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寓沪

作品:《天马歌——陈炽传

    农历四月的一天,在上海弄堂一间旧房里,陈炽拿出砚台,准备研墨写信。初夏的风吹过来,陈炽方觉得身上的衣服太厚了。多雨的春天已经过去,陈炽终于打定主意要回京城去了。五个月的假期早就超期,陈炽在上海不知不觉已经旅居了四五个月。


    这时,门外响起了脚步声,接着一阵笃笃笃的敲门声,坚定而有节奏地响起来。陈炽皱起了眉头,房租不是刚交过吗?怎么又来索要?陈炽把笔搁在砚台上,起身去开门。一看,却是好友刘淞山。


    刘淞山拎着一瓶酒,带着一包肉脯,不待陈炽招呼,就拉了一张凳子,坐了下来,把酒肉摊在桌面上。刘淞山看到砚台新墨初凝,说,陈大人又在写文章?他看了眼信纸上的字,“杏翁仁兄大人执事”,说,你又要给盛宣怀写信?我就是专门来感谢你,你给他的那封信可帮了我大忙!


    陈炽认识刘淞山,是刚从南京来到上海时。原来,陈炽准备呆几天就回京城,已经叫李盛铎替他买好了新裕号轮船的票,但是后来接到弟弟来电,说母亲又感了风寒,是否回家看看母亲?陈炽犹豫了一下,就退了船票,但也没启程回乡,而是准备在上海呆一段时间,视母亲的病是否好转再定行止。这样,陈炽就打算租个住处,毕竟久居旅馆耗资巨大。


    那天他正在上海转悠找租房,一个陌生人说,看你样子,是想找个房子租住吧?陈炽看了看,这人容止温雅,不像是街市上的地痞,就点了点头。那人说,我是叫刘淞山,现在洋人的生义船做事,如果你不嫌弃,我们倒是可以租到一起,这房子正好还缺一个租户。陈炽听了,自然称好。


    一来二去,陈炽跟刘淞山成为好友。刘淞山每次走完船都要来陈炽这边坐坐,听他讲讲朝中大事,也听他解疑释惑,比如为什么中国的江中走着外国的轮船,比如为什么中国的地盘上中国人反而要受洋人欺凌。有一次,陈炽正和刘淞山热烈地聊着,但见刘淞山一阵剧烈的咳嗽。陈炽为他拍背安抚,然后看到那咳出的痰中带有血丝。


    陈炽问,你最近吃上火的东西多吗,这痰中带血呀!刘淞山说,我患有咯血疾,这是早几年的事情了。陈炽叫刘淞山把手伸给他,为他把了把脉,说,我给你开个方子吧,这是两副汤剂,一服叫柏药汤,一服叫黄土汤,两汤合起来吃,保证你治之立愈。


    刘淞山有些疑惑,说,大人还懂医术?我看了不少医生,吃了不少药了,都不见效啊。陈炽知道刘淞山心中生疑,说,人身上的血气,主于心,藏于肝,布于肺,根于肾,灌溉一身,以入血脉而营四末,这些都是后天的水谷所化,所以治血独重脾胃,脾胃为生化之源,能统摄其血也。血性属阴,常与阳气并行而不悖。外邪失治,逼其六经之火,火动则气升,而血亦随之以出矣。你这咳血的毛病就是这样来的。我这两副药,就是从脾胃着眼。


    刘淞山听了,自是欣喜不已,说,陈大人学识渊博,我这就去抓药。


    过了几天,刘淞山又来找陈炽聊天。陈炽问,你的病可好了?刘淞山说,吃了药后倒是不咳了,但是这几天上船做事,海舟倾簸,身心眩晕,又复发了!这海浪实在太大,要是走江船就好多了!


    陈炽叫他仍服此汤。如此反复。那天陈炽看到刘淞山咳嗽不止,叹了口气说,上次你说从海船换到江船,我想了下,倒是可以找一个人,只是我跟他闹了些不愉快。


    刘淞山说,谁呢?陈炽说,盛宣怀,他如今是铁路总公司督办,曾经是轮船局的长官,熟悉轮船局的人,也熟悉洋人的轮船公司,如果他能出面说情,说不定换到江船会有希望。刘淞山说,要是为难,就算了吧!


    陈炽说,我们俩是君子之交,倒不至于为意见不合而失了朋友之谊!我们为修铁路意见分歧。我主张铁路干路和支路一起修,要么吸纳民间的股份,要么借英美两国的钱款,购买他们的原料,这样俄国就不敢来阻挠中国修铁路。但他一意孤行,说只领官款,有多少修多少!我对于此事,既不为名,也不为利,不过是盼望中国铁路速成,以纾外患!


