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钟山
作品:《天马歌——陈炽传》 钟山,又名钟阜山和紫金山,也叫蒋山。东汉末年南京叫秣陵,县尉蒋子文追逐盗贼,受伤死于钟山,葬钟山之阴。孙权时追封其为蒋侯,在钟山北麓建蒋王庙。孙权为避讳其祖父孙钟之名,遂改钟山为蒋山或蒋陵。
南京是大运河转长江回赣江的必经之路。当年爷爷在此读南京国子监,陈炽早年也带弟弟来此江宁府学读书。那时,他曾经游览过城郊的瓜步山,夜宿时还为勒深之写过诗。转眼二十余年,陈炽还未曾特意游览过钟山。
刘坤一看到陈炽到来,也极为高兴。两人说了各自情景,不免一番感慨。刘坤一陪着陈炽登上钟山。陈炽眺望山川,果然有龙盘虎踞之势。陈炽眼中是江山胜景,心中是朝中大事。
陈炽这趟来跑南京,除了受赣州乡绅之托办开矿的事,主要是想让刘坤一过问修铁路的事情。这么说吧,这盛宣怀虽然跟陈炽要好,但是并不听陈炽的建议接受英美的借款。从今年初,两人见面谈、信中谈,就是谈不拢。盛宣怀听李鸿章和王文韶的,修苏沪铁路的资金全由户部拨款。陈炽盘算说,如何跟刘坤一说起这事。
刘坤一问陈炽,这番从赣州下来,这赣州开矿的事情,可有动静?
两江总督,总管江苏(含今上海市)、安徽和江西三省的军民政务。陈炽作为户部郎中,特别是作为江西人,不时传递省内乡绅的意见。比如,今年年初省里的乡绅提出,要在江西发展蚕桑、轮船、瓷器,跟上全国形势。比如,这赣州有矿,绅民想要开采,都经由陈炽传言或上书。为此,陈炽不时在信中跟刘坤一交流地方发展的事情。
陈炽说,诚如岘帅所说,这开矿、铸钱虽议举办,但是经费既形支绌,经理又难得人,未卜有无成效。办公司开矿,特别需要忠公谅直的人出来挑头,而商户之间总有矛盾。这次赣州开矿,好不容易挑好了挑头的人,已经写好具呈,托我来向总督府和巡抚衙门汇报备案,同时确定资考核的条例。
刘坤一说,有你出面,这些乡绅好办事多了!只是你要好好挑选,这开矿的事情必须确有把握,又必须人品端正、家道富实者,方可承充认办。否则他们集款自肥,迹同骗局,数十年来似此固非一次矣,
陈炽说,岘帅教诲得极是!我听闻上海和苏州都在大开商务,筹集股本?这集股是办商的必要之举,但当今社会世风日下,诚信度不足,这股本恐怕非常难以筹集吧?
刘坤一说,上海的商务,我正在跟黄遵宪筹划,但他现在又筹划苏州开埠的章程,目前恐怕难以兼顾。苏州商务,陆凤石倒是极力支持,可惜附和者少,指摘者多,股本只筹集了六十余万金,恐无以善其后。
陈炽说,我朝当前商务,轮船铁路是首当其冲。我省行处内地,湖海封闭,还需要岘帅多加关切为是!
刘坤一说,贵省行小轮船,初议是归德中丞主政,我不便过问打听。朝中办,还是地方办,是官还是商办,争论得比较厉害,上面叫总督府查证,我们已让相关院司前去核实,持平办理,他们将原定章程不合适的地方量行删改,以期彼此相安,此外我也真是无能为力了!
陈炽,我现在最关心的还是修铁路和开银行的事情。学堂,是国家的耳目。铁路,是国家的手足,而银行,是国家的气血。如学堂、铁路再办不起来,则中国四万万人真是没有生路了!
刘坤一说,修铁路的事情,本来就没有成规可守,如今香帅张之洞、夔帅王文韶已经上奏,派盛宣怀京卿为总公司督办,一切条款也不是某一个人说了算,要经过奏准施行,如今朝中已经声明苏沪铁路,是归盛宣怀一手经理。
陈炽说,以在下看来,如今要创业办事真难!像江西蚕桑、瓷器、行船之类,本是地方自行可办之事,非得等朝中审批下文。而朝中确定之事,下面又各持意见。十月份朝中已委派盛宣怀为铁路总公司督办,他是中央的大员,但也得听听地方官的意见吧?难道这铁路修在你的地界,他能不跟你商量着来?你可是两江总督!
