得想好了,专家们或许会批评你,说梅江边太多陈炽的传说,荒诞不经的传说,历史小说不是雪上加霜吗?增加更多的虚构,有意义吗?


    陈金说,作为历史小说创作,我当然强调其中的真实。所谓“大事不虚,小事不拘”,这当然是必须固守的原则。这么长久的阅读,有了资料的积累,我才能对虚构充满信心。我才知道如何挑选和编织需要的情节。


    夫人说,这显然比传说更难。再说,那大事不虚,那些才算是大事呢?这也难分辨。


    陈金说,这确实让我为难,比如陈炽的爷爷,明明在陈炽六岁时就去世,但我想让他多活十来年。陈炽的爷爷是个国学生,我总认为陈炽受爷爷的教育和影响比较深,我在小说中要着力塑造。


    夫人说,是啊,照理说陈炽他爷爷的身世是固定的,是大事,是不能虚的。这就叫做有资料也苦,没资料也苦。为了接近传记,尽量不虚,你需要在陈炽的一封封书信中,在陈炽的一篇篇文章中,精心提炼着陈炽的故事。把真实的人生放入虚拟的时空,放入虚构的场景,这种包融和呈现,也许会更全面、更集中地塑造形象。这当然要有取舍。为了某个主题而集中于更主要的人事。


    陈金说,幸亏我有了那些资料!我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使用资料的方法。三十年前,当我成为小镇的信使,偷看了那些专家的通信,就是为今天的写作做铺垫。何况我作为乡党,还熟悉小镇的另一些文史,比如赖作舟,这个小镇的书生,比如陈鼎元,这个梅江边真实的武举人。当然,我要塑造的是一匹赣南的天马,一位晚清知识分子天马一样的人生,所以“天马山庄”才是小说的核心,视角必须是辛弃疾那样,“西北望长安,何怜无数山”。


    夫人说,我看出了来,其实是那只酒杯触动了你去造就这样一部历史小说!你为了写作,为了解读那只陈炽的酒杯,特意在网上阅读了美国小说家丹布朗的《达芬奇密码》。欧洲一直流传着圣杯的传说,人们认为圣杯在格拉斯顿伯里这个英国的城镇上保存了好几个世纪,传说中亚瑟王一直在寻找着圣杯,因为使用圣杯能带给人们智慧和力量。我看,你寻找陈炽的酒杯,难道是把它当作西方的圣杯吗?


    陈金开心地说,还是夫人最懂我!我读《达芬奇密码》,就是想看看他如何虚构一只圣杯。这小说是一种畅销书套路,给我的震撼远远比不上赛珍珠的《大地》三部曲。但这小说充满传奇,也值得我借鉴。我讲述陈炽的故事,核心并不是酒杯,还是那只晚清的砚台。我有种幻觉,陈炽的思想源于那只圣杯,或者说,那只圣杯代表了思想家形象,这样说来,那只圣杯其实就是陈炽最喜欢的中国古典哲学——《黄帝阴符经》!


    夫人说,《达芬奇密码》中,讲到了西方伪造和删改《圣经》的历史,这跟中国西汉时的文化统治倒是有着惊人一致。这也是陈炽晚清时反复比较而产生过的幻觉:西方文明来源于中国。是的,有太多惊人的一致!陈金不敢肯定陈炽知道圣杯的传说,但他几乎在模仿圣杯的传说。那只秦香杯,肯定是陈炽生前握过的圣杯。


    陈金说,《阴符经》说,“人知其神之神,不知其不神之所以神也”,陈炽不是被传说为神童吗?但陈炽认为神其实不神,一般人看见神奇的事物才认为神奇,而不知道有些事物表面看并不神奇,而其实是高深莫测,这才是真正的神奇。古代对日、月、风、雨、雷、电无法解释称之为神。后来智慧才能超绝于人者曰神,德之极高者曰神,知道宇宙变化的圣人曰神,透过中国文字这一智慧符号,为我们揭示出:通达明了宇宙人生真相的人谓之神。