    刘淞山说,这么说你们闹翻了?你这时再求他关照这换船的事情,是否合适呢?陈炽想了想,说,我这面子只是一时,你这毛病却是一生,我还是得放下面子先去见他一趟,再给他写封信。


    一个春雨绵绵的日子,陈炽又去见盛宣怀。盛宣怀果然心无介蒂,热情接待了陈炽。盛宣怀说,看了你馈赠的两本书《庸书》和《续富国策》,真是受益良多,陈户部对银行、铁路的见解深刻,特别是你的《关于设立官银行的条陈》《关于银行招商宜入官股折》,户部转来看了,也令我颇为受益。


    席间,两个老朋友畅谈甚欢。过了几天,天气放晴,陈炽就为刘淞山写了封求助的信。


    “杏翁仁兄大人执事:顷间承赐盛馔,饱德无涯,春雨连天,不获再叩。铃镇殊怅怅也。诘旦天晴,业舟将发,所坐不遗,在远时惠德音,以当之佩,不胜盼企。生义船买办刘淞山容止温雅,殆非阑圆中人,寓电即与交好渠素患咯血疾,以柏药汤合黄土汤治之立愈。惟海舟倾簸,有眩晕,不免再发,发则仍服此汤。涂此深谈,颇以为戚,谓如能请江船或分局总办,此患乃可永除。惟前年甫由海定调来,已蒙格外植,冒昧启齿,恐有得陇望蜀之讥。此君可云知足。惟检知执事因杭号使,曲体人情,可否于江永、江孚量为调动,或于九江、汕头等处筹位置之区,则感荷隆情,不独身受者耳。手肃奉恳,敬请勋安!弟炽顿言。”


    盛宣怀果然领情,为陈炽的信出力相帮,刘淞山得以换船成功。刘淞山说,你一封信、两服药,给了我一生幸福,我且以一瓶薄酒以表谢意啊!陈炽看到刘淞山纯朴的样子,也感到人间情谊多多。两人就开杯喝了起来,边喝边聊。陈炽端着酒杯,跟刘淞山说起了秦香杯的故事。


    刘淞山说,四海之内皆兄弟,我真想你一直在上海住下去,但你只请了五个月的假,估计已准备好回京了吧?


    陈炽说,我呆在上海,是要跟汪康年和梁启超谈谈办报的事情。上次经过,梁启超恰好去接家眷了,托信叫我多呆几天等等他。我也一直想跟他聊聊,他是《时务报》主笔,宣传维新可真有一手,文章写得风风火火。另外在此等待母亲病情稳定好转,如今家中传来消息,我母亲已经安康,我打算叫弟弟带着母亲一起上北京。


    刘淞山说,你说的是《时务报》?我们可喜欢看啊!对了,我看你天天写文章,怎么不寄到《时务报》呢?陈炽笑了起来,说,我可发表了不少文章,只是没有用我原名,你是认不出我了是吧?刘淞山说,你们文人喜欢搞笔名这一套,我哪里懂呢?你说说,哪些是你的文章,我看有没有印象。


    陈炽说,通正斋生,这个名字有没有印象?刘淞山说,哦,晓得啦,那《重译富国策》就是你写的?陈户部还能懂英文?


    陈炽笑着说,那倒不是,你还记得吗,我在叙言一节讲自己和朋友一起合译的缘由。我收着这期报纸,你看,就是这个,十一月二十一日,《时务报》第十五册。刘淞山拿起报纸,再次读了起来。


    英人斯密德,著《富国策》一书,西国通人,珍之如拱璧。李提摩太译述《泰西新史》,推原英国富强之本,托始于是书。因忆十五年前,18年曾见总署同文馆所译《富国策》,词旨庸陋,平平焉无奇也。续因学堂议起,译钞欧美各国课程,由小学以人中学、大学,其条贯综汇之处,皆以《富国策》为归,犹总学也。此外,天学、地学、化重光电诸学,犹分学也。因思西人析理颇精,岂有五六大国,千万生徒,所心维口诵,勤勤然奉为指南者,而顾肤浅不足观若是。


    作乃适有友人自南方来,熟精西国语言文字,下榻寓邸。退食之暇,晨夕剧谈,因及泰西各学,友人言欧美各国,以富强为本,权利为归,其得力实在《富国策》一书,阐明其理,而以格致各学辅之,遂以纵横四海。《富国策》,洵天下奇文也。其言与李提摩太同。旋假得西人《富国策》原文,与同文馆所译华文,彼此参校,始知原文闳肆博辨,文品在管墨之间,而译者弃菁英、存糟粕,名言精理,百无一存。盖西士既不甚达华文,华人又不甚通西事。虽经规面,如隔浓雾十重,以故破碎阒茸,以至于斯极也。盖译人之工拙,文笔之良窳,中外古今,关系甚巨。中国所传佛经三藏,义蕴精深,岂皆大慈氏原文哉实六代隋唐以来,通人才士,假椽笔以张之耳。然说性谈空,何益于天地民物。今西方佛国,一殄于天方,再灭于蒙古,三并于英吉利。庄严七宝,千余年来,早属他人矣。


