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议论

作品:《天马歌——陈炽传

    回到京城,陈炽销假上班,转眼已是夏天。这一天,陈炽从军机处出来,出了端门,往赣宁会馆走去。夏天的京城,夕光强劲,暮鸦在宫城外盘旋。陈炽没有牵挂,索性不坐马车回家,就决定趁着暮色随便走走。


    在大清门外,他突然看到前面有个熟悉的背影。但他一时没想起是谁。陈炽加快步子走到前面,惊喜地叫了起来:公度兄,怎么是你?


    惊喜相见的公度,正是晚清的大诗人黄遵宪。黄遵宪回头一看,高兴地说,原来是次亮户部!陈炽说,你这些年出使在外,从美国、英国到新加坡,漂洋过海,真是名赛张骞!怎么突然出现在京城呢?


    黄遵宪说,别笑话我了,这些年我回国入仕,身处江南,办理教案积累声名,去年突然蒙恩召见,天颜一笑,我跟圣上提出继续出使德国,但对方却不接受,弄得我好没有面子!


    陈炽说,那是你多年出使欧美,留下了硬直作风,人家怕你了不是!你跟宋育仁一样,都是我敬佩的外交家!没出使德国,正好留下继续维新大业呀!


    黄遵宪说,贤弟说得在理,我正想找个机会与你话别,我这就要入湘任职,朝中给了我一个湖南长宝盐法道的差使,真没想到路上能遇见你!久别重逢,我们又可以风雨对床眠、重与细论文了!陈炽说,干脆到我们赣宁会馆去吧。


    晚灯初上,珠市口街人声如沸。陈炽回会馆的路上,买了一些酒肉,和好友拐进甘井胡同。会馆里慢慢热闹起来。黄遵宪端起酒杯说,这酒杯好,我以前可没有看过!看上去不像是梨花木的,也不是金属的,又不是玉器,倒底是什么材料做的呢?


    陈炽说,这是玻璃厂做的。琉璃厂胡同那边有个旧书摊,我时常往那边跑。有一次看到琉璃厂做酒杯,就叫他们定做了两对,一对带回了家乡,一对留在这京城。


    陈炽边说边为两只酒杯添满了白酒,敬起了黄遵宪。这北京的烧刀子,已经让南方的书生着迷。天气决定了酒兴,暮色苍茫的时光,两个南方人需要烈酒来驱散沙尘带来的阴晦和苦涩。


    陈炽说,我先敬你一杯,为《日本国志》干杯!黄遵宪干了一杯,说,世事难料,七年前我抄了四部《日本国志》稿本送到京中,满以为总理衙门会重视,但朝中大人并不待见,最后只能送到民间书坊!当初送你一本阅读,正是落魄无奈之际,你的鼓励真是暖心!


    陈炽吃了口小菜,又泯了一口酒,说,同饮一江水,不说两家话!


    黄遵宪说,同饮一江水?我可不是赣南人!陈炽笑了起来,说,你来自嘉州,我来自赣南,但我们家乡都有一条梅江,岂不是同饮一江水吗?日出江花红胜火,江花最是梅花好!黄遵宪说,你这么一说,还真是有理!


    陈炽说,甲午惨败之后,《日本国志》在京中已是洛阳纸贵!不过,如果没有甲午战事,我估计你情愿不要这洛阳纸贵!是真金终要发光,《日本国志》影响巨大,是时也势也,也是自身的光芒!我当年创作《庸书》就是受益无穷,比如你讲的西学中源,西教起源于墨家,我当时一看就大为赞叹!


    黄遵宪说,强大就来侵略,这是日本;落后就会挨打,这是中国!我看出来了,你的《庸书》对强秦既爱又恨,只是中国何时能复归强秦之威!


    陈炽笑了起来,说,秦之强盛,是我所爱,秦之坑儒,是我所恨!对了,你看这酒杯,就跟秦有关,我这酒杯有一个特别是名字,你想象不出来!


    黄遵宪说,诗人生来就是为世界命名的!我们写诗如果只会用古诗中的词句,只会表达古代人的思想情感,那就是不称职的!我倒想听听你为这个酒杯取了个什么名字!


    陈炽说,这酒杯,叫秦香杯!


