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徨赴京寻亲遇故人14

作品:《秋月空悬

    迷迷糊糊间,江浸月觉得有东西在舔舐自己的脸,痒痒的。紧接着就听见鼓鼓的小奶音:“姨姨,你怎么还不醒?要亲亲。”

    醒?我不是一直没睡么?

    江浸月缓缓睁开眼,引入眼帘一个小脑袋,她哑着音说:“怎么跑床上玩了?”

    “呀!”

    前一刻还抱着江浸月脑袋亲来亲去的小脑袋,闻声一下卡住不动了,少顷激动地又送来一个香吻,“睁眼睛了,姨姨睁眼睛了。”

    江浸月还没反应过来,立刻察觉到自己的手被人轻轻握住了,然后就听见贺绻激动的声音:“月儿你总算醒了。”

    打量一圈周围,清雅古朴。

    江浸月好奇:“这是哪?”

    贺绻轻声道:“我府上。”

    闻言,江浸月立刻要撑起身子,脸上全是不高兴:“是你把我弄来的?”

    明明是疑问口气,偏偏说得肯定无比。

    贺绻眼睫抖了抖,垂眸:“月儿你昏迷了十日。我担心死了,在太医署叉了一溜的人来给你治疗,若是去你家,会引起骚动的。所以……”

    “所以你就把我抬到你府上了?”

    江浸月没好气地替他把话说了,索性接着再说:“怕引起骚动,那当初你就不该找太医,而是把我交给有理大夫,他也能替我治病。”

    “他那没女医。”贺绻几乎是脱口而出,“你身上十三道刀伤剑伤,男女应该设防。”

    江浸月给气笑了:“医者眼中没有男女之别,只有患者。是你小心眼。”

    就知道她要这么反驳自己,贺绻其实早有应对之辞,张着嘴,终究什么都没说,兀自抗下这个小心眼的骂名。

    见贺绻不说话反驳,江浸月得寸进尺:“你自己说,你是不是小心眼。”

    “是。我小心眼,我小肚鸡肠,我肚里撑不起船。”

    贺绻霹雳吧啦爽快承认,虽然心有不甘,但一想到若说出真话,怕弄巧成拙,只好背起这个黑锅。

    其实这句真话就是:除了江浸月这个当事人还傻乎乎的,哪个不清楚谭理趣对她有男女之情呐。若真让他的月儿脱光了给谭理趣来治伤,他敢打包票这厮对月儿绝对不会只有医患这么单纯的目光。

    所以,就算被骂死,他也绝不把江浸月交给谭理趣,虽然这厮的确是个名医。

    就在这时,鼓鼓端着汤碗进来了:“姨姨,喝药药。鼓鼓喂。”

    “来,月儿我扶你坐好。”贺绻很会见机行事。

    江浸月白他一眼,在鼓鼓“笨手笨脚”的伺候下终于喝完了药,然后就翻身掀了被子要找鞋穿。

    贺绻紧张:“月儿你想干嘛?”

    江浸月冷漠道:“我要回我自己的家。在这种高门阔府里我住不惯。”

    闻言,贺绻立刻给一旁的鼓鼓挤眼色,鼓鼓立刻跑来贴心地将江浸月掀开的被子又给她盖好,煞有介事地道:

    “姨姨,你才睁眼睛还不可以下地走动。你就在王爷家再躺躺,你要乖乖的噢,鼓鼓每天都来陪你,喂你药,你要快快好起来。”

    “只要姨姨乖乖听话,等你病好了,鼓鼓就叫爹爹来接你回去呵。”

    江浸月捏了捏这只小手,问:“如果姨姨不想乖乖,鼓鼓会怎么样?”

