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徨赴京寻亲遇故人15

作品:《秋月空悬

    江浸月从念情堂走时正值四月中,及至日子慢吞吞迈入五月下旬,她已经一个多月没去找过谭理趣了。

    五月廿五,正好是恋儿四岁的生辰,谭理欢想趁机给恋儿办个宴,把江浸月叫来,然后他来当个中间人,让哥和师傅之间把关系缓了,重修旧好。

    江浸月也想再努力一次,收到小欢送来的帖后很爽快就答应了,精心给恋儿准备了一份礼物。

    五月廿五这天傍晚,她带着鼓鼓,鼓鼓叫上自己的爹爹郁故郡,他们三人一起坐马车去的谭府。

    结果,吉朝也来了,他说他跟恋儿也是好朋友,然后他把自己的七伯伯也喊来了,为此贺绻把专门进宫里给圣上、太后唱戏的皇家梨园叫来了谭府。

    贺绻知道江浸月一直爱听戏,这是他特意给她准备的。他这个小心思,不光他一人门清,其他人,像郁故郡、谭理趣、酉章、方熹度都是心知肚明。

    筵席刚开,殷瓜瓜也抱着贺礼来了,他身后是相继而入的殷郊,殷夫人及殷瑟瑟。

    自从西山玩雪回来,殷瓜瓜、吉朝、恋儿、鼓鼓就成了四个十分要好的朋友,他们经常相互串门往来。

    江浸月努力跟谭理趣找着话,谭理欢也在一旁见缝插针地搭桥,可谭理趣待她的态度始终冷淡、客气、疏远。

    贺绻见江浸月神情很落寞,谨慎地变着法子去讨她开心。

    最后,谭理趣嘴角挂着浅浅的微笑,告诉大伙:“抱歉诸位,我这腿老毛病犯了,有些不舒服,要回去扎几针,就先告辞了,有照顾不周的地方请一定见谅。”

    江浸月痛苦地咬着唇,跟着也站起来追过去,谭理欢立刻也跟上。

    谭理趣回到自己的卧房,取出装银针的匣子,然后背对着江浸月把裤脚挽起,默默给自己扎起针。

    他的残疾就这样第一次暴露在江浸月眼里。

    江浸月本来一路走来心中憋着无尽的火,谁知一见到这个画面,她的心就立刻软了,慢慢踱步朝谭理趣走去。

    结果,才走两步,谭理趣就厉声制止她:“不要过来!”

    江浸月泪花在眼眶里打转:“谭理趣你究竟要我怎样才能好好跟我说话?”

    谭理欢立刻出来打圆场:“师傅你别哭,眼睛哭肿了就不漂亮了。”

    然后又跑到谭理趣面前接过银针,替他扎进肉里:“哥,你不要再疯了。惹师傅她落泪,你心里也不好受,这是何必!。”

    “我的事不要你管!”谭理趣狠声地说。

    江浸月吸了吸鼻子,带着哭腔问:“谭理趣你还当不当我是你知交好友了?”

    沉默,安静。谭理趣不回话。

    可江浸月不依不饶,非要讨个明白话:“谭理趣,今儿我只要你一句话。如果你不再当我是你朋友,你就明明白白告诉我,我保证从此绝不来打扰你,否则我不得好死,我猪狗不如。”

    “不是。”

    谭理趣立刻给出答案,声音听起来很陌生:“我是个孤家寡人,没有朋友。你请回吧。”

    “好。”江浸月踉跄后退,哽咽着发誓,“你个王八蛋,以后我再不来找你了。”

    是他不要她这个朋友的。

    谭理欢一跺脚,追了出去:“师傅,月师傅你等等我。哥说的全是气话,师傅你不要当真。”

    江浸月没有再回去戏台,孤零零一个人飘荡在街上。

    她就不明白,经过那场刺杀后,郁故郡对她的态度反而温和许多,虽然两人之间时常还是会因为鼓鼓的事争吵,可郁故郡明显一点点在让她了。

    可,她最好的朋友,谭理趣却像变了个人似,对她近乎绝情。

    这之后,江浸月给自己备了一身的行衣,苏梨很不理解:“这行衣不好看,姐姐不会是送人的吧?”

    “是我自己穿。”江浸月浅浅解释,“行走江湖还是穿行衣最方便了。”

    “行走江湖?”苏梨错愕,“姐姐要离开帝京?那店子、孩子都要怎么办?”

    江浸月揉了揉她的脸蛋:“我本就从江湖来,迟早要回江湖去。目下我不离开帝京的,只是这几天有闲工夫添些家当罢了。”

    “那姐姐要走,也要等十年后再走。”苏梨抱着江浸月的臂膀撒娇,“我舍不得你。”

    “傻姑娘。”江浸月转移话题,“阿梨最近跟方大人来往的如何呀?”