    黄遵宪说,秦香杯?我倒是第一次听说。有什么含义呢?听上去不像是古诗的叫法。


    两个诗人借着酒兴,对酒杯的名字好一顿畅谈。陈炽高兴地说,酒逢知己千杯少,我就想听听,如果你来命名这只酒杯,你想取一个怎么样的名字?你是出过国的公使,洋气的名字好,还是中国风的名字好呢?


    黄遵宪说,名字代表一个人的兴趣所在,你叫它秦香杯,跟你写的诗歌一样,是钟情于古典的诗艺。如果我来叫它的名字,我就要取一个平常老百姓喜欢叫的名字,不要文雅,就要通俗,比如牛角杯呀,比如长寿杯呀,只要老百姓叫得亲切,我觉得就是生动的,有灵魂的!


    陈炽说,我还是喜欢“旧瓶装新酒”这个说法!我们的诗歌写不过唐宋先贤,但后世的诗人有唐宋没有见过的人事,没有遇到的新生事物。后人写诗,就是要想方设法把这些新生事物装进去古典的杯子里去!就像我们中国人用筷子,诗歌就是那双不变的筷子。每个朝代的菜品是会更新的,所以说,诗歌这双筷子,夹起来的事物是会更新的。


    黄遵宪说,我同意装新酒这个说法,但我更喜欢用新瓶来装新酒。我十五六岁开始学诗,以后四处奔走游历各地很少有闲暇时间,几乎没再想作诗,但就是喜欢,每遇到一件事就用诗歌记下来,习惯没有中断。作为后辈,我觉得前人中可以称得上大家的不下百人,但是我希望写诗时要完全去除前人作品中不好的地方,同时要不受他们作品的束缚。这当然太难了,因为我们太熟悉他们,一开口一睁眼就会说出他们的诗句!


    陈炽说,诗歌是一种文化传承,我觉得倒是不要怕受到前人的束缚,这种束缚其实也可以称之为继承。但我不喜欢继承那种毫无新鲜感的套路。比如我的好友钱子密,每次参加游宴之后,就要画下一幅风景题写一首诗篇,但我觉得这些记录文人热闹的作品不算是真正的诗作,因为我没有从中发现新鲜的视角,新鲜的情感。


    黄遵宪说,我同意你的看法。诗歌要有话外之音,始终要有作者的心迹。今天的世界已于古代不同,今天的人为什么要和古代人一样?我对诗歌有四点看法:一是用好古人的比兴之法,二是用好排比对偶的形式,三是吸收离骚、乐府的神韵,但是不再用他们的形式,四是融合古人的诗句作为诗材。无论是诸子百家、春秋左传、史记及大家的注解,都可以融合。名字一样的就直接使用,而在叙述事情时,也可以使用今天的官话、俗语、方言典故,遇到古人没有的东西,没有想出的意境,只要想到了,就用笔记下来。


    陈炽说,你这也是古为今用的意思!我也写过一组论诗的绝句,《效遗山论诗绝句十首》,我的诗歌偶像包括曹植、阮籍、陶渊明、鲍照、李白、杜甫、元镇、白居易、李商隐、苏轼、元好问。


    黄遵宪说,是的,对于前人的成果当然要大量继承,最终形成自己的风格。真是开心,我们两人的诗歌偶像这么多重合!我喜欢的诗人,是曹操、鲍照、陶渊明、谢灵运、李白、杜甫、韩愈、苏轼。当然,离我们最近的各位名家,比如龚自珍,也不拘一格皆可利用,但必须有自己的特点。如果真是这样,就算超不过古人,也可以别具一格了。


    陈炽说,我看过你的《人境庐诗草》,那是光绪十七年吧,你在伦敦公使馆写下的序文里,就是这样说的。你那句流传诗坛的“我手写吾口”,争议颇大啊,听你亲口这么一说,好像不是全盘提倡口语,而是要用上古人的成果呀。


    黄遵宪说,我手写我口,当然是说诗歌要通俗,跟白居易的新乐府运动一样,要尽量让更多的人懂得诗歌。但不是说诗歌与说话没有区别,而是提倡要吸收口语白话入诗,同时又不反对吸引古代诗歌。我只是强调所有的诗歌作品要能够传播,要能够入口!


