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英豪

作品:《天马歌——陈炽传

    1895年,是中国历史上极为忧愤的一年。这一年,也叫农历乙未年。也是羊年,这会让人联想到一只正在受人宰割的绵羊。闰五月,这让人想到,是中国苦难在放大。1月20日,威海卫战役开始。1月下旬至2月初,威海卫战役中北洋舰队全军覆没。而最大的苦难,莫过于5月2日《马关条约》签订。


    当然,作为苦难中的奋发,同样还有两件大事。1月21日——孙逸仙创立兴中会,总部在香港中环士丹顿街13号宣告成立,通过了修订的《兴中会章程》。5月2日,就是《马关条约》签订那天,康有为发起了“公车上书”。


    这一年,也叫清光绪二十一年。


    开年伊始,就京城震动。正月底的一天,陈炽坐着盛宣怀安排好的车旅,从天津踏入京城,狂风猛雨,天黑如磐。这是一个不祥的预兆。陈炽想起八年前在军机处值班时写下的《元旦早朝恭纪》。那真是中兴之相啊:黄道开天肃上仪,好云春护九龙墀;懋勤学绍仁皇统,授受恩昭圣母慈;玉斧画江销战事,璚章蠲户慰调饥;千官簇仗千花灿,一德明良五百期。


    八年前光绪归政的喜庆,转眼成为如今举国的悲愤。陈炽回到京城,把驾部新居转让了,就搬到了赣宁会馆。他把行李放置好,拿出了砚台,准备记点什么。他看到了李盛铎借给他的《三希堂法贴》。对了,得把这法贴还给主人,顺便打听下京中的消息。


    三年了,从1892年春离京,丁忧三年的陈炽对京城有些陌生了。来到李盛铎家,老乡相见,分外高兴。两人聊起了别后的光景。陈炽讲起了“江西三子”的名号,跟李盛铎讲述了跟陈三立同游庐山的情景。李盛铎说,你丁忧回乡,尽孝之余潜心写作,还得游名胜,真是收获颇大!


    陈炽说,你那年回江西就任南方乡试副考官,也是收获颇大吧?江右人才,尽入你囊中!李盛铎说,我们江西人才,自然不比宋朝了!当今天下,惟楚有才,于斯为盛,你看湖南多牛,而我们江西的人才陈三立,也跑去湖南了。当然,我们江西学子虽然经济落后,但为学风正派,忠公谅直。


    陈炽又问,京中这几年,朝中情况如何?


    李盛铎1891年主考归来,次年三月即奉旨以御史用。御史,正是观察朝中官员的重要岗位,陈炽打探消息,算是问对了人。李盛铎说,你是说中日战事吗?这朝中议和议战,正争得不可开交。陈炽说,这是世人皆知的事情,除此之外,有无要闻?


    李盛铎说,去年年底,我们京城中出了个奇人,起了桩奇案,你想不想听?陈炽自然伸长了耳朵。


    李盛铎说,这奇人叫康有为,写了两本奇书叫《孔子改制考》《新学伪经考》,出了奇案,就是我同事、御史安维峻,看了这本书后大为震惊,就上了一份弹章,奏劾康有为“惑世诬民,非圣无法”。你猜结果如何?


    陈炽说,这康有为肯定倒霉了!


    李盛铎摇了摇头说,倒霉的不是康有为,而是我同事、御史安维峻。他被太后流放了,下场很惨,不仅被撤职,而且被充军,如今人在遥远的边疆那茫茫荒野之中!


    陈炽说,这康有为是个什么人,竟然把弹劾他的人反噬到如此地步!那《孔子改制考》《新学伪经考》,又是本什么书呢?这个御史安维峻难道真没看懂这本书?


    李盛铎说,这弹章其实没读错,上书查禁该书的大有人在,除了安维峻,还有余联沅,去年八月也呈递《广东南海县举人康祖诒刊有〈新学伪经考〉一书请饬查禁片》,说康有为自号长素,狂妄地以为长于素王,以此书煽惑后进,号召生徒,罪不可赦。


    陈炽吃惊地说,这康有为叫长素?长于素王?素王不是孔子的名号吗?那他可真是狂妄!


    李盛铎说,就是呀,你叫次亮,他叫长素,正好绝对!你仰慕陈亮,谦虚地自号陈次亮,而他呢倒好,孔子是什么人?还居然敢比孔子还厉害,直接自号康长素!江西人和广东人的性格有什么不同,这就是见证!