    中国人士,初沦于清净,再惑于虚无,三古遗规,扫地几尽。《富国策》以公化私,以实救虚,以真破伪,真回生起死之良方也。三十年来,徒以译者不工,上智通才,弃如敝屣,又何效法之足云!中国伊古以来,圣作明述,政教所贻,尽美尽善,惟此寻常日用、保富生财之道,经秦火而尽失其传,虽有管墨诸书,具存规制,或又以霸术屏之以兼爱疑之,圣道益高,圣心愈晦,此堂堂大国,所以日趋贫弱,受侮外人也。爰即原本,倩友口授,以笔写之;曼未必吻合原文,亦庶乎可供观览矣。


    天下事知之匪艰,行之维艰。西人即知即行,勇猛精进,故能坐致富强。如以读佛经之法读之,以谈性理之法谈之,吾知其必不合也。然西人法制之善,虽多暗合古人,惜未有天生圣人,偕之大道,故保富之法,仍属偏而未备,驳而不纯,所谓知进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丧者。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惟圣人乎光绪丙申小阳月,通正斋生译述,叙次讫。


    刘淞山说,看得出来,这《富国策》对你真是影响极大!


    陈炽说,那当然,我以前沉醉于诗酒之会,读的多是诗书,读到这本《富国策》后我就改变了志向。我参加朝考得了个七品小京官,我不甘心,还想走走正途,乡试会试殿试,努力为祠堂弄一块“进士及第”的匾额上去。我在家里读了五六年,也乡试中举了,但我后来就放弃了,回京投考了章京,就是为了知晓朝中政治经济运行情况,便于研究富国之事。母亲病了我请假回乡,惟一遗憾的是这《富国策》没有译完。


    刘淞山说,陈户部真是我朝栋梁!你既是和友人合译,你怎么不提一下友人的名字呢?他会不会怪你呢?


    陈炽哈哈大笑,说,这名字只是个符号,你可以认为这“通正斋生”就是我们两人的名字呀!我一来到上海,就给汪康年总理看了译稿,只是当时还没有译完,他就建议我发表已译的部分,后译的后发。可是到现在还没有提稿费的事情,我倒是成了《时务报》在北京的发行人!这报纸我也是出了钱资助办起来的,我不好提钱的事情,所以不会有经济纠纷。


    刘淞山说,这报纸发行量大,迟早会算稿费的!就多多写过去投过去就是!我会成为你的踏实读者!陈炽说,你看,这几篇也是我的文章,“瑶林馆主”,这就是我个人的名字了!


    刘淞山凑前去一看,《中日之战六国皆失算论》,还有另一张报纸,是《俄人国势酷类强秦论》,就说,这几篇我都印象极深,你对西国之事,分析得太深刻了!陈炽说,你看,这同一期还有一篇,《贵私贵虚论》,没有作者名字,也是我的作品!


    刘淞山说,是啊,我当时看到就非常奇怪,这文章怎么能没有作者名字呢,你这样匿名,是有什么担心吗?


    陈炽叹气说,说起来还是跟盛宣怀有关。我们是君子之交,我求他办事,他也慷慨允诺。但是,为了修铁路的事情,他对我有了误会,以为我是想经手洋债,插手投资,所以我带着沪商林昆去找他,我们那天是不欢而散,回来后我就写下这篇稿子。我没有直接送《时务报》报馆去,而是寄过去的。没曾想虽然没有名字,他们也就匿名发表。


    刘淞山说,《贵私贵虚论》,我觉得你这论调也太奇怪了,自私还是珍贵的,我当时就不以为然。


    陈炽说,我们中国人的通病,就是只敢谈公,不敢贵私。素不知有些私就是公,公就是为私。当前自私之风大行天下,国君有天下则私天下,有一国则私一国,官吏有一省则私一省,有一郡则私一郡,有一邑则私一邑,全不兼顾他人之私,以误已之私。天下皆私也。忽有一不私者出焉,则群相骇愕,疑之、畏之、忌之、恶之、诬之、谤之、排之、击之。所以,我对修铁路的建议容易招致他们的怀疑,以为我借机生财。


    刘淞山说,我完全相信陈户部的公心,不对,相信陈户部的为公的“私心”。你为沪上商户说情,是为民谋私利,终归是为了家国大事。你说得对,私之极也,将成大公,虚之极也,将归至实。


    陈炽说,幸亏没有署名,这文章正是一时的意气行事,否则盛宣怀看了,说不定能看出我有所指。我们两人毕竟还是好朋友。这次写信,还有有求于他,请他替我办事呢!刘淞山说,那你继续写信,我不耽误你了。


    刘淞山走后,陈炽借着醉意,把信一气呵成写完了。这一次,素来谦虚的陈炽,跟盛宣怀不再自称弟,而是称兄。


    “杏翁尊兄方伯大人阁下:久睽教语,畴鲜渴饥,敬维勋祉,延龢躬茑祜,翘瞻戟,允洽颂私。去冬因家母抱病甚重,乞假五月省亲,于本月奉母北上,知关垂注,谨以附陈。目前奉托敝亲萧主薄继昌一事,仰承慨诺。现在家贫亲病,饔飧不给,无可为生。如补署可望到班,仍求格外培植,否则无论何等差使,亦求量派一事,以济涸鱼。感荷高情,有如身受矣。手肃敬请台安。兄陈炽顿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