    陈炽说,孔子倡导诗歌“温柔敦厚”,这看这就是中国历代诗歌的主流,白居易的诗在我朝编的《唐诗三百首》,就只收了两首歌体行长诗,《琵琶行》和《长恨歌》,他那些新乐府虽然新鲜,一首也没有选进去。这么说,“我手写我口”,不如说“我口读我手”。你看,读书人逃不开的四书五经,大都是非常拗口,但是经历过科举后就把它们都熟读了,就变成“口语”。我看这个口语化的问题不完全是指写作,也是指传播!


    黄遵宪说,你这么一说也是颇有道理!人人都说陈次亮喜欢辨认,今晚算是再次领教,他们说你喜欢议论时政,我看对于诗歌也是喜欢思辨的。“弱冠读阴符,议论绝时辈”,真是你自己的写照啊!梁启超曾跟夏曾佑说起你,“由西学入,气魄绝伦,能任事,甚聪明,与之言,无不悬解,洵异才也!”此言果然不虚!这顿酒真有收获,碰撞总是产生思想的火花!你这只秦香杯,我喜欢!


    陈炽说,见到公度兄,我极为高兴!有人说我是个纵横家,有人说我追求西化,也有人说我封闭自守。这些年来说我什么的都有,我就不管它了,我就是我,就像这只秦香杯,装自己喜欢喝的酒,浇自己心中的块垒。


    黄遵宪说,我看你和康有为一样,思想上在倡导维新,但诗歌又喜欢旧东西,你们还没有彻底打开自己!如果多接触些西方的东西,就不会在意于语言的新旧了!听说你为了辞句优雅,硬是把《富国策》重新翻译了一遍,我看原来译得也不错,更通俗一些而已,这有什么要紧呢!


    陈炽说,跟语言较劲,是我们诗人的习惯吧!可惜我没有出国的机会!那年我为朝中撰写《呈递出洋游历人员行采访事宜节略》,就是为你们这些出使人员所写的。这么些年我一直好奇,我提出的那些采访事宜是否可以操作呢?我这人一辈子没机会出国了,平生最敬佩你们出国的公使!两个好朋友,一个是宋育仁,一个就是你,都是使外的名臣!


    黄遵宪听到陈炽讲起宋育仁,说,我可不敢跟宋大人比,几年前他敢于出奇招攻击日本,我可想不出这主意。


    陈炽知道,这是1894年的事情。去年陈炽请宋育仁为《庸书》作序,宋育仁特意讲述个这段经历。那时宋育仁随公使龚照瑗出使欧洲。中日甲午战争爆发时,宋育仁正在伦敦,任中国驻英、法、意、比四国公使参赞。因公使龚照瑗回国述职,宋育仁暂时代其职务。


    身在英国的宋育仁上书清廷,指出倭兵少财乏,持久足以困之。获悉清军平壤溃败、黄海海战失利后,宋育仁产生一个大胆设想。他立即与使馆参议杨宜治、翻译王丰镐等密谋,购买英国卖与阿根廷、智利两国的兵舰五艘,鱼雷快艇十艘,招募澳大利亚水兵两千人,组成水师一旅,托名澳大利亚商团,以保护商队为名,自菲律宾北上直攻日本长崎和东京。


    这一办法,称作借“助筹”。后来,宋育仁在《借筹记》中记述了这个打算,并且分析了可行性。当时,澳大利亚为英国的属地,西例商会本有自募水师保护商旅之权,中倭战起,澳洲距南洋最近,颇为震动,商会发议,举办属地水师一旅以资保护,庵洁华特暗联议院同党主行其议,而以此谋所购一旅,假名于澳洲商会所为,仍挂英旗出口,则局外无嫌,而踪迹不露。


    陈炽听了,连声称赞,说这就是郑观应轮船局的“明卖暗托”之策。


    宋育仁谋划好了,就上报请朝廷批准,一面与两江总督刘坤一、张之洞等人联系,同时与美国退役海军少将夹甫士、英国康敌克特银行经理格林密尔等商定:由中国与康敌克特银行立约借款二百万英镑、另战款一百万英镑,以支付兵船购买费用。经过一系列努力,其所购舰只备齐了枪弹武器,各级战斗人员也已经募集妥善,组成了一支有力的海军,准备交由前北洋水师提督琅威里率领。