    陈炽说,性格倒没什么好坏,只要行事安身顶天立地。看康有为这性格,倒也是个干大事的人!那安维峻弹劾,是看不惯康有为名号?那就走偏了。


    李盛铎说,我同事的弹劾没问题,他是后来上书谈论中日战事中因言获罪。去年下半年,李鸿章经营多年的北洋水师一战即溃,全军覆灭。朝中大臣把满腔愤怒抛向李鸿章。本有言官之责的御史安维峻自不例外。但他在弹劾李鸿章“跋扈之罪”时说了过头话,请慈禧不能牵制光绪,李莲英不得干预政事!这当然惹怒了太后,太后不能饶他,就是圣上也不敢不办他!


    陈炽说,你是说枪手先倒下,便宜了敌手?是这御史安维峻犯了错误,使康有为得以翻身?那康有为也是朝中有人,愿意为他说话吧?这太奇怪了,这康有人究竟是何等人,这《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究竟是何奇书呢?


    李盛铎说,说来话长,这康有为是广东南海县人,父亲和爷爷也是做官出身的。这小子是个屡试不第的举子,连童生考试都老是不中,他爷爷就为他弄了个荫监,才有了科举资格。广东应乡试不中,又改到北京应天府试,还是不中。还好,康有为落第之后没有像洪秀全那样起事造反,而是回广东办学去了。


    陈炽说,一个监生,还能招生办学?


    李盛铎说,听说这小子还有点能力,那个广州的万木草堂硬是吸引了一帮年轻人,鞍前马后追随他的学生大有人在。这康有为乡试考不上,北下南上的,倒是接触不少西书,就是这些新书,吸引了年轻人。


    陈炽说,这两本被弹劾的书,倒不像是新学,而是讲古代的经书!


    李盛铎说,这康有为的新书还是抄袭别人的著作,据说抄的是四川学者《今古学考》《辟刘篇》和《知圣篇》。廖平跟康为说,秦始皇焚书坑儒后,有很多证据显示,先秦的“六经”并未消亡。康有为深受启发,于是吸取了廖平的成果,编著成《新学伪经考》。


    陈炽问,廖平的书好像没什么反响,怎么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问世之后倒引起巨大震动,连皇上光绪都下令查办?


    李盛铎说,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孙子治下的“六经”,是神圣不可更动的经典。但有人查证,“六经”中很多是被后人篡改的,此人就是西汉的刘歆。刘歆这样做,目的是帮助王莽篡位建立新朝。刘歆推崇的古文经学,被称为“新学”,成为了官学。


    陈炽说,我知道了,康有为对这官学有意见,指出了这个篡改的大事情,引起读书人的恐慌!大家不愿意相信,代代相传的经书,悬梁刺股背诵的经书,竟然是假的!


    李盛铎说,正是如此!所以臣工的奏折引起朝庭的重视,接到弹章后圣上批复叫李瀚章查明,如果康有为所刊《新学伪经考》一书实系离经叛道,即行销毁,以崇正学而端士习。这康有为从广州来到北京,本是来朝中参加考试的,前年他终于在北京考上了举人,接着要参加会试,但他就是不安分,顺便把《新学伪经考》带到北京出版。


    陈炽说,按你这样说,你的同事、御史安维峻,不算是为康有为的书而受祸,而是为中日战事。


    李盛铎说,这康有为幸亏攀上了李瀚章。安维峻撤职充军,李瀚章递上了《查明举人康有为参劾折》,为康有为辩解,说“长素”是“延年益寿”的意思,而不是成为“素王”。至于安维浚说他的徒弟们有“超回”“轶赐”(超过孔子的弟子颜回和端木赐)等号,根本没有这回事!至于所谓《新学伪经考》,那是本意尊圣,意在尊崇孔子的伟大著作,康有为只是怀疑传经的诸儒,提醒不要为古人所欺骗。如此好学之心,决非离经叛道。只要把销毁,就算了。


    陈炽听了,就说,这辩解听起来能自圆周其说,也有一定道理,尽信书不如无书嘛!我倒是极想见到这位康长素了!李盛铎说,别说你想见,我也想见见他了!要见到康长素,可以找我们的老乡——文廷式。


