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浔阳

作品:《天马歌——陈炽传

    家国的沉痛,英豪的名字,让横背这个小山村贴紧了京城的心跳。听了陈炽的夜谈,母亲为儿子接触这么多英豪而高兴。夜已深了,陈焘带着孩子和妻子早就回去休息了。陈炽把母亲扶到卧室,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廖玉已经在床上等着陈炽。


    灯火轻摇,一只猫头鹰在屋后的山坳里呼叫。看到冷冷清清的床铺,陈炽不禁有些悲伤。陈炽坐到廖玉身边,说,以前在土屋时,觉得人多了,房子小了,现在呢,觉得房子多了,人少了!如今还不如土屋那时热闹!


    廖玉说,你也有这感觉?你在不家时,我一个人更是孤单!陈炽摸摸廖玉的肚子说,前几年我们造过人,怎么还不见隆起来呢?哎,这不该走的走了,这该来的不来!真是造化捉弄人!


    廖玉感伤地说,这不能怪造化弄人,都怪我们聚少离多,你人在京城,老不在家,这田地荒芜久了,偶尔播的种子都没有用了!虽说这是造化,终究是我们自己造成的!


    陈炽说,刚才在厅堂里,我看着弟弟一家子,妻儿大小十来口人,我突然想到,表面上看我多风光,但我其实不如弟弟,能够朝朝见子,夜夜见妻,尽享天伦之乐,而我们两口子,倒是形影相吊!


    廖玉听了,不禁又哭了起来,我真是命苦啊!外面的人说我嫁了个京官,倒像有多大的面子,但我这过的是什么日子!我真不想一个人在这村子里呆下去了,这次你就带我去京城吧!我要到你的驾部新居里,为你洗衣,为你做饭,你好好奉公,我努力持家,生儿育女,我不会给你丢脸的!


    陈炽说,哪有什么驾部新居了?!我前年回京早就转出去了,我在京城也是一个人居住,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我跟那些举子们住在一起了。我回到了最初的,住的就是十多年前住过的赣宁会馆!


    廖玉说,你不是升官了,怎么反而光景不如以前了?


    陈炽说,说来话长,怪我没本事挣钱!看来,我终究也要为五斗米折腰!


    廖玉说,你是家中长子,长兄如父,我知道你的难处,你虽然一个人在京,但这家中十来口都要你来支撑!而我只能留在家中替你尽孝!


    陈炽说,真是难为你了!廖玉说,如果孩子不走,我留在家中,倒是不怕辛苦,如今孩子没了,我这活着,真是没一个支撑啊!再说,你母亲对我,至今还有成见!


    陈炽说,她对你能有什么成见?廖玉说,你当然不知道。你还记得吗?前年离京的时候,我本该送送你,送你到梅江边,送你上船,我们是两口子啊,还有什么更舍不下的亲人呢?但为什么我没有来送你?不是我不送,而是你母亲故意叫我去小镇赶集了!


    陈炽说,真有这事!是你自己猜测的吧?


    廖玉说,是我猜测的,但猜得没错。我回到家里,两个孩子在家里哭,才知道你走了!你母亲对我一直有成见,刘氏才是她中意的媳妇!我知道是她作梗,那次你说起要回京,我说当着她的面顺嘴说,悔教夫婿觅封侯!嫁女莫嫁读书郎,夜夜守空房!我当时就看到你母亲不高兴!所以,你离家时故意不让我见你!


    陈炽说,母亲只是怕我们彼此离别难受吧!廖玉说,我也不怪母亲,她疼自己的儿子,不疼自己的媳妇,这是人与人的缘份!是她的命比我好,她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在京城为她挣面子,一个在身边陪着过日子!


    陈炽叹了口气说,母亲与儿子,天天在一起久了也有时闹矛盾的!那西太后与她的儿子光绪皇帝,虽说不是亲生的,但毕竟外在是亲生的,那皇帝自己喜欢的媳妇呢,太后又不喜欢!你看她母子两个老是意见不同,一个要战,一个要和,让朝中百官都不知跟着谁走!


    廖玉说,都说这天下是皇上的,难道还能让皇上的母亲来管理?这朝中肯定听皇上的,在家中才是听母亲的!陈炽说,我朝现在正是这样,皇上得听母亲的,就这叫做垂帘听政!有个叫安维峻的官员,就是由于建议太后和太监不能干预皇上,导致太后大怒,被贬到边疆去了!