    鼓鼓立刻回答:“姨姨不乖乖,鼓鼓就不给你吃蜜饯,也不要姨姨亲亲了。”

    听到这里,江浸月抬起头,看着贺绻凶了一句:“你是不是现在很得意,拿捏住了我的七寸。”

    “呃……”

    贺绻不敢说话了,窝囊地站在床边,很像一个背不出书被夫子责罚的小学童。

    于是,江浸月被迫在珀亲王府修养了十六天。

    期间,恋儿与鼓鼓一样,每天都要来看她,郁故郡统共只来过两次,徒儿谭理欢来过四次,只有谭理趣一次也没来过。

    对此,江浸月问过恋儿也问过谭理欢。

    恋儿说爹爹一直在家里没有外出,谭理欢则支支吾吾地说:“哥的腿疾又犯了,疼得走不了路,所以才没来看师傅。”

    江浸月听了很担忧,嘱咐了谭理欢很多话,让他好好照顾哥哥,等她这边养好身子一出珀亲王府就去谭府见谭理趣。

    然后另一个要关心的事就是香铺的事了,好在一切运转正常,因为贺绻把酉章派去看店了,有苏梨在,再配合着他那张伶牙俐嘴,简直应付自如。

    第十七日一大早,江浸月就归心似箭地牵着鼓鼓的小手往仙客来香铺走。

    贺绻依然窝窝囊囊跟在身后,显然就他现在这幅模样很多人都不敢相信一个月前亲手屠尽全部宣矣刺客的人也是他。

    当初知道江浸月要跟在郁故郡回凌州,他就派了一个院里的暗卫以慢半日的脚程暗中护卫。

    之所以,他只派了一个暗卫,且又吩咐其慢江浸月他们马车半日的脚程跟在后面,是因为如今早不似夺嫡当年,暗潮汹涌,时刻有老四老六他们派刺客穷追不舍。同时,也因为他怕跟的太紧被月儿察觉,又生他的气。

    就因有他派人暗中护卫,江浸月才捡回一条命。

    当他收到黑鹰的传信,知道江浸月遇伏重伤不醒后,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立刻骑上千里马只用半日就奔赴官驿,给江浸月灌了一半的真气才救活她。

    经这一遭阎王爷的考验,贺绻知道他不能再失去江浸月了,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失去。

    他抱着昏迷中的江浸月始终不肯松手,不吃不喝,直到一日半后紧赶慢赶而来的女医要为江浸月包扎,贺绻这才松手,然而一松手他就因真气消耗过重昏厥了。

    郁故郡就是此时才知道江浸月正是珀亲王苦寻三年的心上人,然后从这时起,他的心里就压上了一块巨石,令他喘不过气。

    此时已经是四月天了,冬日挂在门口的棉帘早取了,只留下一个迎客风铃,门旁边的那扇大窗户也用左右打开,不论过往的路人目光是从窗户透进来的,还是站在门口看,都能一眼瞧见香铺那面白墙。

    当江浸月的目光从窗格子看进去时,就跟所有见过这白墙上的壁画时的路人或顾客的反应一样。

    错愕、惊叹,以及,再难移开眼。

    壁画中是一个女人,江浸月一看就知道——她就是香神。

    画中的香神本尊是一名道姑,头戴一顶遮有薄纱的斗笠,她的一只手正拨开一侧的薄纱,顾盼生辉扭头看着身后。

    她身穿一袭海清道袍,手执一把白玉拂尘,站在一只嘴里衔着一束兰草的仙鹤身上,唇角轻启笑看红尘,神情一派怡然自得。

    然而更妙的却是——香神身上的这件道袍的衣摆是各种繁花织起,而且花色从上到下逐渐从深变浅,这些渐变的花色是深蓝、淡蓝、明紫、暗紫、淡粉、杏白……而每种颜色对应的花朵,分别是虞美人、鸢尾、芍药、牡丹、月季……

