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月空悬曲终人已散

作品:《秋月空悬

    从悦室出来,江浸月失魂落魄差点踩进水沟里,然后踉踉跄跄回到仙客来,她就倒床上闷头大睡起来。

    昨儿苏梨又出门采办香料了,正好明日自己可以好好地睡一觉,睡醒了自己就要把这一切忘了。

    可是,这次心里面遭受的打击实在是大,不亚于星阳湖那次的心灰意冷。

    一个人心灰意冷时,生命力是最弱的。不知不觉,江浸月昏昏欲睡了三日,期间她的五感全失,听不见声音,看不见东西,闻不到气味。

    总之,她像一具干尸可怜地躺着那张小床上。

    直到,三日后晌午苏梨采办回来,见到形容槁枯的江浸月,惊慌失措叫醒了她。

    江浸月哑着声关心:“路上辛苦了,阿梨你先回去休息,明儿再来吧。”

    苏梨却焦急地翻查着江浸月的脸、脖子、手臂,最后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姐姐也得流疾,可吓死我了?”

    江浸月半清半醒地问:“流疾?什么流疾?是小孩高热不退,身上还长水痘的流疾吗?”

    “就是这了。”苏梨给江浸月端来一碗清水,“京里这几天好多小孩都染上了流疾,所有书院都给停了。”

    江浸月立刻回神,一口喝光水后,踩着鞋就往郁府那里去。

    结果,等她喘着大气跑到郁府,三日没进食的江浸月就一头栽倒了。

    等一炷香后她重新苏醒,就听见了一个噩耗,她的鼓鼓也染了流疾,目下脸上都长满水痘,又痒又疼地嚷着要姨姨来。

    三日前,鼓鼓突然高热不退,那时还没冒出水痘,郁故郡不敢耽误立即请谭理趣来问诊,鼓鼓被确认得了流疾,郁故郡立刻就派布哈去仙客来找江浸月。

    谁知,仙客来前铺的门,后堂的门全都关着,拍了门也没人开,布哈就又跑了回去。

    郁故郡只当江浸月是外出采办药材没在帝京,于是就没在继续找她,告了假在府中陪着鼓鼓,谁知这小子生病的时候只要姨姨疼。

    江浸月来了把鼓鼓抱在怀里,先是无微不至地沾着药水给鼓鼓擦拭着身子,只要能止痒,小朋友就不会去挠这些痒痒的水痘。

    她跟鼓鼓说了很多话,再哄他熟睡后,江浸月又立即让郁故郡找来两张丝绢,连夜给鼓鼓缝了一双手套给他戴上。

    流疾这个病,最致命的不是高热不断,而是扣破这些水痘后流出来的脓水令皮肤溃烂,终生难愈。

    所以这个流疾是慢慢把人折磨死的拖病。

    趁着鼓鼓睡了,江浸月来到尘斋告诉郁故郡:“我明日就动身去三神齐国寻找灵岩。只有这个才能彻底治好流疾水痘。我方才算过行程,如果顺利大约四十五天左右,我就能带着灵岩回京,这期间辛苦郁大人多操劳,切记一定不要让鼓鼓去扣水痘。”

    郁故郡放下手里的奏本,绕到江浸月跟前,喉咙口酸涩无比,他想劝江浸月不要只身去那么遥远的三神齐国冒险,可他又知道江浸月一旦下了决心就很难扭转。

    终究,他只淡淡点个头,道:“遇到危险你不要硬拼。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他的千言万语,都粹在了一个“活着”里面。

    只要江浸月能活着,他也什么都不强求了。

    末了,郁故郡又浅浅说了一句:“谭家的小女恋儿也染了流疾。”

    他知道江浸月与谭理趣之间闹了大半年的别扭,相互都已经不怎么登门拜访了,故而提醒了这么一句。

    “嗯。”江浸月点点头,“我走之前会去看一眼恋儿的。”

    然后她就退出尘斋往外面走,结果又停在门槛这里,转过身又叮咛一句:“郁大人,鼓鼓这段时间病了你可以待他多温柔多怜爱些吗?”

    郁故郡闻言,心一下就疼了,颤着声应和:“我会好好疼自己儿子的。你……好好保重就行。”

    闻言,江浸月忽然嘴角挂起一丝清简的笑容:“郁大人,这是咱们头一遭说话没有才两句就吵起来耶。那我走了,再见。”

    出了郁府已近黄昏,江浸月回到仙客来,把苏梨叫到自己身边,把自己要去三神齐国寻找灵岩的事跟她交代了一遍。

    最后,江浸月从屋里拿出一叠纸,交给苏梨:“这些是我研制色料的配方,今儿都交给你,我走后以后仙客来也交给你了。”

    苏梨错愕,连忙把双手背在后面,慌张地拒绝:“我还没出师,我不要这些密方。姐姐,你不是去了三神齐国还要回来的么?”