    夫人说,听你这么一说,那只酒杯真值得寻找,一只普通的酒杯,却被你赋予了神圣色彩。但你这不是悖论吗?《阴符经》是说,神其实是不神。就像陈炽,被说成是神童,只不过是他比别人努力而已,我们一般认为后天的努力不是神,先天的资质才叫神。那圣杯也是,就是人间普通的材质,硬是被叫成了秦香杯,硬是被你叫成了圣杯。


    陈金说,《圣经》成为圣经的过程,其实也是人为的结果!《达芬奇密码》中说,那位罗马国王君士坦丁,居然在公元四世纪为了罗马统一而洗礼加入基督教,让异教与基督教进行了有效融合,只是通过开会讨论保留那些教义教规。我相信这是真实的历史。《达芬奇密码》,通过虚构提示历史的真实,是一种更高的真实。


    夫人说,这是我们文学界听得最多的老生常谈!我也曾经惊讶,后世奉为经典的《旧约》和《新约》,不过是统一思想而出现的文化成果。的确,正如小说中的学者提彬所说,这《圣经》不是传真而来的。而这与康有为当年试图在晚清推行的《新学伪经考》有着惊人的一致!


    陈金说,陈炽没有折服于《新学伪经考》。他跟康有为最大的不同,就是谦虚和低调。康有为号“长素”(长于孔子),而陈炽叫“次亮”(次于陈亮),这是两种迥然不同的文化性格。陈炽不相信康有为的激进维新能够成功,而他的稳重改良也找不到出路。但他相信,自己的手上有一只圣杯,充满智慧,源于中华古代圣贤,而又能吸纳近代西方文明。中国的改革发展一直缺少中间阶层,而陈炽曾经想成为这样的阶层。这个中间阶层,倡导承前启后,倡导继往开来。这就是后世强调的文化自信。


    关于陈炽的交流,勾起了陈金与夫人的青春往事。三十年前,陈金就是这样借着陈炽的话题,延续与远方大学的交流,延续与女同学的情意,最终把女同学变成了夫人。三十年过去了,陈金发现夫人还喜欢跟他聊起陈炽。如今,两人又谈起了三十年前的故事,彼此打趣和自嘲。


    夫人说,你还别说,你当年的故事简直是一个精彩的剧本!小镇的信使,我有机会要跟学生讲讲,让他们写个好剧本!陈金笑着说,信使,或者信,这种题材的电影太多了!不过,我最喜欢还是美国电影《信使》,但我觉得毕竟有编造的痕迹。


    夫人说,编造不一定是贬义词,它也可能是创造!你当年拆信,获取专家的交流,也是充满企图的,是对自己命运的编造。不过现在想起来,我仍然分不清楚,你当年不断写信,是在跟我交流,还是在跟专家交流,或者跟陈炽交流。这些都绞在一起,真是扯不清楚啊!


    陈金说,当然是为了跟你交流,否则,我不会像专家们一样,忽略那只神秘的酒杯!我现在才知道,那只酒杯其实跟砚台一样,带给了陈炽以极大的动力。但是,它居然失踪了!当然,它只能是失踪。


    夫人说,如今,你完成了一次学术之旅,接着就是一次文学之旅。对于赣南这位值得敬重的先贤,这位晚清的思想家,那只酒杯确实是值得怀念的。你有错过一见的遗憾,但更有了无穷想象的不遗憾。


    有了夫人的支持,陈金的计划顺利推进,包括创作《天马歌》,包括重访天马山庄。再次走进梅江边,陈金感慨万分。虽说公路边竖起了“陈炽故里”的标识,人们对陈炽的认知各不相同。听到陈金谈论陈炽,亲友习惯性地问,陈炽最大当过什么官?这真实的世相让陈金哭笑不得。就像那些传说,每个年代的人都在根据流行的观念来理解过往的人物。没有人读过陈炽的书,他们只是关心官职和世俗的成功。


    就算陈炽回到当下的年代,也逃不开如此一问。什么官,是人们对陈炽最大的期待。百年前陈炽返乡,当地的官员是否如此一问:接待这个京官,需要什么规格?国家部委的司长,厅级干部,如此而已。至于陈炽的酒杯,跟他的书著一样,并不是世俗社会关注的焦点。一只酒杯,如果只是一位京官的酒杯,对于当年的现实确实毫无关系,难怪会轻易地消失!