刘坤一说,自甲午战败,我早就想退隐山林了,如今硬是要我回任两江总督,我只是卧病而治,才不想操心不该操心的事情呢!当然,修铁路事体重大,独力难支,若有绅富分任其劳,我想也是盛宣怀所愿。但人情难测,我只是就事理而言,并不想另树一帜。就算敝处接到了地方乡绅奏议,我也一定要转给他。这样中央和地方才能共尽异同,不失和衷之道。
陈炽听了,知道提再多的建议都没用,刘坤一最终会转给盛宣怀。转就转吧,不妨让刘总督当一次传声筒。陈炽说,我听闻冬月之初盛宣怀刚刚到上海,冗繁万状,曾经答应先借洋款修干路、开银行,缓急先后之序自应如此。他们一时说后修枝路,如今又说想同时举办,这商户担心江苏督抚意见纷歧,不敢共同出力。在下看来,这意见再多都得统一,修好铁路是最终目标!
刘坤一说,陈户部对铁路如此热心,我回上海的时候跟他说说吧!陈炽听了,心里高兴,终于愿意传话了。但刘坤一沉吟之后又说,还是以他的意见为主,我怕过问起来措词之间生出意见。
陈炽说,岘帅如此慎重,在下惟持敬爱!我不过是欲其早成,以裨时局,对盛宣怀主持的大事毫无芥蒂。我朝的铁路拖延至今未办,我真是不希望当事者再生芥蒂,又致担延时日!
刘坤一有意岔开铁路的事情,聊到了江山风景上去。不久,两人就回到总督府。席间,刘坤一问起易顺鼎。陈炽说,他上庐山隐居去了!还是他的日子过得轻松!当然,他是看透了当下的朝局,他说投水未成,此后都是余生!
刘坤一说,听说文廷式也被赶出了京城?你和李盛铎,也差点受到牵连?这朝中为官得看点风向,万不可一意而为啊!
陈炽说,今年二月十六日,御史杨崇伊上折弹劾,称文廷式请假回籍,而久居上海,与我电报往来,希图经手洋债,以肥私橐。他认为我和文廷式两人是同乡,互相标榜,梯荣干进,遇事生风。还说去年秋天我们上海声言本不欲出山,由军机大臣电催北上,这是借口招摇,目的是想身列要津,请旨速予罢斥。
刘坤一说,我觉得这是个不好的信号,你和文廷式都是主张维新的臣子,经手洋债、借口招摇,自是无有实证,但最主要的弹劾,是说你们常于松筠庵广集同类,议论时政,联名执奏,博忠直之美名,济党援之私见。这是朝政大事,你们可得注意!
陈炽说,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我只是奇怪,这弹劾非常快受到处理,第二天太后就叫圣上颁布上谕,将文廷式著即革职,永不叙用,并驱逐回籍,不准在京逗留。这简直像是安排好了的!
刘坤一说,我也奇怪,听闻弹劾文廷式的折中,尚有你和李盛铎的名字,但你们两个人均未追究,只是惩处文氏。
陈炽说,你倒是提醒我了,他们原本就是冲着文廷式来的,我们只是陪衬而已。这文廷式是什么身份?是两妃的老师,与圣上走得近,是翁大人的门生,就是说,背后的实质还是帝后之争!
刘坤一说,母子失和,倒是让国步难走啊!但你们确实要小心,这松筠庵集会,是不是真有其事?陈炽说,这跟康有为有关,公车上书,共言国难,也是去年朝中大势,不惟我们啊!后来成立强学会,朝中大员大有人在!
用膳之后,陈炽来到总督府的客厅。刘坤一漱了口,拖着一根毛巾抹了抹嘴,就对陈炽说,你倒是说说这京中的事情!我有阵子不在京中,没个确定的信息来源。陈炽坐定之后,将强学会的前因后果讲述了一遍。
话说1895年5月2日过后,京中上书的热潮渐退。那天,陈炽约了康有为、文廷式、李盛铎又到松筠庵游宴。康有为回忆了那上书的场景,说,我何德何能,上千学子能听我振臂一呼!我朝不亡,我国不灭,即此可见!
陈炽问康有为,听闻你已授工部主事一职,但你不受?康有为说,我是没时间去履职,我得继续上书。
陈炽说,你如果受职,就会知道朝中传阅过一道“哀国诏”。那是五月十日,圣上让朝中臣工传阅。这份“哀国诏”只能看,不得抄录,更不许携出。我们户部和军机处的官员,那天看了之后都心情沉痛。我至今还记得圣上那些话。
康有为问,圣上是怎么说的
陈炽说,圣上在诏书中说,“近自和约定议以后,廷臣交章论奏,谓地不可割,费不可偿,仍应废约决战,以期维系人心,支撑危局。其言固皆发于忠愤,而于朕办理此事兼权审处万不获已之苦衷,有未能深悉者……”
康有为说,圣上的苦衷,你们怎么看呢?
