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离世
作品:《天马歌——陈炽传》 1898年年底的一天,赣宁会馆来了两位陌生人。他们问,哪间房子是陈炽的住所?馆里的人指了指。两人进屋一看,却不见陈炽。陈炽这时正好出门买报纸去了。
两人来到陈炽的住处,却没有什么发现,除了一只古旧的砚台和一只酒杯,就是几本医书:《本草纲目》,《灵素经》,《黄帝内经》。那两个陌生人问话,说这陈炽平日在这会馆里忙什么?老乡答道,就是酒喝得多,有时还痛哭起来,我们都不时被他吵醒。
陌生人问,这陈炽狂歌痛哭,说的是些什么话?
馆中的人看到来人像是官差,起初小心说话,接着又七嘴八舌,但说得并不完整。陈炽的狂歌借着酒兴,断断续续,他们并没有听明白。一人说,那歌声中反复出现什么天马之类,比如天马来出月支窟,背为虎文龙翼骨。比如天马呼,飞龙趋,目明长庚臆双凫。比如请君赎献穆天子,犹堪弄影舞瑶池。另一个人则说,我那天听了,也是些难懂的言语,什么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
官差听了,继续在书房里收寻,除了砚台和酒杯,还是一无所获。他们在卧室里转了一圈,看到墙上挂着一幅字。他们有些兴奋,想从中看出陈炽的精神密码,以制造一起文字狱。他们细读起来。
观天之道,执天之行,尽矣。天有五贼,见之者昌。五贼在心,施行于天。宇宙在乎心,万化生乎身。天性,人心;人心,机心。立天之道,以定人也。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天人合发,万化定基。性有巧拙,可以伏藏。九窍之邪,在乎三要,可以动静。火生于木,祸发必克;奸生于国,时动必溃。知之修炼,谓之圣人。天生天杀,道之理也。天地,万物之盗;万物,人之盗;人,万物之盗。三盗既宜,三材既安。故曰:食其时,百骸理;动其机,万化安。人知其神之神,不知其不神之所以神也。日月有数,大小有定;圣人生焉,神明出焉。其盗机也,天下莫能见,莫能知。君子得之固躬,小人得之轻命。瞽者善听,聋者善视。绝利一源,用师十倍;三反昼夜,用师万倍。心生于物,死于物,机在目。生死之心在于物,成败之机见于目。天之无恩,而大恩生。迅雷烈风,莫不蠢然。至乐性馀,至静性廉。天之至私,用之至公,禽之制在气。生者死之根,死者生之根。恩生于害,害生于恩。愚人以天地文理圣,我以时物文理哲;人以愚虞圣,我以不愚虞圣;人以奇期圣,我以不奇期圣。故曰:沉水入火,自取灭亡。自然之道静,故天地万物生;天地之道浸,故阴阳胜。阴阳相推,而变化顺矣。是故圣人知自然之道不可违,因而制之。至静之道,律历所不能契。爰有奇器,是生万象。八卦甲子,神机鬼藏。阴阳相胜之术,昭昭乎进乎象矣。
这几百字文章,官差自然读不懂,就叫馆中的书生前来读解。那人说,好像是《黄帝阴符经》!对了,他有时狂歌痛哭,似乎念的就是这个!官差叫书生解释了一番,听得云里雾里,骂了一声,神经病,疯子!官差最终无所收获,匆匆离去了。
不久,陈炽回来了。和他回来的还有街头遇到的江标。老乡告诉陈炽说,刚才有两个陌生人到你住处探看。江标说,我怀疑是太后或荣禄派出的人,你也不必过于担心,我倒是听闻诏书说,除了康党和变法之臣,概不追究。但是六君子,你还是不要去哭祭,免得荣禄会来追究。
陈炽说,还记得那次陶然亭之宴吗?我们预测变法必败,但没想到变法要流血!这些天,我不敢去菜市口祭奠,倒是常去陶然亭,老是在那里想起谭嗣同。你一语成谶,谭君果然是看穿生死的人啊!