    自打酉章来看店后,方熹度作为酉章的同窗死党,公务不忙时也会来店里堵他,跟他闹着玩。

    苏梨害羞地踢踢鞋尖:“方大人夸我做的猪排汤好喝。我……我们还约着去野源坡赏过一次花。”

    “嗯。赏花好呀,可以赏一天。”江浸月点到为止,不是当局人,她怕她的话会影响苏梨的判断。

    贺绻手握重权,是军机要臣,还执掌靖监院,平日真的很忙很忙,可他仍然隔三差五要来仙客来跟江浸月随便聊几句话,或者就是老样子,坐在店里替她打包香货。

    日子倏忽间,来到了七月。

    七月一过,江浸月就满二十二岁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七月的哪天出生的,所以每年有人陪伴,她就随意挑一天来庆生,没人陪,她就敷衍应付。

    这日清晨,她正在院里练功,听见拍门声,开门一看竟然是谭府的小厮。

    他以前来仙客来帮江浸月磨过一段日子的香料,江浸月对他算熟。

    小伙计把一个精雕细琢的匣子递给江浸月,讨好地说:“姑娘,这是我家大爷给你准备的生辰礼物。”

    闻言,江浸月很是意外,忽然记起昔年在由天县,谭理趣陪她过的第一个生辰就是七月十六,而今天刚好也是七月十六。

    她神情落寞地说:“我不收。你回去转告你家大爷一声,我不是他朋友,收他礼物我问心有愧。”

    小伙计战战兢兢抱着匣子,说:“姑娘这话我不敢递。大爷如今的脾气好古怪,我怕抱着匣子回去,大爷生我气。”

    江浸月也不想如此为难这个老实的小伙计,便换了个说法让他回去递话。

    “你回去把这个匣子交给你家大爷,就跟他说,我说了如果是他亲自来送,我一定收下。否则,一概不收。去吧,你这么说他不会生气的。”

    小伙计将信将疑:“我这样说,大爷真不会动怒?”

    江浸月点点头:“嗯。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呀。快回吧,把这个烫手山芋还给你家大爷。”

    于是小伙计屁颠颠抱着匣子回去了。

    望着这道背景,江浸月想,如果今儿谭理趣亲自来给她送礼,她就跟他和好,把这些嫌隙全部忘掉。

    可是左等右等,直到街市上的店铺全都打烊,更夫打了三次鼓,旧的这一天被新一天取代,谭理趣也没来。

    江浸月这次终于不肯再原谅他了。

    由于最初与郁故郡的关系一直不怎么好,所以江浸月从没告诉过他自己的生辰在七月,所以他没来送过礼,更没道声喜。

    只有贺绻为她准备了一份礼物,一红宝石镶玛瑙嵌珍珠的小匣子装的,里面放着的却是当年她亲手制作,最后无情丢在星阳湖的那条磁鱼手链。

    江浸月没有选择佩戴,不过还是请自下厨给贺绻做了一桌菜:“这些年我学会了做菜,自己觉得手艺还不错,大人不嫌弃可以尝几口。”

    贺绻激动地——光盘。

    因为修行的缘故,他的餐食都讲究少食多餐,这是头一遭,他吃光了全部的菜。

    这顿饭,让他体会了寻常小夫妻的那种朴素恩爱。他万般珍惜。

    捻指间,岁月如流,转眼来到九月。

    九月十一,谭理欢也就满十八了。

    他看着自己的亲哥如何一日日消沉下去,痛苦难受的样子,就心疼的要死。

    他老早就想告诉迟钝的师傅真相了——哥喜欢你。

    可谭理趣威胁若他说了出去,从此就不要认他这个哥,所以他怯懦了,十分左右为难。

    当年在濉奚书院读书他还没意识到出来不肯主动结交朋友的哥哥为何偏偏要认一个女孩当自己朋友,还巴心巴肝跑去由天县开药铺。

    直到,哥大婚前一晚,他亲眼目睹哥哥站在一副画像前默默流泪。

    那一刻,他才明白哥的心里一直深爱着师傅。无奈上天捉弄,偏偏要拆散他们,让哥遂不了心愿,反而另娶别人。

    明明之前哥和师傅的关系都是那么融洽,融洽到他几度以为哥哥这次终于要把握机会向师傅告白,然后娶师傅进门的。

    可是,不知为何哥后来就一反常态,对师傅接连恶语相向,一刀一刀剜着自己最珍爱的女子,以至于最后他们闹得这么僵,简直已经老死不相往来了。

    不行,他不能再坐视不管了。无论如何,他也要把哥的心事、哥的爱意告诉师傅知道。

    这日,话痨谭理欢借着自己生辰的理由死缠烂打把江浸月又拉又拽地带去了谭府,带去了一间江浸月从来没进过的房间。

    “师傅,这间叫悦室。”谭理欢一边推房门,一边给江浸月介绍。

    江浸月没吭声,径直踏了进去。

    此时天光透进窗牖,窗明几净,同样的,这间房里的陈设清寡单简极了,只一眼就尽收眼底、一览无遗。

    正对窗牖的那面素白墙上挂了一幅画,可站在木门这里视线挡了些叫她看不清上面画了些什么。

    离画一步之远置了张高脚梨花长几,几上有个五足镂空银香炉,烟丝氤氲外飘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沉香。