    廖玉说,哎,皇上和母亲要是跟我们俩一样就好了,家中是家中,朝中是朝中,分成两处,母亲就管不到儿子了!听说,你这次还想带母亲去京城?陈炽说,我只是想,母亲还没有答应。


    廖玉说,这一次你能在家多住几天吗?陈炽摇了摇头,说,我请了五个月假,但母亲没事了,我想早点回去,有太多的事情需要我去做!廖玉说,有假期也不好好休息?这眼看就要过年了,难道你要年前离家?你可真有孝心!


    陈炽叹了口气说,我提前离开家乡,不是急着回京销假上班,而是想去上海和南京一趟。眼下有几桩急事,我朝成立了铁路总公司,正在讨论修铁路和开银行的事情,正好是我位好友盛宣怀担任总公司的督办,我跟他提了不少建议,我担心他不采纳,会耽误了国家大事!另外,赣南有几个好友托我找刘坤一总督说说采矿的事。


    廖玉说,说来说去,还是悔教夫婿觅封侯!你就知道是天马,在这村子里呆不住!陈炽说,我还要带着弟弟一起去找工作,这母病家贫,我们男人就得出门了,顾不上过年不过年!


    廖玉说,那你又要丢下我一个人,你忍心吗?陈炽说,那我为你留下一个人吧,省得你一个人孤单,但留下这个人,要你的肚子争气些!说罢,陈炽灭了灯,和廖玉走向阴阳之事。


    第三天,陈炽离家踏上旅程。这一次,母亲没有让廖玉去赶集,而是一起送别到了村口。拱桥下瀑水轰鸣,桥边的枫树红得像火。陈炽对母亲说,母亲保重身体,儿子才能安心在外!陈炽又对弟弟说,我自己去村外乘船,你回去吧,我这趟不是回京城,而是去上海住些日子,顺便去趟南京为你找找工作,我还在假期中,还没有回京,如果母亲身体不对头,就及时拍来电报!


    陈炽走的,仍然是水路。过了赣州城,就是赣江十八滩。冬天水低,十八滩乱石如兽。在储滩边的庙里,陈炽跟着船家上岸祭祀储君。陈炽想起了父子一起去南昌应试的往事,不禁感叹岁月匆匆。二十年过去了,这庙依然香火旺盛。陈炽读起了庙前的对联:


    扁舟七度,备感威慈,恰当春水初生,无复滩声惊梦寐。


    小劫三年,重新庙貌,惟念人心更险,要凭神力靖波涛。


    船家对陈炽说,人们传说这对联是你写的,果真是吗?陈炽点了点头,说,这扁舟七度,说的就是我第七次经过这赣州十八滩啊!那是去年正月,我结束丁忧假期回京,春水初发,庙观重修,正好我路过,于是就留下对联!


    不久,陈炽又在赣江上坐船经过南昌,想到当年的南昌之会,陈炽恍如隔世。从赣江转入长江,江面顿时浩荡宽阔。船到九江,停在了浔阳江头。对岸就是湖北,那是张之洞主政的地界。去年康有为南下,张之洞还是两江总督,支持康有为成立了上海强学会。但后来,张之洞调任湖广总督,刘坤一回任两江总督,这上海强学会就散了,《强学报》也停了。


    九江是一座江湖之城,夹在江与湖之间,浮在江与湖之上。长江吸纳江西的水系,近江之处就是一个个湖泊。鄱阳湖、鹤问湖、甘棠湖,浮起茫茫九派。陈炽自赣江而下,走的正是其中正脉。长江到了九江,就叫浔阳江了。


    陈炽正在感喟天地壮阔,不觉轻船已然靠岸。船家问陈炽要不要上岸寻找客栈,陈炽说,不必,我就在这船上睡一个晚上。寒冬之际,江风猎猎,客船上显然不比岸上客栈舒服,但陈炽是个诗人,想趁此体味“江枫渔火对愁眠”境界。


    第二天早上,陈炽起来一看,霜风摇曳,芦花瑟瑟,一片苍茫。船家做好了早饭,陈炽吃过,太阳慢慢起来了,江水跳着金子般的浪花。这时,陈炽想起了《琵琶行》,但他想起的不是琵琶女,而是“前月浮梁买茶去”的夫君。这个茶叶商人,丢下妻子做生意去,倒是成全了白居易的诗歌才华!