江标说,我也是如此,凭吊只能去往慈悲庵,对比着文昌帝君,念起他的《城南忆旧铭》,算是对六君子的祭吊。你听,他与鬼对话,写下了人间的大悲痛,真像是留给我们的遗言:“缅怀平生,亦富悲冤,泪酸在腹,赍以入泉。泉下何有,翳翳昏昏,息我以死,乃决其藩。闵予之留,实肩斯况。豪乐纤哀,奔会来向。明明城南,如何云忘?城南明明,千里恻怆!”
陈炽点了点头,说,活生生的人,顿时成了鬼!变法不成,后患仍在,幸亏我烧掉了那些新书!当然,我烧掉它们不是怕惹事,而是我觉得这一生的心血不再有用,这些医国之书,这些苦心写下的药方,只能随着变法的血变成灰了!
说罢,陈炽又是泪流满面。
江标安慰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听说康有为和梁启超逃到了日本!你就安心攻习医人之书吧!陈炽说,我写有一篇《资格说》,刚才暗探没有翻出来,你倒是拿去看看,这是讲官场的利病的,我留下也是祸患。
过了几天,早已免官的陈炽来到珠口市,走进了一家医馆。陈炽说,我想来你馆中坐诊,你看收不收?老先生把眼镜推到了鼻梁上,仔细瞧了瞧陈炽,说,看你自己的身体都不大好,怎么敢称懂中医?这医人之事可不是闹着玩,弄不好会出人命!
陈炽说,你如不信,看看这两篇文章,是我刚写不久的。老先生接来一看,《血去无咎说》《论药论病说》。仔细阅读了,就问,你认识刘佛卿、胡悦燕?这两人的中医理论却是极深,在业界有名,看你这文章当不在他两之下啊!你真愿意俯就本馆做个坐堂医生?
陈炽说,漂泊在外,无以为生,只要能糊口,我当然愿意!老先生说,薪水自然不会亏待于你,只要你真有医术,这医馆的收入自会分你!
陈炽谋得医馆的差事,极为高兴。他没想到偶尔攻读的医书,倒成了救命的稻草。第二年春天,陈炽有一天领了薪水,走进酒馆喝了点酒。出来时,但见燕子翻飞,柳絮飘浮。回会馆的路上,突然传来读书声。陈炽一看,却是一家新学堂,不禁移步走了进去。
陈炽在窗外朝里头看去,生员端坐桌前,手上的教材都有一本新书。陈炽偶然看见,这书竟然是《续富国策》。他等到下课,问教员为何教用此书。教员说,这新学堂停了一年,如今又复办,这朝中有位管学官员编写了《幼学分年课程》,这《续富国策》,就是第三级的“应习书”,除了这本,还有张之洞的《劝学篇》,李提摩太的《泰西新史概要》。
陈炽听了,自然高兴。他走出学堂,不禁又叹了口气,说,可惜变法停掉了,否则我要建议印书要给予版税,就像变法时提出奖励技艺给予专利一样。书已传世,陈炽当然欣慰,写书人只能继续贫困,只能自叹时不我予!
离开学堂不久,陈炽又听到一家乐馆飘出来琵琶声。那歌声是如此熟悉:白云在青天,丘陵远崔嵬,盐车上峻坂,倒行逆施畏日晚,伯乐翦拂中道遗,少尽其力老弃之,愿逢田子方,恻然为我悲,虽有玉山禾,不能疗苦饥,严霜五月凋桂枝,伏枥衔冤摧两眉,请君赎献穆天子,犹堪弄影舞瑶池……是《天马歌》!陈炽听得一时沉醉,这歌声仿佛为他而弹唱。
陈炽好久无心音乐了。他想起早年在宁都黄石认识的歌者芙窗。转眼近三十年过去,这芙窗也早为人妇,儿女成行了吧?但她留在陈炽心头的,永远是青春亮丽的歌者。上次听歌闻曲,还是强学会同志送别康有为。
那是热闹而悲壮的公栈唱戏。那几天,陈炽得到消息,徐桐和褚成博要弹劾强学会,矛头指向康有为。大家劝他先走为上,避避风头,离京之前相约一起到公栈听戏。听戏的,有沈曾植、丁立钧、王鹏运、袁世凯、文廷式、杨锐、张权,戏演的是十二金牌召还岳飞一事。
第二天,康有为收拾行囊出京南返,陈炽为之送行,并赠其盘缠。康有为对陈炽说,次亮君真是我知己,你留在京中维持旧国,而我就开去开辟新国了!