    其次,衣摆先从整朵花零星依次渐变为点缀着大花瓣、小花瓣,以及零星撒布的浅黄淡白花蕊。

    贺绻所作的这幅香神壁画,不似其他画师们让一名头戴花冠、臂穿花环的女子围立在花丛里,而是让一个头饰简素的道姑身着一件繁花织造的花衣,飘逸出尘、从容大方。

    最后,在一侧留白处是贺绻用极其方圆皆备、刚柔相济的笔势为此画取名为:《仙客来香神游春图》 。

    他的意图再明显不过,这尊香神只独属于仙客来香铺。

    江浸月看傻眼了,呆站在外面不动身,贺绻见状,有种怯怯的高兴,他就知道月儿看了一定会很满意。

    “喜欢吗?”贺绻拘谨地问。

    “喜欢!”江浸月好不遮掩自己的感受,“我好喜欢。”

    贺绻嘴角绽出笑容,忐忑地说出赌注结果:“那月儿以后不要再赶我走了。”

    闻言,江浸月的脸上登时盖上一种赌输了以后很不快活的气色,缓缓扯动嘴角:“知道了。愿赌服输嘛。”

    这一下,可把贺绻乐坏了,可他又不敢明目张胆地乐,只能假装被风吹了,拳头抵在嘴巴边咳嗽几下来偷偷乐。

    江浸月回来立刻就忙前忙后起来,直到傍晚她才得空去谭府。

    她像往常那样,好久没见到谭理趣,第一句话就是:“有理大夫,想我不想?”

    以往,谭理趣都是耳根红红地回应:“想。”

    可是今儿很反常,他非但没如常地说个“想”,更是顾左右而言他:“伤口愈合了吗?”

    江浸月本来还在怔愣,结果听谭理趣这么问,心里有甜甜起来,这呆子还是很关心自己的嘛。

    “没愈合。”江浸月跳到他面前,提起袖子,“有理大夫你给看看。”

    结果,谭理趣颇为避讳似的转过了眼,扭着头假装忙其他的事,就是不分一眼去看那只手臂。

    “你怎么了?”江浸月敏感地察觉到了不对劲。

    谭理趣淡淡地说:“没怎么。”继续垂头忙着手里的活。

    “肯定有事。”江浸月叉着腰,“无趣小谭你心里想什么呢,快点告诉我。”

    谭理趣还是低着头说:“我没事。”

    语气十分执拗,显然在闹脾气。

    闻言,江浸月立刻抓住他的手,不许他假装忙事,轻声问:“你是不是生我气了?”

    接着她就兀自道起歉来:“对不起。我是瞒着你,没跟你说我与贺绻的事。是,我的确以前跟他好过,也……亲过。可三年前我们就分开了,所以我的确没撒谎,我真的三年没见过他了。”

    谭理趣继续闷着不说话,江浸月一见就明白了,显然他就是为这事生气的。

    江浸月又去拉他的手:“有理大夫你跟我说句话嘛。什么话都可以,好不好?”

    可对方依然是个闷罐子,江浸月只好两只手放在他的嘴角,左右一拉,威逼利诱道:“说说话。不说话,今晚不给你饭吃。”

    结果这呆木头说话了,却是一开口气的江浸月半死:“午食我吃的多,晚饭本来也不打算吃。”

    然后就皱眉道:“我脚累了,想回去躺着。你的伤也刚好,也早些回去。”

    “那你坐马车送我回去,好不好?”江浸月提出新的要求,然后卖惨,“我刚刚走来的,再走回去伤口会疼的。”

    “嗯。”闷罐子终于肯说句好听的话给江浸月听了。

    可是,坐进马车江浸月想往谭理趣身边贴,结果被他左躲右闪挪开了。

    江浸月苦笑一下,可语气仍然轻快:“你就生我这一晚的气,明儿听见鸡鸣你就原谅我,好不好?”