    李盛铎所说的文廷式,既是江西人,又是广东人。就是说,祖籍是江西萍乡,而又在广东潮州出生。光绪十六年(1890年)成进士,授编修。四年后大考翰詹,光绪帝看卷亲自提擢,钦定一等头名,上升为翰林院侍读大学士,兼日讲起居注官,本与瑾、珍二妃是世交,如今又成为两妃之师。不久,又为教习庶吉士,协同内阁看本,署大理寺正卿等职。


    当天晚上,两人立说立行,相伴一起来到文廷式家里。文廷式说,康有为为了躲避《新学伪经考》之祸,已经去广西讲学去了,但是他既然中了举,今年一定会来京城参加会试的。


    见了几位老乡之后,陈炽回到赣宁会馆,没想到病了一场,销假手续也一直没有去办理。待他手臂风湿好了,他就忙着抄写《庸书》,准备送给翁大人。由于书稿还没有出版,这送出的只能是手抄本。幸亏陈炽的砚台对于抄写之事非常熟悉。把书送上之后,陈炽得到翁大人的赞扬,三月二十三日,翁大人正式上呈给光绪帝。


    春风渐渐回到了京城,前门大街的柳树飞绿,赣宁会馆那几棵老槐市场风险也冒出叶芽,燕子喳喳叫着,陈炽突然觉得身上的袄子变厚了。有一天陈炽接到文廷式的手札,说康有为于三月八日回京了,文廷式已经约定,他考完后四人在安徽馆相见。陈炽住在赣宁会馆,那是举子居住之地,自然知道会试进程。四月十日三场考完。他们的见面,约在了四月十五日。


    安徽会馆位于现在的西城区后孙公园胡同。有清一代,北京前门外会馆林立。会馆分为两类,一类是行业会馆,由工商业者集资建造,作为聚会、议事、祀神、酬酢的场所。另一类是同乡会馆,由同省或同县人建立,作为同乡人联络情谊、借宿、集会、观剧、娱乐的地方。北京是国家的都城,会馆多达四百多个。


    自从李鸿章率领淮军镇压太平天国和捻军后,安徽籍人以军功得富贵者甚众,冠盖塞途,簪缨满朝。在京的安徽籍达官贵人倡议兴修安徽会馆,推举新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鸿章和湖广总督李瀚章弟兄主持其事。于是集资醵金,大兴土木,同治十年(1871年)安徽会馆落成,李鸿章撰写了碑记。安徽馆作为后起之秀,在京中首屈一指,名列四大会馆。文廷式约定,跟康有为的相见,就选在安徽馆中。


    四月十五日那天,陈炽第一眼看到康有为,就被他炯然如虎的目光吸引。康有为先到,跟文廷式相谈甚欢。看到陈炽来了,李盛铎继续康有为的拿着名号开玩笑,说,今天我们四人,两个江西,两个广东,大家说说,我们两省的性格有什么不同?文廷式说,我也是江西人!李盛铎说,那我们三个江西人分别敬一下广东人,预祝康长素这次会试高中!


    三人本为认识康有为,于是起哄一起举杯。康有为连连摆手,说,三比一呀,我今天怎么也敌不过江西!李盛铎说,我们是敬重广东人敢于争先,你看,这陈炽叫陈次亮,而你康有为叫康长素!


    康有为说,你这样说,我就更不敢喝酒了!朝中如今有了定论,李瀚章大人不是查明,“长素”是“延年益寿”的意思吗?文廷式哈哈大笑,说,就算李大人亲自到这安徽会馆宣读,我也不会相信这套说辞,你康有为会取这样一个俗气的名号吗?


    康有为说,今后在三位兄弟面前,我可得像陈次亮一样谦虚!陈炽说,那可不必,今后我不再叫陈次亮。三人奇怪地问,改叫什么了?陈炽说,我改名,我愿意成为南海先生万木草堂的生徒,以后就叫“长素先生侍史”!康有为连连摆手,心里却非常高兴,顿时喜欢上了这个赣南的兄弟,直视为莫逆。


    酒过三巡,康有为就急切地问起京城之事。康有为问文廷式,你是“圣眷”握厚,跟宫中走得近,一定知道朝中许多秘密,我且问,如今这中日战事,如今进展如何?


    文廷式说,兄弟想知道什么秘密,这天下大事,哪里还有什么机密!这几个月,威海卫被日军占领,定远舰中鱼雷自毁,刘步蟾追随爱舰自杀殉国,丁汝昌宁死不降吞鸦片自杀殉国,李鸿章为“头等全权大臣”赴日议和……这一桩桩都是痛彻心肺之事!


