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网购
作品:《天马歌——陈炽传》 陈金对电话的真实性不抱任何怀疑。陌生人在电话中说,你是在寻找那只天马山庄的秦香杯吗?如此确切的信息,让陈金大吃一惊,仿佛电话那头,坐着另一个自己,对方居然也知道天马山庄,也知道秦香杯,还跟他聊起了陈炽的许多史料。
陈金简直觉得遇到了一位知己,有共同的爱好,称得上同领域的专家,就像当年的赵先生、曹老师、范站长。想起三十年前的往事,陈金一个激灵。这位陌生人,这位自称收藏了陈炽酒杯的陌生人,会不会是那几位专家的后人?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就算是专家的后人,就算也关注陈炽,但专家们早就认定那只酒杯失踪了。
陈金有些纳闷。他自信当年特殊的信使经历,让自己拥有特殊的便利,掌握了最多的陈炽资料。他在《天马歌》中,为此对砚台和酒杯可算是极力渲染。但是这书稿还没有出版,书里的信息还没有传到人世,怎么会有一个人居然跟他一样,对陈炽研究如此热心,如此熟稔呢?特别是,居然对那只一直没有人关注的酒杯,同样抱以殷切的关注!
陈金有些怀疑,难道这就是霍金在《时间简史》中说的,这世界上一定有一个反你,另一个你!
接到电话那天,陈金从天马山庄寻访回来已有半年时间。他正在着手写《天马山庄考》。新居写新著,陈金的著述充满仪式感,就像当年陈炽在刚刚建成的天马山庄小院里,专心地创作《庸书》。
陈金创作之余,就在书房里整理物件。陈金刚刚搬到新居,上千册图书还没有很好的归置。特别是物品的摆放让他大费脑子。
新居是按照女儿的意见,装修成简欧风。如果按照陈炽的思想观念,简欧风也是全盘西化。它完全丢掉了中国人的东西,一味模仿外国人的气派。陈炽是不赞成的。到了清代,中国文化并不排斥西洋风,比如圆明园,比如陈炽的天马山庄,保持中国建筑的特色之外,也吸纳了西洋的东西,比如玻璃,比如水法瀛台,容纳了异族的情趣。只是这种包融并非易事,中国人往往一刀切,要么完全中国风,要到完全简欧。
简欧风的新居,意味着所有中国风的物品,都不宜在客厅等公共空间出现。陈金两口子做为国内生活一辈子的知识分子,特别是人到中年,自然难以彻底放下中国风。比如客厅里需要喜庆,根据亲友的建议,玄观正对的墙面,一定要挂个大红的中国结。就像留洋的中国人保留一颗中国心,女儿除了对这个中国结作出让步,其它的装饰没一点商量余地,包括那幅陈金的母亲花费一年多时间绣好的十字绣。
陈金的新居装修开始,母亲就准备了全套的绣具。作为母亲,梅江边的一位劳动妇女,她选择的十字绣图样,当然是充满中国古典意味的。母亲把所有的时间把所有的祝福,一针一线凝聚在这幅礼物中。陈金知道,这是母亲献给儿女最好的庆贺。但是,十字绣装裱好那天,陈金为十字绣的摆放充满纠结。这是母亲的礼物,当然应该摆放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这样让母亲开心,这样可以一次次跟客人说起母亲。
最后,这幅十字绣还是挂在了陈金的书房。好在挂起来那天,连母亲也一致觉得那是最好的位置。那充满中国风的吉祥,最适合陪着陈金在书房里驰骋,鼓舞陈金读读写写,继续创造人间的奇迹,获取人生的成功。
陈金对新居的简欧风真是感情复杂。他喜欢它的简约。它对于自少年时代开始熟悉的中国风味,渐渐有了厌倦。梅兰竹菊。年年有余。松鹤延年。当女儿提出简欧风,解释着简欧风,果断地把挂画换成了抽象图案,陈金是赞成的。女儿说,抽象画,线条,色块,看久了也不会厌倦。陈金突然想起了卡夫卡的小说,博尔赫斯的小说。
那简欧风,就像一种轻的小说,一种元小说,一种抽象的文化原型。它跟中国风之间,不是好坏之分,不是高低之分,而是不同阶段的喜好。就像当下的婚庆公司,你搞欧式的,我搞中式的,都同样的市场。好在陈金和夫人,都是思想开明的人,愿意跟着年轻人新潮一次,以弥补当年生活抉据时的毫无讲究。