    谭理趣其实心里很痛,比他当年被裸石压碎了腿还要疼,藏在袖里的手一路都被他死死攥着。

    他爱江浸月,朝思暮想般的爱,即便当年被迫娶了妻,他的决定也是把这份爱藏起来,而不是遗忘。直到帝京再次与小月重逢,他恨不得把自己的这份爱光明磊落地摆在她面前。

    可是,他不敢。

    因为他是个残废,他跳不了跑不了,就是走,也得拄拐杖至多走上几百米。他再也不能陪小月去爬山,去玩水,去蹦蹦跳跳。

    而小月如今却为了迁就他,放弃很多。他变成了一个包袱,一个绊脚石,不再是昔年的那个左膀右臂。

    甚至,当小月遇到危险,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坐以待毙。

    小月重伤昏迷了,他是最后知道消息的,即便自己第一个知道消息,也做不到第一个奔赴到她身边的人。

    这次他去珀亲王府看望昏迷中的小月,结果机缘巧合听到了小月的呓语,她在昏睡中一直流泪,一直念念有词:“为什么?为什么大人你不救我……”

    然后珀亲王告诉了他一些事,因此他知道了当年在星阳湖发生的事。

    他恨死了贺绻,如此伤害他的小月。可他也清楚,在小月心底她仍然爱着贺绻,只是压抑着不肯承认罢了。

    所以,当他失魂落魄离开珀亲王府后,即便如何撕心裂肺他也忍着自己不去探望苏醒后的江浸月,因为他决定了要渐渐忘掉这份爱。

    江浸月有些难过的回到家,看见贺绻给她准备的饭菜,一点胃口也没有,合衣倒在床上翻来覆去想着事情,迷迷糊糊中慢慢睡着了。

    翌日天一亮,她就往谭府跑,正好赶上吃早膳。可是谭理趣安静地吃完饭后,就推着轮椅去了念情堂。

    “有理大夫今儿没缝七,你怎么就去坐诊了?”江浸月在后面大声提醒。

    结果,谭府的仆人听见这话,告诉她:“姑娘不知,大爷已经改了,如今每日都要去坐诊。”

    江浸月一跺脚,跟了上去。

    “说好的今儿你就不生我气了。”江浸月在后面推着轮椅,“有理大夫你快说,你不生气了。”

    谭理趣沉默好半晌,才开口:“我一直没生你气。”

    “那你怎么像变了个人似的,待我冷冰冰的。”江浸月委屈地指出。

    结果,谭理趣又不回话了。

    江浸月又自言自语道:“这件事的确是我做错了,我不该瞒你。我给你赔不是,从今儿起你去坐诊,我在旁边给你打下手来赎罪。”

    谭理趣接过话:“你不管仙客来了么?”

    显然还是关心自己的嘛,江浸月乐呵呵道:“先不管了。苏梨早可以出师,独当一面了。”

    接下来这话她不敢说,那就是店里还有酉章帮助照拂。

    这之后,江浸月每天都准时来谭府陪谭理趣与恋儿一起吃早餐,谭理欢忙着外出采办药材了十几天没回过家,所以没个中间人帮着她来调停与谭理趣的关系。

    江浸月每日逗留在念情堂,虽然她说了给谭理趣打下手,可谭家这偌大的百年老号,什么都安排得井井有序,哪里缺她这个小工,于是她只好百无聊赖地替谭理趣磨墨,或者干脆坐一旁发呆。

    然而,每来一日江浸月的心就往下沉一日。

    因为谭理趣对她始终是一副置之不理、视若无物、爱答不理的态度。

    江浸月这才体会到一个素来内敛恬静、温文尔雅,随便向他开几句玩笑话就耳尖泛红的男人,绝情起来,有多残忍。

    这是江浸月第七日在念情堂,日复一日地她从晨曦时分呆坐至入黄昏。

    她转过头穿过排队看病的队伍,视线停留在树梢上的黄昏美景,许久,收回视线,她轻声问:“谭理趣,你有要我帮忙的地方吗?”

    谭理趣淡声道:“没有。”他的头仍然没有抬起,他吝啬看她一眼。

    最后,江浸月站起身,很平静地告诉他:“那我走了。”

    然后就如一缕清风,无声无息穿越人群,不见了踪影。

    谭理趣忽然抬起头想抓住那缕清风,可什么也看不见、抓不着。他的心忽然像被哪个仇敌给揪住了,疼得他快没知觉。

    他知道,明日小月不会再来了。

    是他亲手把挚爱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