    康有为说,议和?真是要议和吗?康有为又对陈炽说,你在军机处,知道这议和的内容了吗?陈炽说,我入京之后病了一场,尚未引见销假,还没有正式上班呢!康有为又问文廷式,你是翁大人的门生,应该知道吧?


    文廷式说,外交部门关于签订《马关条约》的事情,自然是最高级秘密。我倒是从两个同志那里获悉了一些。我听说这《马关条约》文本送到北京了,朝中大臣都知道,他们认为既然事在必行,都不再多说。我却独树一帜,认为公论不可不伸张于天下。我得到的消息不仅最早,而且最真实。


    陈炽,你这当然是内部消息,跟我们兄弟说说,这条约的内容是什么?


    文廷式说,条约共十一款,主要内容有,要确认朝鲜独立,中国向日本赔偿军费库平银三亿两,中国割让台湾岛及其附属岛屿、澎湖列岛、辽东半岛给日本,中国向日本开放北京、沙市、重庆、苏州、杭州、湘潭和梧州七处通商口岸,长江、西江、吴淞江及运河等内河航行权范围,日本驻军地点及所需军费。


    康有为听了,站起来把酒杯往地下一摔,说,这倭奴欺人太甚,要钱要地,朝鲜、台湾、辽东半岛,这胃口也太大了吧!


    响声惊动了馆中的人。一位伺者走了前来,小心地说,这位爷还请息怒,大家“莫谈国事”啊!康有为说,莫谈国事?国将不国了,还有什么国事?小二看到康有为怒气冲天,不敢接话,就当作是朋友之间起了冲突,小心收拾好碎片,说,大家好好说话,兄弟之间不必动怒!四海之内皆兄弟!


    陈炽把康有为扶回座中,说,贤弟不必动怒,我们且听下文吧!李盛铎对文廷式说,这事就这样算了?这朝中官员就没有反对了?!


    文廷式说,当然不是,我约请了戴鸿慈准备递上奏折。在北京的许多人都没见过《马关条约》的条款,我抄下来遍示同人。没过多久,就有御史就开始上书争论,宗室贝勒、公、将军之内廷行走者,也开始上书争论,上书房、南书房的翰林们也开始上书。于是,内阁、总署及各部司员都准备了公疏,大臣独自上疏的,也有十几个。


    陈炽说,看来朝中还是有正气、有骨气在啊!这么多人反对和争论,太后能不听吗?我小时候看到长辈讲起庚申之变,长歌当哭。如今又亲临如此大变!我曹进退,断关家国安危。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海内人豪,于今有几?惟云阁、长素与木斋等兄弟可以莫逆于心、相视而笑耳!


    文廷式说,这中日之事,错在开初,去年我和翁大人力主抗击,上疏请罢慈禧生日“庆典”、召恭亲王参大政。战败之后,我曾奏劾李鸿章昏庸骄蹇、丧心误国。这和议我自然也是谏阻,辱国病民,莫此为甚。但我们个人的努力,挡不住太后他们的势力。


    康有为说,决不能这样就算了!我们一定要共同抵制!


    安徽馆聚会之后,陈炽不时琢磨康有为的神情和话语,不知道康有为到底想什么办法来抵制。他当然不好跑去问康有为,就细心观看京中的动静。赣宁会馆,正是举子们栖居之地,能带来外界的不少消息。


    那几天考试,会馆安静得很。但到了十天之后,会馆的老乡似乎在集会议事,似乎忙碌着什么。陈炽跟一位老乡聊了起来。老乡说,广东的八十多位举人起来联名上书了,说是要抑制《马关条约》!你看,这是他们发起的倡议。听说,湖南一百二十人带头响应,跟进上书。我们江西的正在商议,也要马上跟进!陈大人倒是指点一下!我们以前只知道写八股文,没想到能够给皇帝上书!这向皇帝上书,该怎么来写呢?


    陈炽笑着说,按大清清律,举人是没有权利给皇帝上书的,你们这些学子们生逢其时,可真是幸福!这些年来,我们在京城中有想法要上书,那都是要请单位的上官或六部代呈!