那天,陈炽在新居里写着《天马山庄考》。他一边推敲书稿,一边沉浸在对那只酒杯的想象之中。他突然想,如果那只陈炽的砚台和酒杯来到了自己的新居,肯定只能安置在书房里。简直是心有灵犀,这时,陈金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脱口而出说起了那只秦香杯。
陈金几乎无法相信。这年头诈骗的电话太多了,弄得他一个大学教授也不敢轻易接电话。但对方持有坚定的口气,说出了陈金在“中华古玩网”的留言。是的,陈金那天看完一对琉璃酒杯的出让信息后,就在网页留了言,并留下了电话。陈金在古玩网上没有找到气质类似的酒杯,就试着留下自己的诉求:有没有一只来自晚清的酒杯,一只近代思想家陈炽留下的酒杯。
这位陌生人,居然跟陈金在电话中聊起了陈炽。口吻特别像是来自梅江的一位乡亲。除了那段挖墓的隐秘经历,陈金跟他几乎有着相同的人生,比如自小以陈炽为楷模,比如自小听着陈炽的传说长大。比如上大学之后依然关注着陈炽的研究。当然,陈金需要他交待那只酒杯的来历。
陌生人的答案是神奇的,又是让陈金哭笑不得的。陌生人说,他手上拥有的酒杯,是来自当地的民间收藏家。
这位陌生人称,当年他在小镇偶然看过小镇文化馆整理的陈炽资料,就开始留意那只酒杯。他知道砚台已被政府收藏,但那只酒杯已流落民间。由于没有具体的信息,他只能用排除法寻找那只酒杯。他在各种古玩网上考查了各种各样的酒杯,根据他对陈炽的了解,居然都没有对得上的一款。
陈金听了暗暗吃惊。这不就是自己的经历吗?
陌生人说,后来他跟赣南一位民间收藏家联系上了,请他到梅江人家留意这样的酒杯。那收藏家带着明确的目标,就像陈金一样有段时间反复在梅江边转悠,最终从一位乡民手上,弄到一只古代的酒杯。那乡民曾经是敬老院工作,而敬老院有一段时间就在天马山庄开办。陈炽过继的儿子陈育城,生了两个儿子,次子一辈子没有结婚,就在那敬老院终老一生。
那位乡民自称,他就是从这位陈炽后人手上得到了那只酒杯。当然,那乡民并不觉得珍贵,只是他在水口敬老院工作过,曾经爱和老人们喝上两口,就喜欢上了这只酒杯。那陈炽的后人感谢乡民的关爱,就把酒杯送给了乡民,同时告知是祖上的房间里遗留的器物。乡民不觉得这酒杯有多宝贵,时间并不久远,何况这样的名人酒杯,在当时并不引人关注。
听着陌生人的讲述,陈金在电话中感觉故事玄虚,简直是天方夜谭。但他无法否认其中的真实。因为他也拥有同样的资料。比如资料中说到了陈炽过继的儿子,比如天马山庄后来成为了敬老院,比如天马山庄曾经长期成为知青的家居。特别是敬老院终老一身的陈炽后人。但是,陈金又怀疑,太真实了,太接近了,就会显得非常不真实。
这是不是陌生人故意编造的故事呢?陈金有些恍惚。但是,既然失踪的酒杯突然出现了,陈金没有理由拒绝它。陈金放下电话,觉得这冥冥有一股力量支配这件事情。这一年来,陈金沉浸在陈炽的研读中,沉浸在陈炽的重构之中。陈金试图通过赵先生和曹老师的故事,打破那些人生的迷雾,但对陈炽的艺术塑造之中,又开始了了新的虚构。
从一只砚台,到一只酒杯,这是晚清爱国志士陈炽的一生。当然,这也几乎是中国古代知识分子共同的人生。只是,晚清是古代的尾声和近代的开端,中华民族的生存遇到空前的挑战,文化自信成为当时知识分子一个特别尴尬的话题。作为古代知识分子最后的形象,砚台何为?酒杯何举?爱国思想家陈炽以自己独特的人生历程,用毕生的奋力和终身的求索做出独到的阐述。
2022年,当陈金一次次翻阅陈炽的相关资料,突然对陈炽留下的酒杯产生无穷的想象。是的,这是陈金阅读陈炽资料时最直观的印象,也是留下的最大遗憾:他没有看到过那只陈炽留下的酒杯。