陈炽说,此话何意?康有为说,我在澳门联系了一个输送劳力的商人,说是要组织大批人员去开垦巴西。我就想不如我来组织他们,在巴西占据一个州县,我朝一旦像印度那样遇有不测,就能保住中国的人种!
陈炽为康有为的狂想吃惊,说,你是想移民海外?可我知道海外的华人屡受异邦欺侮!康有为说,那是寄人篱下,如果州县全是移民全是华人,不就是开了新国?陈炽听了听,觉得有道理,又觉得没道理。
康有为说,我就要南下,特意留下一首诗给强学会的诸君,我就交到你手上吧。陈炽接过一看,却是一首七律:“山河已割国抢攘,忧国诸公欲自强。复设东林开大会,甘陵北都预飞章。鸿飞冥冥天将黑,龙战沉沉血又黄。一曲欷歔挥涕别,金牌招岳最堪伤。”
陈炽后来没听到康有为说起开辟新国的事。康有为南下,不久就回京寄来奏稿,想让陈炽交给翁大人,并求他向朝中推荐和美言。陈炽没有问起新国之事。陈炽觉得这康有为是个狂生,办事不靠谱。
话说这开辟新国之事,历史上倒是确实存在。巴西当年大力引进外国移民开垦荒地发展农耕,只是巴西要求朝庭出面输送劳力,康有为个人无法成批组织人员前往。以此为背景,英国作家哈代在小说《苔丝》中安排了苔丝的丈夫克莱尔去往巴西,结果是创业无成、流浪而回。
街边飘来的琵琶声,触动了陈炽的飘零之感。他想起了歌者芙窗,想起了公栈唱戏的同志。他不由驻足聆听了一会儿,把沧桑世事揉进了这片悲伤的音乐之中。是啊,京中同志全部零落,只余自己在这赣宁会馆苟延残喘。他不由得走了进去,在乐馆细听起来。
看到台上的歌者,陈炽大吃一惊。他跟芙窗如此相像。但芙窗应是半老徐娘,扮不出眼下这位女子的青春模样。曲终人散,陈炽还留在乐馆。陈炽送上听曲的银子,就打算等着这歌者。他太好奇了,这人间虽说相似的人多了去,但这样像,终有原因!
歌者离开乐馆,陈炽跟了前去。歌者看到有人跟踪,不免有些紧张,不由得加快脚步,竟至于撒腿跑了起来。陈炽跟着跑步,一边说,这位乐人不必惊慌,我只是有事相问,并无恶意。那歌者这才停下步子,喘着气,抱着琵琶,等着陈炽问话。
陈炽问,你刚才所唱的是不是李白的《天马歌》?歌者点了点头。陈炽说,这也是我最喜欢的古诗,你真是我的知音!只是,这曲子有些悲伤,而且远离时事,我看了那些观众听得并不认真。
歌者说,西北有高楼,但伤知音稀,我只在意自己弹得开不开心!陈炽说,你看这一片都是胡同和平房,哪来高楼?京城东富西贵,都被满族占去,我们汉人被赶到了外城,居住在胡同里。我是说,你这样固执,这乐馆的主人倒是会起意见!陈炽停了停,又接着说,歌者贵姓?我倒是有些建议。
歌者说,在下姓史,叫我史小姐好了!陈炽说,我倒有些歌词,倒不知道史小姐愿不愿意编曲弹唱?史小姐说,难道你也是柳永,知道弹唱的词曲?陈炽说,我对音乐倒不是懂,只是喜欢,你如果愿意,就跟我一起去取歌词如何?放心,我住的是会馆,人多着呢!