    陈炽跟老乡聊了一会儿,略加指点后就回房了。晚上,上书回来的老乡泄气地告诉陈炽,这些上书都察院只收下呈文,不予代递,这广东的举子都非常气愤,他们带头上书,但跟我们后来的压在一起,还未曾上呈!


    陈炽说,真有这事?我可听说朝中官员也在上书,这都察院怎么要阻拦应试的举子们呢?静观其变吧,也许很快就会放行!


    四月二十六日,陈炽去探望文廷式,把公车上书的情况跟他作了交流。文廷式说,都察院不敢打破陈规,我看是需要我们出一把力了!我明天就要联合戴鸿慈向皇帝上折,告诉圣上会试举人正在呈请都察院代递,拒绝与日本议和,至有痛哭流涕者。这圣上也是反对议和的,他不会不理!


    两天过后,老乡回到赣宁会馆高兴地说,都察院开始代递上书了,听说皇上也知道我们上书的事情!这些天,都察院大门开放,人山人海,十六省和京师举人分别上书三十多次了。


    陈炽想起康有为临走时的话,再次对这位兄弟深感佩服!陈炽发现,这康有为从年龄到阅历,从思考到决断,都是人生最成熟的时候。他知道朝中官员的态度,又眼见举人们的上书,肯定会认为士气可用,从而做出更大的决定。


    陈炽每天在会馆听着消息,密切关注着上书的进展。果然,五月一日起,康有为又搞起了更大的动静。老乡在会馆告诉陈炽,康有为发起了“联省公车上书”,已经约定四月初七在松筠庵举行大会。


    陈炽听到这个地点,心里再次格登了一下。好地方!在京中生活多年的陈炽,自然知道松筠庵是什么地方。


    松筠庵,在宣武门外大街的鞑子桥胡同,这里原是明代忠臣杨继盛的故居。杨继盛字椒山,由于书写弹劾严嵩奏疏被杀,年仅四十岁。杨氏夫妇死后,故居成为松筠庵。乾隆时改为祠堂,供奉画像和牌位,道光年间扩展为“谏草堂”,弹劾严嵩的谏言刻石八幅镶嵌在东西墙,四周筑起回廊,并修建了花园和假山,成为集会游宴的好场所。杨继盛曾撰写过一副很著名的对联:“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举人聚会和上书,正是“担道义”和“著文章”。


    鞑子桥胡同在清代以前本不是胡同,而是河沟。后来这里驻扎满蒙旗兵,填平成为胡同。这一天,老乡从松筠庵回到赣宁新馆,陈炽问老乡,会议情况如何?老乡说,通报了最新的情况,讨论了联名上书的原则,会上委托康有为执笔起草,然后再讨论修改征集签名。大家都一致同意了,康有为是本次重要会议的组织者,听说五六年前上过“上清帝第一书”。


    陈炽说,你们做得对,这事确实需要有人牵头,大家需要推举支持,这康有为此时虽然只是举人,但在北京已经很有些影响了。


    第二天,这位老乡又来跟陈炽商量事情。他有些犹豫地说,听说《马关条约》提前两天签字了!你看,这是康有为起草的万言书,我们打算初八去都察院,十八省联名上书,但今天集会时有些陌生人来到会场,跟我们散布消息说,条约已经签订了,集会没用了,大家再闹下去就是跟朝中作对!


    陈炽接过来一看,是长达一万多字的上书。老乡又说,这万言书是康有为用了一天两夜起草的。陈炽说,这是康有为的《上清帝第二书》了,五六年前康有为写过万言书,只是没有什么动静,我是读过,极为佩服的!


    陈炽拿过传单,仔细读起了第二书,康有为提出拒和、迁都、练兵、变法四项主张。而看字迹,这传单是让梁启超、麦孟华等弟子抄缮的。陈炽真心希望举子们创造中国从未有过的奇迹。联名上书,共谈国是,这是前无古人的事!各省举人单打独斗,毕竟过于分散,对清廷的压力也小得多。将这股洪流聚集在一起,影响必然巨大。清廷再昏庸,也不能“视而不见”了。


    陈炽于是对老乡说,我建议大家要善始善终,就是签订了,仍要表明大家的态度!我们江西的举子,要坚决参与!先贤说过,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四月初八日,参加上书的老乡回到会馆,跟陈炽说,原计划的一千多人大半走了,还有六百多人参加了上联名上书!都察院的官员收下了上书,但告诉我们条约已经签订了,这书没有什么意义!陈炽听了,不由一阵叹息。