    江浸月兀自把这叠纸放在桌上,开始翻出自己的那身行衣,当着苏梨的面一边换,一边说:“趁这次机会,我想回江湖了,四处游历几年再回帝京。姐姐不是非要给阿梨压一个担子,如果你喜欢仙客来,就继续开下去,不喜欢就把它关了。”

    “我喜欢制香。”苏梨红着眼眶说,“可我不想姐姐离开。我想一辈子做姐姐的学徒。”

    “傻孩子。徒弟哪有不出师的,再者我又不是不回来。”

    江浸月换好一身的黑色行衣,左右两腰别上短刀,看上去十分历练,接着她把自己的发髻松了,招手让苏梨给她盘一个发髻。

    “那我走了。以后店里的事就劳阿梨多操劳了。”

    江浸月骑着马又来到了谭府,迟疑片刻,终于还是跳下马,像是登门拜访那样先让下人给谭理趣通报一声。

    然后她才再下人的接引下,来到了恋儿的房间。

    恋儿比鼓鼓好些,只有手上长了水痘,脸上还是粉嫩嫩的,可能也有高热的原因,看起来脸蛋是挺粉的。

    房间里,谭理趣正在喂恋儿喝药,他听见江浸月的脚步声后,整个身子一僵,垂眸盯着汤碗。

    他这个谭府的大当家,没有出言招呼一句江浸月。

    江浸月强迫自己把视线从谭理趣身上挪走,然后在离他五步远的地方停下来,笑眯眯地说:“恋儿真是个好孩子,乖乖在喝药。”

    结果,恋儿见了江浸月,小嘴里冒出来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姑姑,你这身打扮好像个大男孩儿。”

    谭理趣听了忍不住想抬头去看,终究还是克制住了。接着他就听见江浸月说:“这是姑姑以前跑江湖的时候的打扮。”

    “江湖?”恋儿嘟嘴,“江湖是什么?”

    江浸月含笑道:“等恋儿病好了,长大了就知道什么是江湖了,甚至还能去江湖里玩。”

    “那太好了。”恋儿接着问,“那姑姑现在这样打扮是因为要去江湖了吗?”

    “嗯。”

    江浸月点头,然后浅浅地向这个小朋友解释:“姑姑这次要去三神齐国给恋儿还有弟弟寻找消灭水痘的灵丹妙药。所以现在姑姑是来向恋儿告别的。”

    闻言,谭理趣终于惊愕地扭过头看江浸月。

    三神齐国由女王掌权,相传当今这个女王已有两百来岁,她原本是个女巫,后来靠喝巨蟒血延年益寿,获得长生不老。

    而三神齐国有三样“神物”,乃巨蟒、灵岩、以及不死女王。恰巧,这三样“神物”就在同一地方。

    这个三神齐国的女王居住的寝殿正是灵岩。灵岩,顾名思义是一种特殊的岩石。

    据说,她把巨蟒养在她寝殿外的巨池里,池子是有白玉打造,任何人绕是有绝世轻功也飞不过这片蟒池。

    是故,即便三神齐国只是一个南海上的弹丸小国,因有巨蟒护持,一直威慑着四方邻国不敢去冒犯。

    “小月……”谭理趣期期艾艾叫她一声。

    江浸月置若罔闻,笑着朝恋儿挥手:“时间到,姑姑要走了,再见恋儿。”

    “再见姑姑。”