文廷式说,这圣上是一直主战的。圣上说,“自去岁仓猝开衅,征兵调饷,不遗余力,而将少宿选,兵非素练,纷纷召集,不殊乌合,以致水陆交绥,战无一胜。一和一战,两害熟权,而后幡然定计,此中万分为难情事,而天下臣民皆应共谅者也。兹当批准定约,特将前后办理缘由明白宣示……”
康有为说,那以后呢?这些悲哀一下有什么用呢?
陈炽说,圣上说,“嗣后,我君臣上下,惟当坚苦一心,痛除积弊,于练兵、筹饷两大端,尽力研求,详筹兴革,勿存懈志,无骛空名,勿忽远图,勿沿故习,务期事事核实,以收自强之效。朕于中外臣工有厚望焉。”这道绝密的朱谕,已经在京城流传。
康有为说,这现在的朝庭,我仍然看不到希望啊!你看,五月八日中日《马关条约》换约,德国、俄国、法国联合起来,反对日本索取中国辽东半岛,日本得罪不起,遂同意了放弃辽东,但要增加三千万赔款。不少官员觉得危机去了,苟且偷安。朝考一结束,我就在开始修改第三书,《为安危大计,乞及时变法,富国、养民、教士、治兵、求人才面慎左右,通下情而图自强,以雪国耻而保疆圉呈》。
对于圣上来说,这第三书来得正逢其时。康有为的名字引起圣上的注意。六月三日,翁大人找到了陈炽,说,听闻你和康有为常在松筠庵游宴?陈炽点了点头。翁大人说,今天你陪我走探访他一趟!
陈炽有些吃惊,又有些高兴。这翁大人一直高深莫测!这翁大人是圣上身边的人,如果他能支持维新,这朝中就有希望了!但是,那天康有为没有在南海馆。陈炽两人离开后,康有为回到会馆,听到翁大人来访,自是激动,立即回访了翁大人。
翁大人听取了康有为对变法维新的一些想法,但没有明确表态。康有为对陈炽说,你是翁大人部属,你多多提醒翁大人,早日实施这些变法大计!但翁大人一直犹豫不决。他似乎在关注着帝后之争的矛盾发展。他需要看准风向,让变法恰如其时。
毕竟是年轻人,康有为等不及了。有一天,康有为对陈炽说,这朝中没有一动静,这样等下去不是回事,我宁愿回到广州,在万木草堂培养生徒,做一些人才的准备!
陈炽说,我有一个想法,这松筠庵倒让我想起家乡智乡的启堂文社和瑞金的宾兴会了。康有为非常有兴趣,说,哦,你们老家早就流行起社开会?我倒想听听!陈炽于是把启堂文社和宾兴会的动运作讲了一遍。
康有为说,不错,我们民间历来有打会结社的传统。我们在广州的万木草堂,既是培育人才的书院,其实也是个集会之所。那陈次亮的意思,我们在这松筠庵,也要起个会?陈炽点了点头,说,我们日以开会之义号之于同志﹐这样大开风气﹑大涨知识﹐非能合起大群人起来,形成共识。而我们要合群,则非开会不可,但要吸引大家一起办会,先又要办起报纸,毕竟这是全国的大事,而不是宗族之事和县邑之事。
康有为听了极为兴奋,说,从写书到上书,再到办报,我正有此意!只是经费难办啊!陈炽当即说,钱的事情我们一起想办法。
六月初,《万国公报》创刊﹐遍送士夫党人﹐使之渐知新法之益。不久之后,大家觉得时机成熟,又邀请了大批报纸读者,准备结社起会,创办强学会。那是七月底的一天,京中各路人员以《万国公报》为信物,走进了鞑子桥胡同,涌进嵩云草堂。陈炽、康有为、文廷式、麦孟华、沈曾植、杨锐,大家陆续走进草堂,互相看看,相视一笑。陈炽清点了一下,到了二十九人。
嵩云草堂,在北京南城的最北端,距离内城只有一墙之隔,是河南州县学子来京应试的会馆,与松筠庵隔街相望,中有中州乡祠、洛社、池北精舍、月牙池、听涛山馆、精忠祠、报国堂等厅堂及几处院落,规模较大,当初松筠庵集会上书,人员众多,就有部分移步于此。
集会时,康有为对与会的人说,此会正是陈炽提议,受智乡启堂文社的启发,我提议这强学会的提调,由陈次亮担任。大家自然没有异议。
八月初一这天,嵩云草堂热闹非凡。陈炽、康有为、丁叔衡、沈曾植、张巽之、徐世昌又来到了嵩云草堂。这一次,是讨论开设书局之事。这强学会,不只是聊聊天喝喝茶而已,而是确实想办一批实事,比如译书馆,藏书楼,学校,报纸,对传播维新思想能起切实的作用。大家都是熟人。
新面孔倒是有一位,而且还是洋人。他就是英国传教士李提摩太。大家对他的名字倒是熟悉。听说他译写的《泰西新史揽要》已上呈光绪皇帝。看到他胡子飘逸,一身西服,大家都有些佩服:一个洋人能来帮助中国。
既是学西方,眼前就有位西人在场,这就为强学会耳目一新。大家不知不觉把李提摩太当作了精神领袖。陈炽说,承蒙大家信赖,推我为会长,但办会结社的事情我们都是头一遭,不妨请英国学者李提摩太为提提意见吧!