    陈金走进天马山庄,不再想象一只砚台如何把陈炽按在小山村,穷尽一生地读写,著述富国之策,阐述富国之愿。他更多地想象,陈炽每次用完余墨,将拿起那只独有的酒杯,一个人在天马山庄独饮,因为他远离京城五千里。


    是的,这是一只孤独的酒杯。至少在天马山庄,作为思想家的陈炽是孤独的。虽然有两个传说,乡民极尽想象渲染陈炽回乡探亲的热闹。


    传说陈炽有一次回到祖上的村落探访族人,乡民在传说中为他安排了随身的侍卫、亲兵、夫役。制造传说的乡民,直接按最大的官来安排故事。且不说户部郎中有没有这样的待遇,乡民任性地赋予了陈炽这样的阵势。族人扶老携幼前来看望,随身的人员严厉把守,陈炽为此劝告随从说,这是自家地境,无须警戒保卫。而对于前来看望的族人,老者就赐给果品,少者就赠送毛巾、手帕,书生就赠送笔墨书画。族人备下宴席,陈炽劝告要勤俭节约,同时劝告大家要搞好家乡建设。


    这是一段收集于1986年代的梅江传说,带着富有那个年代的心理需求——衣锦还乡的真实,加上权势的想象。这里的陈炽是个富有人情味的京官。他没有学者的独饮之姿,更多是与民同乐的和霭。另一个传说更富有人情味。传说陈炽回京路上经过宁都,一路上前呼后拥、威风凛凛,所过地方的百姓争来相见。一位老人耳聋目瞎,与队伍发生冲撞。队伍后头跟着几位闲汉,手持木棍朝老人大声呼喝,并要动手打老人。轿中的陈炽听后停下来查看,扶起老人安慰他慢走,而对跟随的闲汉一番训斥,叫差役发给闲汉路费回去,劝止再跟随。


    这十多个梅江传说中,陈炽失去了本真的面目,而戴上了戏台的面具。那是一种爱民亲民的好官形象。是任何时代乡民渴望出现的“大人”形象。这形象中少不了热闹而有趣的场景。这场景适合乡民相聚之际口口相传,带着喜剧的微笑的表情。而这种传说制造的热闹,却深化了陈炽作为知识分子的孤独。为此,陈炽的那只酒杯,从来没有出现在传说之中。那酒杯,似乎永远不能成为传说的道具,不能制造任何热闹而有趣的传说。


    在天马山庄徘徊,陈金对山村安身的陈炽深表同情。处江湖之远的陈炽,只能独饮。这也是梅江边一只孤独的酒杯最后会失踪的原因之一。而正是借助这酒杯,借助这酒力,陈炽成为一匹可以纵横江海的天马。陈金想着那只酒杯,不由想起汤养宗先生的诗歌《举杯》:“为江山举杯时,必须用最有底气的酒/才好与江上清风山间明月相接气/天水已经截流,饮者各无踪迹/坍塌的朝廷也散去它的筵席……”


    从梅江边回来,夫人就不断听到陈金的感慨。夫人听着陈金不断地谈起酒杯,而且一次次钻进了古玩网,大有欧洲骑士寻找圣杯的架势。夫人对此有些忧虑,但她无法阻止。她突然觉得,陈金由于创作《天马歌》,已经走火入魔。她决定成全丈夫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