    这人世间的女人,有多少是这样不幸的,要么是悔教夫婿觅封侯,要么是商人重利轻别离。对了,这九江是茶叶产地。陈炽想起去年上书的《茶务条陈》,就想上岸逗留几天,实地考察一下。这茶叶,实在是本朝富国的大事!陈炽随即把自己的计划跟船家说了,船家表示愿意在江头等几天。


    浔阳,正是好友李盛铎的家乡,只是到了陈炽的年代已经改名叫德化。唐武德四年(公元621年)改盘城县置,治所在今江西九江市,江州及浔阳郡先后治此,五代南唐才改名为德化县。


    陈炽来到县衙。德化县令大喜过望,说正等着他的到来。陈炽不明就里,自己临时起意来访,并没有声张,对方怎么会知道自己到来?陈炽说,我这趟请假回乡是探亲,我现在要去江宁府,是想趁路过时机去修水看看茶叶。


    德化县令说,陈大人回乡还不忘家国大计,在下真是佩服!你的《茶务条陈》今年经户部议奏,已颁地方准行,我们江州知府正念叨你的恩德呢!他叮嘱我如果江头遇上你,一定要引见到府中相见面谢!


    县令带着陈炽,往江边走去。陈炽发现,这不是去修水的路,也不是江州府的路。县令说,我们先去浔阳江头。陈炽更加纳闷,对县令说,我可不是来游山玩水的,而是来调研茶务的。县令笑着说,两不耽误,两全其美。


    不一会儿,两人来到了一片宽大的湖泊边。县令说,这就叫甘棠湖,连通长江,江湖相通,当年周瑜在此训练水军,修筑了点将台,你看,那湖中土墩上的高台子就是。陈炽朝湖中望去,果然却见有一座台子。县令说,陈大人到此,不妨停留片刻,参观参观南方水师的遗迹啊。


    “水军”两个字,着实击中了陈炽。三国周瑜,也是陈炽颇敬慕的真男儿。心想,如果北洋水师有周瑜这般建功立业的将领,那甲午之战就不会一败涂地。哪曾想,倚重的北洋水师转眼间灰飞烟灭!难道倭国倒出了诸葛孔明?


    想到这里,陈炽点头同意,欣然随着县令穿过一道水中曲廊,来到甘棠湖的小岛上。迎面,却是一个新建的亭台,上头写着“烟水亭”几个字。


    县令介绍说,这真是一个巧合,我们的亭子建好后,这亭子的对联一直没有写上,我们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物,见到了陈大人,我才知道这是天意,还请陈大人留赐墨宝!我可知道你是个书法大家!


    陈炽听了,笑着说,如此大费周章,难道这烟水亭有什么重要的名头?县令于是介绍烟水亭的来历。


    唐时,江州司马白居易曾荡舟至此,眺望湖光山色,感兴赋诗。北宋时,周敦颐见此岛状如月,遂名“浸月”。后人在岛上建“浸月亭”,取《琵琶行》“别时茫茫江浸月”诗意,也寄托对白居易、周敦颐的怀念。后来,周敦颐的儿子周寿来江州为父守墓,在湖堤建起了“烟水亭”。


    陈炽说,那眼前这座,到底是烟水亭还是浸月亭呢?


    县令说,两者皆而有之。在明嘉靖年间,浸月亭和烟水亭这两亭俱废。明万历年间,九江关督黄腾春于浸月亭故址重建烟水亭。就是说,烟水亭原在对岸的湖堤,浸月亭在此小岛。黄关督重修时,地址是浸月亭的,楼体是烟水亭。此后屡废屡建,清同治年间僧人古怀募捐重建。本朝圣上当位时,烟水亭才形成现有规模。


    陈炽笑着说,两亭合一,你说得简直是绕口令。县令也笑了,说,这是古人的雅兴,我们无法置议!


    陈炽这才明白,县令所说的“等他已久”,是出于何意。陈炽环视小岛,发现岛上树木茂盛,建筑累轵,有亭有台,有殿有轩,集江南园林之胜,纳江湖山水之美。远望近观,高旷空阔。那县令早在亭子里摆好了纸墨,陈炽略加思索,挥毫为烟水亭题写对联:


    胜迹表宫亭,况恰当庐阜南横,大江东去;


    平湖满烟月,谁补种四围杨柳,十里荷花。


    接着,县令又带着陈炽来到戏台前,求陈炽为其题写下对联。陈炽也好事做到底,毫不吝墨:


    何处临风歌水调,几人画壁擅诗名。


    这两处陈炽题字,后世已然无迹可寻。江山兴替,烟水亭人迹繁复,名流频至,竟然没有为陈炽留下一点墨痕,这是陈炽和县令当年都未曾想过的后事。话说那天离开烟水亭,县令和陈炽双双骑马,来见江州的知府大人。


    府衙就在德化县境。知府听了陈大人驾到,甚为意外,听到陈炽已在烟水亭留墨,更是高兴。陈炽说,贵地人文胜景,能受到保护重视,我见后固然欣慰,但我更关注贵地的经济发展。我是来看看茶务的!


    知府说,我们正等着你来看茶!