史小姐听了,失声一笑,说,我倒不是不怕你!我且跟着你,看有些什么惊人之作。
两人来到赣宁会馆。陈炽烧水煮茶,递给史小姐。史小姐说,我可不是来喝茶,不是说你的歌词的事吗?陈炽说,待回儿,还在我肚子里!陈炽拿出砚台和纸笔。史小姐问,你是忽悠我呀?你要临时写?我可没时间陪你写诗!
陈炽笑着说,红颜伴读,固然如梦,但我可不是临时写,而是怕诗稿惹祸,早就烧去了,如今可用时临时笔墨抄出。陈炽研好墨,很快就抄出了两本诗集、一册词集。陈炽将诗稿递给歌者。歌者细读起来,良久说道,我觉得这《鸡陵关歌》《楼船》和《恭纪》系列,感事伤事,能打动时下的观众,当然这《比拟补李尤九曲歌》《台城路》《百字令》《章门》等,也是乡愁之思,对旅居京城的人会有触动。
陈炽赞叹说,史小姐真是我的知音,我的意见大体一致!以后,我就常常来乐馆听你弹唱了。史小姐说,天天听?你夫人会同意吗?陈炽说,我本南人,京中无有家眷。
陈炽为史小姐端来一杯茶水,就把赣南的童年故事和北漂经历讲了一遍。史小姐说,你原来还是个旧官!难怪喜欢这些旧词了!陈炽说,我还有一事相问,你太像我熟悉的歌者了,但她是在赣南,你是何方人士呢?
歌者笑着说,真是相像?我可是来自河北的!是不是你们客家人来自中原的缘故,跟我有些血缘呢!只是我父母来京之后,染病双双去世!
陈炽说,乐人身世真是凄切!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我们今天相识,算是有缘,也算是同病相怜了!我反正觉得你亲切!
此后时日,陈炽就找到了生活的寄托,除了去医馆坐诊,就是到乐馆听曲。一来二去,就觉得彼此成了亲人。有一天,歌者在路上对陈炽说,我晚上去你会馆住吧!陈炽有些吃惊,说,你愿意和我住到一起?史小姐点了点头。
陈炽想了想,说答应了。他说,我母亲一直叫我京中找一位夫人,我没想到会是你!真是感谢你!两人回到会馆,跟几位会馆的老乡说了,对住房略加布置,举办了一个简单的仪式,算是成婚。
一年后,陈炽和史小姐生了个儿子。史小姐忧心地说,今后我不能再去乐馆卖艺,我们的家庭负担更重了!陈炽说,你放心吧,我有医馆的收入,你就放心在家里呆着,把孩子带好。是的,儿子成为陈炽新的寄托。这真是让陈炽高兴的事,他终于完成了母亲的心愿!
好景不常。陈炽渐渐发现,京城涌进了大量义和团拳民。这些拳民专门跟洋人作对。不久,又引来八国联军进京干涉。一天,医馆的店主对陈炽说,这医馆要关一段时间,听说京中不少乱民冒充拳民趁机打劫。
陈炽说,也只能如此,如今真是乱世,听说朝中竟然支持拳民,发起了对各国使馆的攻击,如今八国联军进京看到中国人个个像拳民,大开杀戒,死尸遍体,我们各自安好,过段时间再看情势吧!
陈炽回到会馆家中,跟史小姐说起了停馆的事。史小姐忧心地说,这京城大乱不知道何日是头!听说太后带着圣上逃了,留下来的老百姓不知道要受到什么灾难!
陈炽想了想,说,为了保险起见,我想把你送到日本去!史小姐一听,说,万万使不得,留下你一人在京,我去日本如何生活!陈炽说,我留下是看京中形势,一旦好转我就接你回来!再说如今不是讲生活,而是讲生存,你和孩子千万不能出事,但如今兵荒马乱,谁能保持洋人不闯进来呢?
史小姐说,你不打算送我回你老家去?你不是说廖玉大姐等着你送孩子回村吗?陈炽说,回赣之路已是难行,加上国内动荡,谁知道赣南会不会起拳民?当年长毛就打到了梅江!