    这事眼看就要成功了,当时已是炮械毕集,整装待发了。清廷还未获得他在欧洲的活动,而公使龚照瑗已经返职,查知此事,遂以妄为生事电告清廷。朝中那时已打定和日本媾和,所以坚决反对,而慈禧也认为宋育仁妄生事端,立即下旨将购船募兵等事一概作废,同时电召宋育仁速速回国,从二品降回四品原职,回翰林院供职。


    宋育仁很早就写出了《时务论》,让陈炽大为惊叹。听说宋育仁回国了,陈炽就找上门去,请宋育仁为《庸书》写序。虽然后来也有不少人为出版《庸书》时写过序,但宋育仁的序文是陈炽最满意的。


    说起宋育仁,两人自是挥杯不断。黄遵宪说,宋育仁肝胆照人,勇气过人,正是在下榜样!陈炽说,在华侨眼中你也是颇见英气,没有你,几百万华侨至今还孤悬海外,你反驳美国“尺方空气”,建议我朝废除“海禁”,那都是家喻户晓的功绩!我总感觉出过国的人更加勇敢,见过西人的就不怕西人!


    黄遵宪说,你越怕他们,他们就越是欺压。去年九月圣上召我入京,问我泰西之政何以胜中国,我告诉圣上,泰西之强悉须由变法,臣在伦敦闻父老言,百年以前尚不如中华,他们就是变法之后赶上了中国。


    陈炽说,公度兄致力维新变法,在下佩服至极!你去湖南,对巡抚陈宝箴的变法定能大为襄助!用诗写出新世界,用脚走出新世界,此番湘行,兄当鼓足豪情!你的《日本杂事诗》人称“竹枝词”,不妨再来一本《湘中杂事诗》!


    黄遵宪笑了起来,说,我可记得,你对诗歌口语化变革并不以为然!我赠你《日本杂事诗》,你回赠我《簪笔集》,我们那时开始就争执诗歌的问题,你说虽然万事需要变法维新,但诗歌变不得,就像吃饭用筷子,这是老祖宗留下的宝贝,这诗歌如果不再典雅,跟说话有什么区别了呢?你批评我,又赞扬了我,我倒是记得的!


    陈炽笑着说,看来公度兄是记仇了!你主张口语诗,说这是诗界革命,但我总是接受不了,不过我喜欢你的《冯将军歌》:冯将军,英名天下闻。将军少小能杀贼,一出旌旗云变色。江南十载战功高,黄褂色映花翎飘。中原荡清更无事,每日摩挲腰下刀。何物岛夷横割地,更索黄金要岁币……


    黄遵宪说,我也喜欢你的《鸡陵关歌》:鸡陵关外天如墨,鸡陵关内春无色。伏波铜柱今倘存,只见强邻夜窥阈。鸟鸢跕跕溪水波,区区瓯脱原无多。上游坐失建瓴势,当道空挥回日戈……所以说,这诗歌的东西或者可以换一个写法,但你也可以保留原来的写法。一句话,人间要好诗!


    陈炽说,但我怀疑自己喜欢你这首《冯将军歌》,是不是由于喜欢诗歌中所写的人,而不是喜欢诗歌本身!


    黄遵宪说,喜欢了诗,就是诗和人都喜欢上了!人和诗,是合一的!就像那年我漂泊海外想起了你,把你写进了诗歌中:天竺新茶日本丝,中原争利渐难支,相期共炼被天石,一借丸泥塞漏卮!


    陈炽说,这首诗我也挺喜欢,虽然融进了时事,但写得典雅。只是,我还没有弄明白,我朝自古有丝绸之路,自古有丝绸之利,如今突然被印度和日本抢走了,这到底是老百姓放弃了,还是朝庭放弃了?!换句说话,这富国之策、补天之术,原是为着生计两字,这生计到底在于民,还是在于君?