秦香,陈金怀疑是陈炽自己擅自命名的酒杯,并且被后人记住。秦香,这究竟蕴含着什么意义?这样一只酒杯,陈炽是用来喝白酒,还是家乡的黄酒?是晚清时期大量出现的葡萄酒,还是外国的洋酒?陈炽是接受了西方近代文明的知识分子,这“秦香”两字,这酒杯所举,定然有着极丰富的意蕴。只是,后人已无从知晓。
陈炽的诗篇和文章中,从来没有提及这样一只酒杯。相对于那只充满神奇的砚台(比如它的积墨可以沾水而书),这只酒杯其实比任何知识分子的用物更富有时代感。其实很少在文人遗留的器物中发现酒杯的爱好,酒杯的收藏。是的,几乎没有。在诗篇中,到是会看到夜光杯、琥珀杯这样的雅称。但是,为什么突然在晚清出现了一只秦香杯?而且究竟是什么形状?跟陈炽的众多身世一样,这已经成为一个永远的谜。
也许,谜一般的事情,正好是想象的。正如为李白写传记的作家们。陈金创作《天马歌》前,参考了两本李白的传记。一本是韩作荣先生的《天生我材》,一本是伊沙先生的《李白》。前者是学术性的散文,面对李白充满疑点的人生历程,韩作荣先生不得不用频繁用“想来”两字,通过诗文来想象李白的行止。而伊沙同样作为诗人,在大量梳理李白的资料后,大胆设计了充满动感的生命情节。陈金承认,对于刚刚读完《李太白全集》的人,两本书的对照阅读都能受益,加深了知人论世的见解。
对于陈炽,陈金最终选择向伊沙先生学习。面对陈炽布满疑点和空白的人生历程中,同样需要借助有限的资料,加入充分的想象。是的,想象。就像这只叫秦香杯的酒杯。陈金错过了看见的时机,只能想象这只酒杯。只能望文生义。但这只酒杯是确实存在过的。无论如何想象,不会成为过于虚飘的无稽之谈。陈金根据一只砚台和酒杯,想象着这位乡贤晚清的一生。
陈金相信,这是一只玻璃的器皿。这同样有据可查。原因是,陈贤泽老人讲起,天马山庄那时用上了晚清最时兴的建筑材料——玻璃,而在陈炽的《庸书》中,也对玻璃做了特别的介绍。但这只充满时代感的酒杯,陈金不知道它是一只什么形制的酒杯。不知道那“秦香”两字,是陈炽自己起的名字,还是作坊主的命名。秦香,显然指向中国古典文明。秦,是古中国的象征。陈金甚至相信,这只酒杯已成为圣杯,喝了就能来灵感,就能得智慧,就能洞悉一切人事机密。如果可能,陈金也想像陈炽一样,定制一只这样的酒杯,用中国的材料,以西方的造型。
但是,那只真实的酒杯呢?它存在于民间,失落在民间。这不是一般的玻璃器皿。根据陈炽的描述,他所用上的玻璃酒杯,并不是后世那种喝红酒时的高脚杯,易脆。那时的玻璃杯,是坠地不碎的。这样一只失踪的酒杯,当然还存在人间的某个角落。陈金希望有一天它能重见天日。从某个意义上说,他创作《天马歌》,就是为了恢复和召唤这样一只晚清的酒杯。
自2022年年初起,陈金开始大量购买和阅读陈炽的相关资料。春节回乡的时候,他曾在陈炽站立过的山巅眺望梅江。他曾经想写一部长诗,叫《望江》。他想写出梅江人家的命运和风华。但是,他发现了知识储备的缺陷:易堂和仰华书院,是这两座梅江边的人文高峰,他所知不深。为此,他必须补课。他购买了博士论著《易堂九子研究》,并惊讶地发现陈炽的研究也有了博士论著。
陈金用了一年的时间集中阅读。他开始想象陈炽,想象这位乡贤如何在砚台边度过那短暂的一生。那时,陈金忽略了还有另外一件重要的器物——酒杯。他只关注到那只沉重的砚台。为此在一度阅读之后,陈金想创作一部传记作品。但是,有了这只酒杯,他胆子更大了,他想进一步走向艺术塑造。他需要再现陈炽完整而丰富的人生,需要塑造一只赣南的砚台和酒杯。砚台是实在的人生,是理性的人生,而酒杯是充满感性的人生,是敢于突破生命禁区的举动。
陈炽,一个近代的思想家,一个政论作家,一个诗人和散文家,一位经济学家,一位金融专家,一位国际关系研究者,一位理想主义者,一位医生,怎么能只是埋头在砚台边的苦行僧?他应该像中国所有传统知识分子一样,敢于举杯,敢于朝向未来举杯,也敢于朝向古代举杯,敢于朝西方举杯,也敢于朝向东方的圣贤举杯。他的精神内核,是中华文明,是文化自信。秦香杯,这是独立于晚清时代一只多么伟岸的酒杯!