    至雅,却也至寂。

    江浸月好奇地、小心地挪着步,慢慢地走向那副画。

    忽然,她脚步凝固,瞪大双眼惊愕地盯着这幅画。

    这是一幅仕女图,画中女子一身衙役装扮,腰间别着两把短刀,除此别无他物,浑身的装扮简洁极了。

    可是,她的脸部表情和神态却被勾勒得很细腻很传神,画中她眉眼弯弯,正用手里拽的一小撮米诱着身旁几只胖母鸡朝她追来。

    人景勾画和谐生动,令人望之很难移目。而这个画中女子正是在由天县做衙差,十七岁时候的她!

    谭理欢将她的错愕尽收眼里,像早料到那样,他很平静地说:“师傅你怎么一直就没察觉出来——哥喜欢你呢?”

    这话一出,江浸月的这份惊愕就这样冻结在了脸上,她不可置信地扭过头看着谭理欢:“什么意思?”

    谭理欢千疮百孔地说:“当年哥从绝望坡与师傅相遇回来,为了能再多见你一面,义无反顾只身就去了由天县。他那时不顾家中优渥的日子跟奶奶做了很多许诺非要来濉奚镇来药铺过苦日子,就是一心想陪我这个第一次离家远读的弟弟能尽快适应书院。可是,哥遇见师傅后,奋不顾身就丢下亲弟弟去找你了。”

    “哥把药铺从濉奚镇搬去由天县,不,哥和师傅初相遇起,他就偷偷喜欢了师傅。”

    “哥他从小性子就闷,喜恶从不轻易流露出来,什么事都爱藏在心里,每次奶奶和我都要费尽心思去猜他的心事,可师傅你不同,你要哥说出来,他就一定会告诉你。”

    “师傅你想想,哪件事你说了哥没照做。人的性格最难改的,师傅你也是知道的,哥他从小就不爱说话,跟我们也是这样几个字几个字的说,可你要求他不能这样,他立即就改了。他能这么违背本性,还是不是因为喜欢师傅啊。”

    “师傅,当年若不是家中出了大变故,哥和师傅肯定早在一起喜结良缘了,就……没有今天这些糟粕事儿了。”

    “当年四叔联手外人盗走了谭家秘传药方还准备卖掉老号,一夕间整个谭府陷入绝境。奶奶悲愤交加重病倒床派人把哥连夜从由天县叫回,要他与做大官的纳兰家联姻渡此难关。”

    “哥他跪在奶奶床前含恨答应后,就把自己关了起来,三天三夜,府里没人知道他做了什么想了什么,直到大亲前一日夜我四处寻哥,才瞧见他盘膝蒲团望着一幅画泪流满面,满目尽是憾恨。”

    “那副画就是师傅你眼前看到的这幅!你道小侄女为何叫‘忆恋’吗?哥在所忆何事所恋何人,师傅你清楚吗,那就是你!”

    “师傅你告诉我恋儿与你初见时误把你当做她的娘亲,你道是孩童天真,师傅难道就没有想过,这是因为恋儿她曾亲眼看见自己的爹爹是如何深情地凝视这画中女子。”

    “师傅,此时此刻,你还想不出来吗?——哥他爱你,满心是你,却又……只字不提。”

    “我从没见过像他这样胆小的傻子,爱惨了一个人,到头来却连个表白的胆儿都没有,只敢偷偷看,偷偷爱。这几年没你半点音讯,哥焦头烂额傻傻寻找,又傻傻把家搬来帝京,尽做些永远没个盼头的傻等。”

    “哥自打左腿走不了路以后,整个人一夜间变得敏感的要死,自卑的要是,也脆弱的要死。”

    “哥如今的自尊心比瓷片都脆,随便轻轻一碰就会破碎。师傅你这次受重伤昏迷不醒,哥他听见消息立刻就跟着出京了,可是他的腿,经不起路上剧烈颠簸,导致在中途腿疾骤然发作,疼了半条命去,我只好让马车打道回府。因此他恨极了自己无法保护你,给不了你周全,才要这么一反常态要推开师傅。哥不是真的想伤师傅的心。”

    最后,谭理欢支离破碎哀求道:“师傅,徒儿求你别不理哥,不要生哥气了,好不好?”