送别那天,陈炽把包裹交给史小姐。史小姐抱着陈炽失声痛哭。她说,你千万保重身体,我等着你来接我们回来!你再看一眼儿子吧!陈炽转身看着儿子。襁褓之中的孩子,六个月的儿子,在史小姐怀中冲着陈炽微笑。他不懂得兵荒马乱,不知道离愁别绪,更不知道有永不回来的可能。陈炽心如刀绞,就说,你们走吧!
陈炽把所有的银两都给了去日本的母子两。不幸的是,过了几天陈炽就患病了。他想上医馆抓药,但是医馆关门。去别的医馆,虽然有些不关门,也不肯赊药。陈炽走了几家医馆,失望而回。
陈炽回到赣宁会馆,顿觉英雄迟暮末日到来。他拿出酒杯,喝起了酒,带着醉意躺到了床上。不一会儿,陈炽发起高烧。他出现了幻觉。他又来到了乐馆听歌。台下掌声雷动。那多是滞留京城的士子和散官。八国联军的烽火把人们回乡的路途阻断了,他们只能呆在京中。
史小姐在台上抹起了琵琶。先是《天马歌》《鸡陵关歌》《楼船》,接着是《恭纪》系列。不久,史小姐又唱起了乡愁之曲。
《比拟补李尤九曲歌》。寂处苦无惊差池,年岁晚莫时既斜,安得力士翻日车。美人窈窕颜如花,欲往不往天路遐。腰间雄剑名莫耶,陆抟犀象水蛟鼍。持以赠君心匪佗,长愿四海无惊波。斥晏啾啾一何多,凤鸾饥疲虞网罗。昆仑瑶圃琪树华,仙夫诜诜隔流沙。西流之水东流河,一飞一鸣君谓何?
《台城路》。六朝金粉飘零尽,重游曷禁三叹。白马青丝,朱旗赤帜,一霎雨飞烟散。伤心惯见,算只有王家谢家春燕。欲赋芜城,莫潮萧槭镇肠断。
枣花帘子依旧,年时游骑过,春痕历乱。几辈通侯,几番小劫,剩与词人凄怨。沧桑满眼,有一带青苍,蒋山当面。更缀狂花,夕阳红似霰。
归舟一叶闲如许,卅年便同辽鹤。佛庇高门,天留醒眼,教看雨花风箨。还乡自乐,且莫向风前,泪珠横落。几许人家,劫灰一例惨汤镬。
使君飞舄江右,喜登临不改,旧时腰脚。患难初平,创夷待补,尽费良工斟酌。胜游如昨,记一线秦淮,依稀城郭。何日从君,画船沽酒泊。
《章门》。黄尘十丈侵衣袂,蓟门又逢秋晚。早桂吹寒,疏林挂月,无那秋情难遣。天涯近远,尺素飘零,故人心眼。尚有雁群衔芦南去,识寒暖。绵江风景依旧,碧桃花发处,愁思何限。两鸟吟残,双凫飞去,一霎风流云散。诗简酒盏奈渐老,樊川病怀都懒,好寄梅花一枝,春意暖。
歌声如梦如幻,陈炽在这歌声中,一会儿回到绵江边,一会儿来到南京城,一会儿看到了虎丘的诗友们,一会儿看到了南昌的朋友们。一会儿看到了史小姐,一会儿看到了廖玉。最终,母亲和父亲出现在眼前。陈炽看到母亲和父亲,激动地说,我有儿子了!
昏迷中的陈炽没等到父母的回答。他走入了另一个世界。在他的身后,留下两个物件:砚台和酒杯。这只晚清的砚台,余墨正在冰凉,像陈炽的肉身。这晚清的酒杯,残酒正在挥发,像陈炽的灵魂。这砚台和酒杯与陈炽的人生互相吸引,互相鼓舞,互相升华,互相依赖,最终到了彼此告别的时候。
这一天,是1900年农历五月十三日。这是二十世纪刚开始的一年。但命运没有留给陈炽看看新世纪的机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