秦,是陈炽文章中反复抨击的一个朝代,原因是它焚书坑儒,毁灭了强盛伟岸的中华文明。但秦是强大的,陈炽也知道六国中最强大的是秦。砚台和酒杯,那是陈炽留下来的两样物品,是令后人印象深刻的文物。没错,一只砚台,一只酒杯。听当年走访和调查陈炽资料的工作人员介绍,那只砚台收藏起来了,交给了政府,而那只酒杯,却再没有出现。也许,它深藏在乡间的某间土屋里,或者某个喜欢下乡收藏文物的城里人手中。
2022年五一假期,陈金提出回老家一趟。夫人听了陈金的计划,也表示支持,虽然她无法陪同。夫人对陈金说,砚台和酒杯,是陈炽精神世界的两个面向,作为陈炽的传播者和研究者,陈金不妨创作两件作品,《天马歌》就像那只酒杯,可以尽兴地发挥想象,而这趟回到老家,不妨再写一份《天马山庄考》,就像那只砚台,踏实而厚重。
陈金接受了这个建议。他回到了梅江边,带着一本陈炽资料,在乡党陪同下再次寻访陈炽印迹。
在陈炽故里禾塘村,陈金还看到了陈炽的主题雕塑,倒映在梅江平静的江水中。雕塑中,巨大的《庸书》,搭配着小型的《续富国策》,陈炽清瘦的官服画像成为雕塑的封面。这些“陈炽故里”门面,自然是乡村振兴的产物,文化传承的余音。去往横背的山路全是水泥路。陈金不习惯在起伏蜿蜒的山路上驾驶,让乡党坐到了驾驶座。沿着梅江边的进村之路,陈金想象着“长河之水,去家十里”。天马山庄前面的芭蕉和翠竹,还是一百多年前陈炽诗中的样子,在群山之中便娟,美好,秀丽。
在宁都县黄石镇石子头村,道路纵横,屋舍新鲜,陈金一时找不到当年惦记的墓地。所幸一路打听,乡民都知道陈炽之墓,热情地挥手指点。落日的余晖,抹亮莲塘的山冈。在一条村道右拐,从齐膝的蕨草中走进去,墓地扑入眼帘。三十多年了,小小的墓地成为陈金青春的拐点。陈金俯首打量,时间正是他第一次光临后的年份——1991年。名人之墓,泯然众矣,甚至不如后世的新墓。陈金对人世的沧桑,万分感慨。
陈炽的传说,自小开始布满陈金的成长道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读过私塾的二爷晚饭后到喜欢到他家串门,在一灯如豆的灶台前为少年陈金带来无穷无尽的民间故事。其中,就有陈炽的传说。但那些故事始终是不全面的,零碎的。陈金在传说中,惟一知道的文物是一只砚台,梅江人家俗称其为“墨盘”。
是的,那是一只神奇的墨盘。那时,他还不知道有酒杯。一只叫秦香杯的酒杯。但是,陈金的梅江之行充满遗憾。他固然收获良多,为此有了《天马山庄考》的冲动。但他始终没有看到那只酒杯。他离开时回望群山,充满愁怅。
如今,中华古玩网上出现了这样的酒杯,陈金怎么能不为之激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