    未及江浸月表态,悦室门口忽然传来一声:

    “你给我住口——!!!”

    悦室的门被一把撞开,姗姗来迟的谭理趣坐在轮椅上厉声呵斥弟弟:“我说了,你这样做就不要认我当哥。”

    “哥——!!!”

    谭理欢快跟他跪下了:“我求你别折磨自己了,你已经难受的快要死了。今儿哥你好好跟师傅说,她现在全知道了,她知道你爱她了,你们好好说话,好不好?”

    江浸月的心狂跳不止,她快步朝门旁的谭理趣走来,然后身子慢慢蹲下和他保持平视,吸吸鼻子,一声的哭腔。

    “有理大夫,我不生你气了。我们和好,好不好?”

    然后握住他的两只手,继续道:“当年你怎么不大大方方告诉我,你喜欢的姑娘就是我呐,还让我猜来猜去,我都说了我笨,要是对方不告诉我,我一辈子猜不出别人喜欢我。”

    江浸月再忍不住,哭了出声:“你要是当年告诉我,我们就不会蹉跎浪费这四年,早在一起了。”

    这话一出,谭理趣抬起他破碎的双眸,似乎不相信自己听见的:“小月你说什么?”

    江浸月轻轻抚摸着他的泪脸,却道:“谭理趣,你现在还爱我吗?”

    旋即她又慌张地补充一句:“如果你还喜欢我。我们就在一起,好不好?过去的遗憾,我们用余生去填补。”

    然而谭理趣执拗地扭过头,不去看江浸月,好半晌才闷出个冰冷的“不好”。

    江浸月一怔,用一种失望的目光,认真打量着谭理趣,然后轻轻掰过他的脸,四目相交,道:

    “你撒谎,你明明还喜欢我。也想跟我在一起。不然怎么不敢看我。”

    江浸月颤抖着音,又说:“只要你现在跟我说一句,你喜欢我。我就和你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

    然而,一切都是静悄悄的。就连香炉里氤氲出来的烟都是无声的。

    沉默沉默,异常的沉默。谭理趣垂眸不说话。

    谭理欢急了,恨不得拿一把铁锹锹开他哥的硬齿:“哥,你快说啊。说你爱师傅,一直都爱着。”

    江浸月还在垂死挣扎:“谭理趣,你是不是因为你的腿……才不敢承认你还爱我?”

    紧接着她就很大声地说,泪眼朦胧,好像这个声音不是她的。

    “如果你是这么想的,那我告诉你谭理趣——我爱你,在乎的只是你,无论你是活蹦乱跳的谭理趣,还是坐在轮椅上的谭理趣,我都爱你,没有区别。这世上,连生死都不能分开相爱的两人,何况是一条受伤的腿。所以,告诉我,你还爱不爱我了?”

    可惜,谭理趣始终牙齿紧咬,一语不发。

    时间一弹指一弹指地流逝,线香的香头一寸一寸断掉,江浸月的嘴角一点一点往下掉。

    许久后,她打破了这阵沉寂,艰难地道:“谭理趣请你抬起头,认真看我,认……认真回答我。”

    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因为幼时凄苦的遭遇让她天然地对爱反应迟钝,所以她从不敢妄自揣度别人的爱意。爱她了,又不爱她了,她都要问个清楚,问个明白,问个不留遗憾,问个好干脆转身。

    谭理趣还是垂头不说话。

    江浸月忽然发疯似地颤抖着手一把将谭理趣低垂的下颌托起,然后朝着他的两瓣唇,不甘心狠狠地吻了上去。

    然而,下一刻,谭理趣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彻底凌迟了江浸月。

    他说:“脏。”

    这话一出,江浸月就整个人僵住了,她望着谭理趣的眼神充满不可置信,以及深渊悲绝。

    亮晶晶的眼泪从她那双最会说话的眼眸上一滴一滴坠落。

    江浸月很努力地咬着唇,要自己不要哭出声,脑子里却一幕一幕闪过那些被她刻意封尘的最苦涩的往事——

    三岁母亲把她溺在冰冷的湖里想要她死;十九岁在最浓情蜜意时贺绻追逐前程抛弃了她;二十一岁郁故郡骂她是令人讨厌的克星。

    以及,这一次,在她二十二岁的这一次她生平最好的知交朋友骂她脏。

    “哇——”

    忽地,江浸月不可抑制地大哭起来,越哭越大声,越哭越悲痛。

    最后直至,她哭的声音沙哑双眼红肿。也直到……她觉得只此一次,往后余生她永不会哭了。

    她这才用袖管狠狠拉了拉眼眶,稳了很久的情绪,哽着声向谭理趣道歉。

    “对不起。以后我不会再令你感到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