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寻访
作品:《天马歌——陈炽传》 第三部《失踪的酒杯》
1寻访
放下电话的那一刻,陈金就打定主意要买下那只酒杯。这是2022年的一个秋日。北京的秋天,就像郁达夫所说,秋意非常浓郁,非常正统。故都的秋,金色遍地,加深了皇城的典型气质。陈金往书房外看去,银杏叶子铺展了街道,不时翻卷在行人的脚边。
电话是“中华古玩网”一位陌生人打来的。他说,根据陈金在网上留下的信息,他可以提供一款晚清的酒杯。陈金立马兴奋起来。他没想到,寻访天马山庄时没能找到的酒杯,却被人在电话中提起。
《天马歌》写完后,陈金开着车子,在乡党的陪同下再次回到老家。陈金走访天马山庄,抱着试试看的想法,看能否找出那只神秘的酒杯。
这只陈炽留下的酒杯,叫秦香杯。这名字是1986年小镇文化站工作人员到天马山庄收集资料时,由陈炽后人提供的。秦香杯。这无疑是令人充满想象的命名。秦香。陈金在百度上反复敲打这两个字,并没有出现多少以此为名的事物。陈金接着钻入“中华古玩网”,实名注册后,求购栏目不断输入“晚清”“酒杯”“秦香杯”等关键词,不断变换酒杯名称、价格范围、所在地域、所属类别,然后从“高级交易区”到“普通交易区”,从“市场捡漏”到“在线竞买”,均没有直接对得上号的文物信息。
最后,陈金放弃了“秦香杯”和“晚清”的关键词设定,在“中华古玩网”直接输入“酒杯”,才看到琳琅满目的各色古玩:传世老牛角酒杯,旧藏和田玉酒杯,十二生肖鎏金玉酒杯,旧藏胭脂红釉酒杯,清鳝鱼黄釉小酒杯,清代御用牛角酒杯,清龙泉釉小酒杯,乾隆紫铜八面雕人物酒杯……陈金反复比较着它们的造型、材质、图案,试图发现有一款在文化气质上跟陈炽的秦香杯接近或类似。但是,没有满意的结果。
陈金决定去梅江边小山村实地寻找。何况,他写完长篇历史小说《天马歌》,还想写一篇《天马山庄考》这样的读书报告。陈金希望夫人陪同,可惜夫人要参加一个话剧的评比活动,不能参加。
行走在梅江边,陈金有些恍惚。三十年了,他每次回到梅江边,还会想起陈炽的后人、自己的恩人陈英锷,以及赵先生、曹老师、范站长。这几位陈炽的探索者,不经意推动了一个乡村青年的命运转折。陈金每次和夫人聊起当年的考学,聊起当年的婚恋,都一致把陈炽看成是两人的红娘。
但是,陈金仍然有些后悔。他后悔当年只是一味想着挖开陈炽的墓地,而忽略了那只酒杯。虽然1986年代,陈英锷就跟赵先生和曹老师、范站长提起过,天马山庄陈炽留下的物品有两件,一件是砚台,一件是秦香杯,但是居然只找到砚台。那时,酒杯就已失踪了。但是,陈金知道,它其实还在人间,就像那块天马山庄的石匾,只是被人用作过路石,如果细心地寻找,还是能够见到的。这就是乡间文物的复活过程。
陈英锷他们至少见过,可以描述这只酒杯的形状。如果确定了这些信息,就是在山村寻找起来,也有明确的目标。但是,那只酒杯居然没有人问起,那些专家压根就不想了解。他们只想了解陈炽本人,他的生殁之年,他的家世。是的,这只酒杯无论如何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关注。
陈金行走在梅江边,有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觉。他反复在《天马歌》中描述的小镇和梅江,早已没有了踪影。梅江早在2010年就不再通航。长河之水被两座高大的水电站变成了库区。两岸的水泥路和一座座间隔不远梅江大桥,代替了一个个渡口。陈金把车子直接开到了横背的村口。这是一次神奇的寻访。陈金的车子开到了一个三岔路口,不知道哪条路通向横背,通向天马山庄。