    黄遵宪听了,不由笑了起来,说,难道贤弟还没有把君民的关系弄清楚?我看你《庸书》中可论说得非常明白呀,君就是为民的。那你说说,这西方国家的政治制度中,有的是讲民主,有的保留了君主,有的是讲君民共主,你觉得哪种制度最好呢?


    陈炽说,我以为君民共主是最好的。民主容易生乱,君主容易昏庸,君民共主,可以避免这两种毛病。公度兄以为呢?


    黄遵宪说,哪种能让国家强盛,哪种就是最好的!以我看来,现在最怕西人的是朝庭!老百姓是不怕的,你看全国各地的教案,官府总是听洋人的,而老百姓却敢于起事,烧教堂,杀洋敌!朝庭为什么怕?是怕丢了安稳日子,所以宁愿赔款割地,这样还能享受好日子,甲午开战了,太后还要办生日大典。所以,要想国家改变,就要保护民生,保护民权!


    陈炽吃了一惊,说,公度兄见解极是,但我还是劝你少谈民权,如今太后掌权,是一时不会改变的,只有慢慢让她的观念改变了,同意维新了,变法成功了,那朝野上下就大有生计。


    黄遵宪说,为兄过于懦弱吧?!变法要讲策略步骤,我也同意自上而下,先从朝庭开始,就像日本国一样,但如今时局变了,我朝皇帝说了算,而又如何找到一个像伊腾博文作为首相呢?


    陈炽说,慢慢等吧,这老的总会去,新的还会成长!


    黄遵宪说,谁能慢慢等?列强愿意吗?我是悲观的!你看如今倭奴一来赔款就是两亿三千万,现在朝中负债三亿,这就像一个紧箍咒,让清国成为西方的奴役。英德银行,俄法的银行,都在争着借款给我朝,目的就是控制大清国!以后,光这利息就是巨大负担!朝中的钱最终来自民,这生计为民也好,为君也好,最终都归于西国,等于是为他们做工了!


    陈炽说,我到是想提议可以学习法国,四万万同胞每人出一元,这不就提前还清了?不再受西人控制了?公度兄莫要悲观,我们可以向英国借款,李提摩太说了,这英国大洋相隔,来中国只为经商,不比俄国有领土野心。我跟英商奥都满接触了,说好了借款的事情,遗憾的是翁大人不听,他也听信朝中的亲俄派,亲俄派反而误会我是从中渔利。


    黄遵宪说,陈户部也太天真了!这法国能够全民还债,主要是他们民生好,我们哪里可学?而这英人虽说为商,但侵占中国财富的野心是一样的!我看过你在《时务报》和《知新报》上的几篇国际时评,文章当然是写得漂亮,但有些观点我不敢苟同。


    陈炽说,哦,公度兄说来听听!


    黄遵宪说,你说“中日之战六国皆失算”,批评日、英、德、法、美、俄都打错了算盘,你分析得固然有道理,如果你是战前这样评论,倒可以算作打了一一场舆论战,但你是战后发议,就没有一点意义了!


    陈炽说,中国面临着被全面瓜分的危险,我这就是想阻止西方列国任意对中国发起战争!


    黄遵宪说,这是能够劝阻得了吗?如今也不是战国时代了,武器不同,地域不同,他们的目标也不同了,哪能靠鲁仲连、苏秦、张仪那样一顿口舌就能退兵的!你说俄国酷类强秦,西方列强要战国一样来合纵,强国才有权力提合纵,但中国是弱国,哪有话语权呢?


    陈炽笑了起来,说,国际关系就是这样矛盾复杂的,而我们就是要利用这些国家矛盾来保护自己呀!再说,甲午之战后,英美俄不是一起联合了起来反对日本占领辽东半岛吗?


    黄遵宪说,日本最后还是咬了一口,增加了两百万的赔款,叫什么“赎辽费”,割走了才有赎回去之说!你分析天下大势,固然有一定道理,但不要忘了,他们都是一群狼,面对中国这块肥肉,他们最终都要大咬一口。跟他们讨论谁可以咬得快、咬得多,对中国又有什么意义呢!


    陈炽说,这也是换种方式忧国忧民呀,你们出使欧州的公使如果不是为了国际上找到点支持,找到点公理,哪出使外国又有什么意义呢?!