    真是人以群分!见识相同的人,热血相同的人,特别是救亡之志相同的人,总是同声相和。甲午事起,陈炽的好友都是主战者。两江总督刘坤一,实业家、洋务通郑观应,还有李盛铎、文廷式,以及刚刚结识的康有为,都是。


    当然,还有位多年不见的诗人易顺鼎,也是。陈炽得知上书和签约的事情,既是振奋,又是悲哀。就在这时,他听到一个消息,他的好友易顺鼎投水自尽!陈炽赶紧前往看望。


    这位久别的友人易顺鼎,开战之后就参与了刘坤一军幕。战败议和,易顺鼎兼程至京,两次上书要求罢和议,褫权奸,筹战事。不幸的是,太后主导的议和派占据上风。易顺鼎的上书虽然融进了都察院的洪流,但终究没有被采纳。跟所有失败的上书者不同,易顺鼎悲愤之余投河自尽。


    乙未年的春天,到处充满悲愤。战败消息,马关条约,议和事起,让朝野震动。陈炽听到易顺鼎投河被人救起的消息,特地前往看望。在易顺鼎的寓所,陈炽说,素闻北人豪气,实甫贤弟的勇壮真是令人佩服,只是不可轻弃!你还记十年前的诗酒之会吗?


    易顺鼎说,自然记得,那时是在你的瑶林馆家中,诸友相聚,青春意气,指点江山,快哉快哉!只是风景不殊,正自有河山之异!


    陈炽说,那年秋天,我、你与许贡宸等人,沿通惠河乘船到位于京师郊区的二闸游玩,你写下一诗记之,我至今记得:秋气凉侵白袷衣,一船分半载斜辉;静闻枫叶敲篷响,闲数沙禽避缆飞;国计艰难筹北漕,乡心惆怅说南归;丛芦高柳添萧瑟,未觉江湖素愿违。当时,我们游览水上,怎会想到你有壮烈投水之举呢?事有可为,当从长计议,可别忘许下的“江湖素愿”啊!


    易顺鼎说,贤兄与我相善,自是懂我!我投水之举,实在是为了警醒世人啊!我去之后君当作为,我一直视喜欢你的中兴之论。“当代陈同父,轩然日下来。荒荒燕市酒,衮衮汉廷才。海上氛方恶,人间事可哀。江湖双倦眼,犹拟为君开。”这些诗句今天读来更为贴切,简直就是写给眼下的!


    陈炽知道,这是当年易顺鼎写给自己的诗《寄怀陈次亮户部,即和其赠别诗韵》。陈炽说,我朝内忧外患,诸君自当合力,不可轻弃自我。我这几年丁忧在家写了一部《庸书》,正盼着请你指教,幸亏人们把你救起来了,否则我就少了一位读者!于是两人击掌为誓,共图振兴,共同反对割让辽东半岛和台湾。


    不久,清朝与日本签订《马关条约》,传令大小官员内渡,台湾巡抚唐景崧成立“台湾民主国”反抗日军,刘坤一写了封信,鼓励他设法保住台湾。易顺鼎拿上刘坤一的信准备渡台。但到了厦门,唐景崧已逃回大陆,留下刘永福在台南领导抗战。


    六月的一天,易顺鼎又坚心赴台。陈炽和刘坤一知道后劝他别去,谁知道易顺鼎去意已决。离京那天,他葛衫布履行李一肩准备壮行。刘坤一和陈炽为他送行。饯别时,陈炽抄了两首壮词相送:


    《和实甫道兄留别原韵,即乞哂正》。一局新月玉钩斜,怨别嗟卑念总差。碧海难填历抱石,红尘如梦已怜花。天根鞅掌华香国,日下悲歌剧孟家。早岁名心中岁感,可应回音读南华。西望天门积翠盘,山川王头饱经看。秋风上党南人少,微雨中条比雁寒。万古并凉诗骨壮,一身霜雪剑锋彰。归期特瞬春冰合,锦瑟离心莫更弹。


    刘坤一劝告无果,拨给他三营兵力,援守台中。因军饷无着,易顺鼎回到内地筹饷,及至筹得饷银,他听到台中已为倭奴占领,不久全台沦陷。易顺鼎两渡台湾卒无所成,不由得悲愤交集,就上了庐山于三峡涧上筑琴志楼隐居,留下一部诗集《琴志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