这时,他意外地遇到了一个村中少年。突突地引擎声及时地回荡在村口。那少年骑着一辆高大的摩托车。那是一种大人驾驶的摩托车,但是山中少年敢于像大人一样跨上摩托车在山路上飞奔。少年看到村口泊了辆小车,就问陈金是不是寻访天马山庄,热情地为他带路。陈金让乡党开车,自己坐在摩托车上,感受乡村少年的勇敢和热情。
更幸运的是,陈金的突然到访居然遇到了陈炽后人陈贤泽。这是初夏的晴日。陈贤泽卧床久病刚刚好转起来,简直就是等着陈金的到来。95岁高龄的老人,为陈金讲起了自己的身世,讲起了朝鲜战争的经历,而且戴起了“纪念出朝作战”的勋章。可惜的是,陈贤泽作为陈炽后人,对于陈炽的故事所知不多。比如,陈贤泽对于那只陈炽的酒杯,没有一点印象。
人世间的事,只是会留下遗憾。陈金叹息说。他在天马山庄走来走去,观赏门楼,抚摸门坎,辨认笔迹,为“坤生堂”神案上的蛛网叹息,为天井巨大而略有朽败的柱子担忧,为密集而精致的有序的住房布局惊叹。陈金在小院内外走来走去,想象当年的热闹和孤清,一边听着陈贤泽讲述往事。晚清的陈炽,和新中国成长起来的陈贤泽,隔着一个多么宛转而曲折的时代!
有一刻,陈金简直要把陈贤泽老人就当成那只失踪的酒杯。怎么不是呢?他95年的人生经历了太多的沧桑。他的一生,完全可以抵得上陈炽当年对人世的所有构想。朝鲜,是陈炽反复论及的邻邦,中日甲午战争同样缘起于朝鲜战争,其惨败的结局尤其说是北洋水师的落后,不如说是清政府没有像新中国志愿军那样的队伍,可以用落后装备打赢同样由朝鲜分裂而引发的世界大战。
当然,陈金其实比这位老人更清楚陈炽的身世。但这只是间隔的知道,与陈炽后人的讲述性质不同。这就是文化人与当事人的不同。就像当年陈金对赵先生、曹老师的敬仰。三十年前,专家们来到梅江边,激起了陈金的盗墓之心。陈金一次次拆开陈英锷跟专家的通信,从而意外地了解陈炽的人生,从而跟大学的女同学得以维持了通信。由于陈炽的墓地早就被人挖盗,陈金的盗墓更像一场虚拟的梦游,无果而返。而陈英锷对此一无所知,反而热心地帮助陈金求得返乡台胞的帮助,重返校园。
陈金当然不会忘记,陈英锷是他的恩人。当然,包括那位台胞,包括晚清的陈炽。从陈炽到陈英锷,再到陈贤泽,这是梅江边一匹天马完整的踪迹。而去往日本的陈家后人,从此却再无消息。就像秦代的徐福,带着一批人马东渡扶桑成为永远的日本居民,而其跟中国大陆的远祖已失去血缘的线索。或许线索也并不缺少,只是互相之间缺少寻找的契机。许多事情就是这样冥冥地注定着,存在着,无声着。
如果有一天,那只失踪的酒杯在日本出现,在日本找到了同伴,那并不是没有可能。但一切只是可能。也许失踪已是酒杯最好的情节,最好的结局。接着,陈金前往陈炽墓地祭奠,忏悔当年盗墓行为。
行走在梅江边的路上,陈金始终惦记着那只酒杯。那只秦香杯。他像一位城里人一样,每到一户农家就走进去瞧瞧,看看他们家的古物。就像一位货真价实的文物贩子,陈金对乡村的旧物异常敏感。酒器,香炉,碗盘,古代的生活越来越远,往往被丢弃在一栋栋无人居住的土屋里。人们纷纷住进镶着瓷砖的砖房。那些留存下来的土屋,也面临着拆除的命运。而且众多老屋已经倒下,土砖压着一根根房梁,和许多破碎的瓦片。