    黄遵宪笑了起来,喝了一杯酒,说,你这真是说到了公使们的痛处!我们想为国家争点面子和利益,有多么难啊!看你下笔多么轻松,什么“愿与两国君臣通维全局,借箸而一筹之”,这倒是说得过去。你说,“彼日本者,亦当日同文之国也,《国策》一书,岂其未见?而甘为戎首,招彼强邻,衽席未安,屏藩已失,正恐他日祸机所发,患气所乘,与中国只有后先,并无彼此,沈迷不反,覆辙相寻,今与古如一邱之貉耳”,天啊,我们跟日本是忧患与共的一邱之貉吗?他们会顾念同文同种吗?


    陈炽说,同文同种,你在《日本国志》不也是这样说的吗?我看你熟悉日本,下一任驻日公使非你莫属!你真要出使日本,又如何所为呢?外交辞令恐怕少不了这些虚言铺垫吧?文章言志,这种理念必须表达出来呀!据汪康年说,这些国际时评可是非常有读者的!


    黄遵宪说,你是喜欢为读者而写作?


    陈炽说,我为理想和信心而写作!不知贤兄有没有读过《阴符经》?“天生天杀,道之理也”,我朝与西国生死冲突,未必就不是我朝的生机。“生者死之根,死者生之根。恩生于害,害生于恩。愚人以天地文理圣,我以时物文理哲;人以愚虞圣,我以不愚虞圣;人以奇期圣,我以不奇期圣。故曰:沉水入火,自取灭亡。自然之道静,故天地万物生;天地之道浸,故阴阳胜。阴阳相推,而变化顺矣。是故圣人知自然之道不可违,因而制之。”这些黄帝的智慧,不只是为了我朝,而且是天下各国都要懂得的道理,我之所谓六国失算,我之倡导天下共赢,既是忧患中华民族,也是传播人类公理!


    黄遵宪说,我当然不否认你的忧国忧民之心,相反,我也非常敬佩你的想象力,你的天下大同观念,虽然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陈炽说,你是说《中日之战六国皆失算论》那段文字吧,我自己也比较得意呢!“为彼五国计,则宜蠲除宿忿,重订新交。中国贫,则助之以财;中国弱,则济之以力华人之性怯,不宜过猛以遏其机;华人之性缓,不宜过急以摧其气。华大方少想人好学,则牖之以新报新书;华人多疑,则示之以大公大信。必使诉合无间,形迹两忘,不数年而矿产出,农事兴,工艺精,商务振。轮舟铁不作认号路,遍达于中区;陆师海军,争雄于外国。则六合清朗,天宇无尘,万国通商,周流四海,潜鳞不动,飞鸟无惊,春台熙熙,重睹尧天之时月,岂非全地球六洲万国生民之福哉!”为这段文章,我确实奖了自己一杯酒!哈哈!


    黄遵宪说,是啊,真是优美的文章,“六合清朗,天宇无尘”,我相信这句子定能引起读者的共鸣,能感动好多人!这让我想到了康有为的《天下公理》一书!这也是古代圣贤的理想,“重睹尧天之时月,岂非全地球六洲万国生民之福哉!”,但你最后也承认“然而难矣”!


    陈炽说,当然是难,但我们要有理想!传播信心,强我中华,尤其是我们作为诗人,当然更要能表达出“天下大同”的理想!


    黄遵宪说,好吧,我承认写诗的人有不一样的气质,不一样的理想!如果只是一种空想,又有什么意义呢!你说美德宜力保大局,又说英日宜竭力保中,这样才能保护共同利益,但你不要忘了他们都是一群狼,怎么能跟他们商量如何优雅地撕咬自己呢?这反倒像置身事外、居于世界之上了!


    陈炽说,“相期共炼被天石,一借丸泥塞漏卮”!这是你的诗歌啊,写得如此美好,这也是理想化!我们明明知道诗歌无用的,诗歌没有意义,但我们还是想写,就像这酒不能充饥不能果腹,但我们就是想喝!


    两人又是一杯相碰,相视而笑。会馆渐渐安静下来。黄遵宪有些醉意了,他站起来说,喝,喝,喝完最后这杯!不敢世道如何,酒要喝下去,诗要写下去,这是我们活着的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