    三人来到修水,见了修水县令,又人马众多簇拥着来到茶场观看。知府说,我省布政使今年春就跟本官说,陈户部今年向朝庭上了《茶叶条陈》,今年翁大人复折里称赞此条陈切实可行,下行准办。我们方能得知,陈户部真是江西乡贤,上本不忘家乡,为九江的茶叶做了回绝好的广告宣传!


    陈炽问,何有此说?县令说,条陈是否这样写过,“华茶之美者,以安徽之婺源,江西之宁州、福建之武彝,湖南北之羊楼同等处为大宗”,户部对产业如此熟悉,实在佩服!这里的宁红茶,确实历史悠久,听县令为你讲讲吧!修水县令接过话题,介绍了修水的宁红茶。


    修水古称分宁、义宁、宁州,故所产红茶称为宁红。宁红茶是我国最早的工夫红茶之一,又称宁红工夫,起源于清朝乾隆晚期,名扬于清道光初年,鼎盛于清光绪年间。晚清时期,宁红茶作为中国著名红茶畅销欧美,有“茶盖中华,价甲天下”“宁红不到庄,茶叶不开箱”之美誉。


    陈炽高兴地说,真是物华天宝!但我上条陈可不是赞美华茶之美,而是为了揭开华茶之病。中国之茶务,昔盛而今衰,从出口之数的多寡,可以比较出来。嘉庆、道光以前,我朝每岁出口之茶,约值银五千余万两。那时通商仅广东一口,各省茶务均须贩运粤东,由总商与西人定价。总商气焰薰灼,华商趋承恐后,西商亦惟命是从,这就是所谓的“十三行”。当然毕竟是打开了出国的路子,商务日兴,税收日旺,出口之数日益增多,这倒是极好的事情。


    知府说,就是呀,那时我们修水宁红茶,生意可好了!但后来同样种茶,生意却渐渐不行了!这是什么原因呢?


    陈炽说,后来改为五口通商,各省之茶分由各口贩卖。中国种茶之地,运茶之商,其数日增,而中国出口之茶,所值之数乃日少。就是说,我们中国的茶叶越来越不价钱了!至光绪二十年,出口总数仅值二千二百余万金,较之嘉、道以前顿减大半。


    修水县令说,茶民都奇怪,以前茶少而值钱多,今则茶多而所挣的钱反少者。这是什么在作怪呢?


    陈炽说,原因有三个,一则印度、日本之仿种太多,他们参用新机制焙,而且出口之时不征税钞,跟中国茶叶低价竞争,我们哪里是对手?现在洋人都在销印度之茶。如此再这样下去,再逾十年,中国茶叶必至无一箱出口,这是洋人攘夺的一项利权。第二个原因是中国皆散商,受洋商之抑勒太甚,茶商相率以至贱之价哀求洋商购买,甚至弄得倾家败产。第三就是茶农与茶商互相嫉忌,动辄抬价居奇。


    知府说,陈大人分析得极是!如今这茶务江河日下,茶民和商户都在叹气,大家都认为大病难医,敝衣无补,茶叶生意的好日子到头了,以前的风光已如秋空浮云,只能听其自生自灭!


    陈炽说,事在人为,只要各方共同发力,这茶务仍能振兴,这茶务做好了就是富国大业,这茶务既是商务,又是政务。如今是四海通商之时,带来的是困难,但也会带来机会的。不惟茶务,还有农、工、矿、商,这各行各业息息相关,而各个国家又息息相关,互相竞争,不争者则亡。


    县令感叹说,朝中有陈户部这样的通透明白的国士,是国家之幸。但这些新政,又如何一时能够推广呢?如今官场关心民生的官员不多,陈户部在九江留下的不是一幅对联,而是一道生计啊!


    陈炽跟县令说,前年我到过九江,跟好友陈三立一起游玩庐山,当时我们两人相偕归隐、不问世事,但身为臣子,归隐是负有天下,归隐之事又如何能够轻言呢?我这对联,就是想到这事受到的启发。知府说,陈大人微言大义,在下愿闻其祥!


    陈炽说,上联“胜迹表宫亭,况恰当庐阜南横,大江东去”,我是想说,历史滚滚向前,人在世间当有一番功业;下联“平湖满烟月,谁补种四围杨柳,十里荷花”,我是说,这为官一任就该造福一方,补种杨柳,十里荷花,是要发展水利农桑。


    德化县令说,我看过陈大人的《庸书》,就讲到了这些农桑水利,只是没想到烟水亭对联里,也包含了陈户部这层深意。陈炽说,我今年又写了部新书,叫《续富国策》,专门讲农工矿商,你们和我一起去船上取来看看,能找个地方出版印刷,那就更好!


    陈炽在德化留下对联和书稿,又顺赣江远行,去往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