李提摩太毫不谦虚,接口就说,首先你们的《万国公报》得改名!
康有为吃了一惊,说,此话怎讲?李提摩太说,《万国公报》是我们西人所办,而且在中国影响巨大,销量最广,你们不能再用这个名字,这样会不利于你们宣传自己的见解!
陈炽觉得有理,跟康有为相视一笑,点了点头。李提摩太又说,大清朝要接受我们英国的帮助,我们英国是大清的好朋友,这次,你们国家能够归还辽东半岛,就是我们英国发起的,以为今后我们两国的合作,要继续深化!
陈炽听了有些疑惑,就问,如何深化呢?
李提摩太说,你们不是翻译一本西书叫《富国策》吗?就是这本书让英国走向富强。这书里讲到了天下合一,万国通商,所以你们中国要打开国门,全面开放,让我们的商品来到中国不能受到任何限制!这就叫自由竞争!
康有为说,但你们西国占我土地,坏我商事,破我藩篱,你强我弱,怎么能够自由竞争呢?一开始就站在不平等的位置上!
李提摩太说,我们强学会的目的,就是中国人都起来看世界,学习我们的先进技术,引进我国的雄厚资本,这样就能够强大起来!陈炽听了,觉得有道理,对这英国人颇为敬重。李提摩太抹着一嘴厚厚的胡子,说,这强学会还要吸引朝中大员参加,得到他们的支持,才能走得长远。
强学会的成立,搅动了京中的空气。包括六部堂官在内的京中官员,似乎突然看到一片新天地,都寄予厚望。翁同龢从户部划出个小预算,拨出一部印书机。工部尚书孙家鼐为强学会找座房屋做会址。大学士王文韶、两江总督刘坤一、湖广总督张之洞各捐五千银圆。现役军人如淮军中的聂士成和毅军的宋庆,亦各捐数千元。
那一天,陈炽和康有为草堂集会议事。康有为提前跟陈炽打招呼,说,李提摩太的建议真是管用,朝中大员都颇为给力,我得到消息,总理衙门行走李鸿章,对强学会也十分敬慕,自愿出银两千元,加入强学会做一会员或赞助人,陈次亮以为如何?
陈炽说,这强学会可以说是因甲午战争而起,而这李大人正是战争的败将,又是《马关条约》签字的人,我们同意他进来之后,恐怕难以服众啊!康有为想了想,觉得有道理,就提起开会表决,果然被大家否决。
强学会听取了李提摩太的建议,将《万国公报》改为了《中外纪闻》﹐于年底再次推出。经过表决,陈炽﹑文廷式﹑沈曾植﹑沈曾桐四人为总董。开始,总董们想让书局自给自足、传播维新,以期自力更生,长久维持。但康有为反对。他认为这办报和书局,必须以义始而以利终,最终摆脱官员捐助走向市场,这样才能长久!康有为的意见,没有得到大家同意。
后来朝中风传有人弹劾强学会,矛头指向康有为,陈炽劝其躲避。康有为就去了南京游说张之洞﹐创办上强学会,并得到梁鼎芬﹑汪康年﹑张謇﹑黄遵宪等人支持。康有为拟定章程时绕开张之洞,说明学会专为中国自强而立﹐又把孔子抬出来当作圣教,出版的《强学报》也以孔子纪年。
张之洞知道后自然不快,不再合作。后来,御史杨崇伊上疏弹劾北京的强学会﹐强学书局改为官书局﹐而北京强学会遭封禁﹐上海强学会也随之解散。
刘坤一说,我当时筹解了五千元支持你们强学书局,也是觉得你们这事办得好,但他们的弹劾,说明这朝中保守的势力比你们强大,陈户部自当小心,文廷式突然被驱赶,就真是个不好的信号!
陈炽说,确实如此,都中因循日久,各堂官所取,大率寻行数墨、趋跄应付之才。我觉得上海倒在四海之先,我明日要去上海看看,那里有大批朋友,可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你看,办报的汪康年,铁路总局的盛宣怀,还有李盛铎、梁启超,说不定我要呆一阵子!
刘坤一说,你不是只有五个月假期吗?不回家乡好好待着,反而跑到上海去?陈炽说,我母亲病已经好了,但我不想立即回京销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