    然后江浸月连一丝目光都没分给谭理趣,就又似一缕清风般飘走了。

    二十日后,帝京大街小巷都在议论,珀亲王亲率四个水师的兵力,以及靖监院的暗查司一众能人异士奔赴南海,要将这个三神齐国收入囊中。

    你有我没有的东西,但我比你强。那么,我就要吃掉你。——这就是从古至今所有战争打响的本质。

    缙朝百姓自开国以后一直饱受流疾折磨,所以缙朝早在盛帝,也就是贺绻父皇还在位时,就把攻打三神齐国当做兴盛缙朝的要事。

    贺绻比江浸月还早两天从地方出发的,只是当时他也来仙客来敲门无人应声,也道江浸月是外出采办,于是在门缝里给她留了一封信。

    江浸月出门去郁府前就看见这封信了,却是回来收拾行李时才拆开来看。

    信中,贺绻简单说了自己的去出,然后就是反反复复地要她留在帝京等他回来,不要随意离开,否则再找不到她,他这次一定会疯。

    在江浸月离开后的第四十三天,靖监院快马加鞭千里迢迢运回来了一条官舰的灵岩。

    太医署起早贪黑开始熬制汤药,然后布施在帝京二十五个地方让百姓来取。

    鼓鼓在连续喝了五天,一共十五碗汤药后,身上的水痘彻底痊愈。而恋儿则只喝了九碗就好了。

    不及二十日,整个帝京感染流疾的小童们几乎都得以痊愈。京兆尹派出衙差逐一走访盘查,最后确认此次流疾只致死了三百二十七人,乃缙朝开国帝京最低的致死数据。

    帝京一切,恢复如初。热闹、繁华、人来人往。

    可是珀亲王府忽有一日被一众御林军密密围住,任何人没有熹王口令都不得进去。

    帝京开始四起流言,是不是珀亲王得罪了皇帝,被软禁起来了。

    只有郁故郡这样的天子近臣才知道——珀亲王在攻打三神齐国的一场海役中身负重伤,被靖监院秘密护送回帝京后,怀帝就封锁了全部的消息。

    因为,怀帝不能让这个消息传出去,乱了军心,乱了民心。

    为此,郁故郡愈发担忧江浸月的下落,却是苦苦没有她的音讯。

    又三十六天过去,江浸月终于回到了帝京。

    可是,她也受了很重很重的伤,她还能回来帝京差不多只剩下半口气吊着了。

    当时在与巨蟒搏斗中,贺绻为救她被几条走火入魔的蟒蛇卷入蟒窟,而她则被巨蟒的尾巴一扫,给扫进海里,幸好又被海浪卷到了获禾国的海滩上,这才得以活下来。

    她在自己的两把短刀的刀柄里分别藏了一颗金子一颗银子,后来她把银子兑成获禾钱,租了一条渔船,让渔民把她带回了缙朝的海岸县郡东水县,这才开始往帝京赶。

    可是,从南越往北走,天越冷她体内的真气就越乱,直到她遇到一个江湖郎中,用这一颗金子买来了三颗丹丸。

    服下这种丹丸,她的气息会渐渐回归稳顺,最长能维持三日,而天气越冷维持的时长就越短,最短只有一个时辰。

    不过无论能维持多久,只要她服下一颗丹丸,就会咳血不止。咳血,正是这种丹丸的副作用。

    所以,江浸月很清楚这次自己怕是挺不过这趟鬼门关了,所以她拼死了也要回帝京,打听清楚贺绻的生死,以及最后见一面鼓鼓与恋儿。

    爬山涉水,艰难回到帝京,已经是十一月初五,还有一天就立冬了。

    江浸月让车夫把马车停在珀亲王府前,她本以为自己会很顺利就进去,没想到护院的这群御林军压根不知道她是谁,根本不放她进去。

    于是,她打发车夫去了酒楼,独自一人缩在冰冷的马车里等候。

    直到她看见了熹王,也就是吉朝的父王。

    江浸月立刻跳下马车迎上去,着急地问:“大人还好么?”

    “嘘。”贺续把手指竖在嘴边,扫视一圈周围,轻声道,“姑娘随我来。”

    进了珀王府,贺续就满目愁容交代道:“七哥他至今仍然昏迷不醒。”

    江浸月立刻说:“带我去见大人。”末了又追问,“酉大人如何?”

    结果前面带路的贺绻听了脚下一个踉跄,转身吞吞吐吐道:“姑娘不知吗,小章子……他去了。他护主有功,用他的命护住了七哥。”

    闻言,江浸月险些昏厥。

    “得罪了。”贺续一把抄起江浸月的膝窝,把她抱进了贺绻的寝殿。

    这屋里挤满了太医,其中还有福先生,他是靖监院最会用毒制度的高手。

    可惜,目下也是一筹莫展。

    这时一个年纪最长的白胡子老太医把扎在贺绻脸上的银针拔了,正好给江浸月腾出空隙。

    她立刻上前握住贺绻的手,贺续见状立刻清退了屋里的所有人,包括他自己。

    江浸月涌满泪水,轻柔地抚摸着贺绻的病脸,然后就从自己的手腕上抹下一条手链,戴在了贺绻的腕间。

    新的手链碰到了那条绳子都磨的很旧的磁鱼手链,碰出一个很清脆很微弱的声音。

    “大人,我来看你了。可我又要走了,因为我快死了,不过我答应你,咱下一世还见面。”

    贺绻要许诺下辈子还要跟江浸月见面,第一次本来有机会得到江浸月答复的,可惜当时在无名观母亲衣冠冢的石阶前,他嫌当夜夜空没有流星,不可许愿,错过了。

    此后,又经星阳湖的风波,彻底断了所有机会。直到——

    直到此次在三神齐国,他与江浸月并肩齐战,又共遇劫难时,他仍然恋恋不忘,要听见江浸月的答复。

    因为,当年在蓝血岛他就把那个故事深深记在心里了——若是此生结下约定的两个人,走完这一世,十二万九千六百年后也会重新在一起。

    若是两人此生没有结约定,下一世就不会再重逢。

    所以,生死关头他很郑重地问江浸月,可不可以下一世她还来跟自己见面。

    可惜当时巨蟒走火入魔,没江浸月还没给出自己的答复,他们俩就分别被巨蟒扫到了不同的地方。

    她,落海。他,进窟。

    所以,她苟延残喘、不畏严寒地回来,就是要亲口告诉贺绻:“大人,咱下一世还见面。”

    然后,昏睡中的贺绻忽然开始咳嗽,沉睡快两个月后,珀亲王终于苏醒了。

    殿外围着的太医闻声立刻蜂拥而进,江浸月悄悄退到一旁,最后认真看了一眼病榻上的贺绻,悄悄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