陈贤泽老人告诉陈金,陈炽原来住过的土屋,也听说要被拆掉,但是他坚决不同意,拆和不拆的两种力量,至今还在村子里较量。陈金早就知道,这是乡村发生的大事,媒体叫精准扶贫和乡村振兴,拆除土屋的事情曾经成为媒体的热点,引发剧烈的冲突。
但陈金更关注土屋里的东西。土屋多不是文物,只是文物的载体。陈金叹息这些倒塌的土屋,也许掩埋了大量珍贵的文物。当然,这只是他一个人的看法。事实上,那些乡村称得上文物的旧东西,早在三十年前就曾经被城里人淘过一遍。有人说,如今突然兴盛起来的古玩网,简直就是一次城乡文物贩子的大游行大集合。多少来自城乡的文物,走出地表之下,走出私人藏室,在专家与玩家之间,在收藏者与研究者之间,形成巨大的流动。
如今,天下的文物都涌到了古玩网。但陈金更希望在乡村实地捡漏。他有一种幻觉,总是觉得实地的文物更接地气。三十年前,城里人就时兴到乡村走走,除了用假银元去兑换乡民的真银元,就是想从乡村大地上捡漏,侥幸发现一些珍贵的文物。三十年前,陈金高考失败在家,就想过有一天他也能撞上一两件宝贝,以接续他的上学梦想。
那时,他时常能在小镇听到,谁家的酒壶是宋代的,被高价买走了;谁家的香炉是明代的,换回了一头牛;谁家的碗是清代的,抵得上一头猪。陈金听得心里怦怦直跳,原来乡间大地隐藏着这么多珍贵的文物。他不知道这些文物为什么能抵钱。他虽然在高中课堂学过价格与价值之间的关系,但仍然无法理解,那些破旧的物件,凭什么吸引了有文化的城里人。
比如酒器,为什么年代久远一些就抵上大价钱?为什么时光让它丢掉了实用功能,反而更吸引人们的关注?酒壶还是酒壶,酒杯就是酒杯,哪个朝代的不是用来盛酒?!年轻的高中生陈金,只能承认文化水平不足,无法挤身于文物收藏家的行列。他无法看出那些文物的真实年代。
一桩桩反面的事件,更让陈金打消了学城里人倒卖文物的念头。他在小镇屡屡听到受骗的消息。比如有的乡村青年跟着城里人做上了换银元的生意,结果做了几年的积蓄,最后一次失手全部血本无归。比如有的乡村青年试图制造一个文物案件,假装发现了一个自己事先埋藏的物品,大声渲染自己捡到了宝贝,让村民出钱买下转卖给城里人,结果被公安抓起来以诈骗罪啷当入狱。
陈金承认,以他的文化水平,就是有宝贵的文物在眼前也认不出来。他于是更加羡慕文化人,羡慕城里人。正如他羡慕赵先生、曹老师。三十年后,陈金就像当年的赵先生一样,投入陈炽的钻研。他终于发现,文物的价值更多是源于个人特殊的爱好。
陈金曾经在京城寻找过陈炽的酒杯,但京城的古玩太丰富了!就像人们所说的,到了北京不要比官大,到了深圳不要比钱多。要在京城打听陈炽这个历史人物,要打听陈炽留下的文物,那简直太难了!就是陈炽住过的赣宁会馆,早已不存在了。不像康有为,他住过南海会馆成为了名人故居。
这么一比较,陈金就有些泄气。耗尽心力研究的人物,居然在京城排不上号。幸亏他知道,作为艺术的创造,文本的份量倒不是决定于人物的地位。就像孔已己这样无名的书生,也可能是文学史上知名的人物。
但陈金放弃了在京城寻找酒杯。他只是喜欢跑跑文物摊子。他想跟他们了解一些文物的流通,文物的价值。有一次陈金在地摊上随手拿起一件古玩,问,这样一只晚清的酒杯值多少钱?摊主说,这收藏玩的是爱好,你愿意出多少钱就出多少钱,古话说千金难买心头好!
陈金觉得有道理。如今,陈金也成为当年自己所羡慕的城里人、文化人。他也走在梅江边的山村里。他也不知不觉加入了寻找文物的行列。当然,他只想寻找的,只是陈炽留下的文物,比如那只酒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