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葬礼
作品:《天马歌——陈炽传》 有一天,一位老乡突然发现赣宁会馆少了一种声音。对了,这种原来萦绕会馆的声音,就是陈大人的狂歌痛哭。这噪声没有了,倒是让他奇怪。他来找陈炽,发现陈炽全身冰凉,早已去世。他大叫起来,忙着办理后事。老乡在陈炽身下看到一封遗嘱,叫老乡帮忙发个电报给赣南老家。他在遗嘱中说,我要回到智乡,回到我的生养之地。
那天,老同事惠梦宁也来会馆找陈炽,看看陈炽有没有成行。原来,陈炽送妻儿去日本,就是叫惠梦宁帮忙安排的车驾。他们原定全家三口一起去往日本的。他来到会馆,却得知陈炽死讯,不由得大为悲伤。
陈焘收到京中的电报,就急着和族中的长辈陈育勋商量。这陈焘已经提前回到家乡避乱,知道烽烟阻滞无法赴京。三年之后,陈育勋和陈焘才来到京城,为陈炽扶棺回乡。经过打听,陈炽的骨灰已由友人寄放在慈悲庵。
一路归程,春水浩荡。陈焘这一行走的是水路。自京出津,乘轮船到了上海,从大海转入长江,从长江转入赣江,从赣江转入贡水,由贡水转入梅江。这一天,梅江的乡民都知道陈章京回来了,在沿江两岸参观葬礼。陈焘为了壮大场面,留下影响,入了梅江就特意安排了三十六只船行驶江面。陈炽的骨来和衣帽,分送到黄石、白溪、宁都三地。
葬礼的船过仰华书院,小镇的乡民听到山寺响起钟声。主持在钟声中念起《地藏菩萨赞》,仿佛是纪念,又像是超脱。山上看葬礼的乡民问何以如此,主持就说,佛可以治疗心理疾病,这是凡人的最后一道药方,也是治本之方,可以尽除三毒,送走淫怒痴。
陈炽的骨灰葬于黄石。就是说,这里才是陈炽的主要墓地。临时准备的棺木,装好尸骨之后即将上盖塞进墓室。廖玉扶着棺盖哭诉,说,你是天马行空去,我是人间孤寡人!你走得倒是痛快啊,我无儿无女,连你也不再陪我了!
廖玉把几本书放在棺中,说,这是你写的四本书,这是你的两个儿子两个女儿!我们没有留下孩子,我叫你把孩子送回老家,你怎么就送到日本去了呢?!你是不相信我吗?怕我容不下他们吗?
亲友扶廖玉起身,但她扶着棺木不肯。她继续哭诉,我真是命苦啊,悔教夫婿觅封侯,你这人没有封侯,倒是离我远远的,这神童又有什么用?这天降之才究竟何用?族人刚要盖棺,把廖玉拉开。廖玉起身刚要走,就又乡民叫停下。她从身上摸出一只佩件置于棺中。陈焘一看,是一只玉马。
棺木入墓,墓碑竖起,封墓仪式开始了。在凄切的唢呐声中,白米撒开,黄酒酹奠,纸钱飞扬,鞭炮齐鸣,青烟袅袅。陈焘扶着白衣白帽的儿子陈育城跪到陈炽墓前。育城有福气,青砖小院建地就出生了。但是这个十一岁的孩子还不懂得为什么要跪在大伯的墓前。他并不知道,父亲所说的“过继”,让他跟陈炽产生了宗族意义上的父子关系。墓地封好,亲人的哭声慢慢停息。
墓地建好了,隆重的祭品摆到了墓池里。陈焘点燃香烛,挂好冥纸,从口袋中拿出了一封信,烧了下去。信是陈三立寄来的。他寄来了一首诗,《陈次亮户部以去岁五月卒于京师追哭》:亘古伤心剩不归,谁怜此士死长饥。罪言杜牧佯狂废,遗行东方世俗非。下榻琴尊来旧梦,买山徒侣泣先几。料难瞑目烽烟外,定有羁魂逐六非。
陈焘一边烧诗,一边向陈炽诉告:大哥啊,你英魂顺利归来,好好在梅江边安息吧!我在京城已经听闻,你所期待的变法维新正在推进,太后已下令全国实施新政,六君子虽然被杀,但变法并没有失败!你的书著,你的想法,已经在人间生根开花!我会把育城去读书,去州城,去省城,甚至去京城,让他继承你的遗志!
陈焘离开墓地时,仰头看了看天空。群山逶迤,大地苍茫,世间又一个亲人走了。他突然想起了哥哥的诗。心魄相感,岂曰手足。鸿雁之影,乘春远飞;赖尔承志,亲颜悦怡。尔躯孱瘦,亦复多病;药饵稍间,益勤温清。同兹罔极,俾尔独劳;骨月衔感,宁唯漆胶。
哥哥在诗中担心弟弟病弱,自己却生病先走了!陈焘极为伤感。哥哥到处求人为他找了个好差使,不久他就要回京工部水局去复职。可是,京中已无哥哥在,那是一个没有亲人的城市了!
陈焘回京之后,也住进了赣宁会馆。他隐约知道有些人会来找哥哥。他要替哥哥守着这会馆,继续打听人间的消息。有一天,陈焘收到一封信。没有写寄信人和寄信地址。也没有封缄。陈焘打开一看,纸上抄着康有为的长诗《哭祭军机陈次亮郎中》。
悲风踞海波,骤雨掩平地。陈公天人姿,秋色忽凋弃。
吁嗟维新业,于何呼同志?君才寔鼎铉,天生清庙器。
深通中外学,纬画长政治。日夜忧中国,誓心拯衰敝。
京师承平久,千官多讳滞。清议恶变夷,守旧拘法制。
百鸟皆反舌,丹凤鸣锵哕。神采懔峻整,正直泻肝肺。
见我即解带,两谋若印契。时当割台和,士夫知忧喟。
共开强学会,烂然庆云蔚。写诚说常熟,十二策奇计。
惜哉沮兰尚,郁郁纫荃蕙。夺去凤凰池,佯狂真避世。
十年直中枢,津要颇得位。一朝泣枯鱼,长贫无归计。
及语君父间,大义声色厉。圣主方潜龙,外论颇诽诋。
公独慷慨言,圣德寔命世。中国必不亡,中兴此焉系!
宵旦忧吕武,谈之辄掩袂。戊戌津大阅,君闻早相谓。
当有房州变,殷忧惟屑涕。吾犹疑其讹,及信难为计。
贱子竟奔亡,圣上濒危废。恻恻念君言,天乎空洒涕。
京邑旋烽燧,蛇豕横燕蓟。黄屋已西巡,转侧围城际。
复辟日有闻,哲人忽摧逝。昊天胡不吊,殄瘁寔可畏!
他日幸维新,大川乏梁济。陈荔奠椒浆,忧哀令人瘵。
陈焘拿着信,读着这首长诗。在这诗中,哥哥在京中的所作所为历历在目。他回京之后曾经努力收集,而这长诗完全对应了他在京中所见所闻。陈焘读着诗中的哥哥,不由又是一阵悲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