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徨赴京寻亲遇故人13

作品:《秋月空悬

    郁故郡的老家在凌州,旧称郁州,青史上有三个扬名立万的宰相就曾出生于此。

    到了六朝,郁州便成了首府,后来朝代更迭,为避天上名讳,改名凌州,这里一直是源远流长的福地。

    昔日白希宽因为一篇策论,令怀帝龙颜大悦,在御前赐姓又赐名,改名换姓为郁故郡。

    这个过往受尽族人欺辱的孤儿,一朝进了金銮殿成了圣上眼中的大红人。这谁也料想不到,尤其是白氏的人。

    这些白氏族人十分会审时度势,闻讯郁故郡已经落脚凌州官驿后,当天白族长就带着族中长辈来找郁故郡。

    他们一会儿说要给郁故郡造个庙,与司文的神仙一起供奉起来,一会儿又提议,看能否让白氏的所有人也跟着改了成郁姓。

    说白了,这些人就是想接着郁故郡的官威官望,在凌州欺行霸市。

    对此,江浸月在一旁鄙夷地白眼都快翻上天了。当然,郁故郡也是冷眼对待,冷笑应付,始终不表态。

    江浸月其实很会分辨郁故郡脸色的,可这次她也辨不出郁故郡看白氏这些人的眼眸里究竟是鄙夷更多还是厌恶更多,或者一半一半。

    就在族祠里大兴仪式准备为郁荀入族谱时,郁故郡轻飘飘当众说出了他准备办的两件事情。

    一、让儿子在列祖列宗牌位前,磕头认祖宗。

    二、他要带着他这一系的族谱迁出凌州白氏。

    理由简单:“我们白周这一族系如今只剩我父子二人,以前没发迹时白氏宗亲的光可一点没沾,如今圣上御赐了郁姓,我这不肖子当然要带着列祖列宗们去沾圣上的光。”

    这话一出,立刻引起轩然大波。

    白族长一把年纪了还又哭又闹的,然而,素来冷峻的郁故郡显然不吃这套,很冰凉很平静地指出:

    “当年我父亲染瘟疫而死,家产田宅皆被本家族叔侵占,我找白族长您出面,当时您怎么说来着……”

    稍顿,郁故郡摆摆手:“算了,说来说去也没有意思。既然在凌州白郡我既无家产也无田宅,倒省去不少麻烦,利利落落就能带着列祖列宗的牌位重新换个安息地。”

    “还!”

    白族长忽然狠狠一拍桌:“我立刻让下面的人把郁大人的家产田宅全都还给您,再……”一咬牙继续给出条件,“再划上扬沟那边的十亩良田给到大人名下。”

    郁故郡横眉冷眼,淡声问:“多给我十亩田?上扬沟?我记得这可不是白族长自家的田,您说划就划,别人能答应么?”

    白族长擦擦大汗,厉声保证:“让划就划,他们不敢不答应!”

    闻言,郁故郡嘴角一勾,嗤笑起来:“当年白族长就是这般待我的,说-划-就-划!”

    紧接着他话音一转,冷厉肃然斥问:“究竟谁他娘的给你的权利来霸占他人祖田!来人,绑了叉官府去!如此恶瘤必须拔了!”

    身边的凌州衙差们听了立刻就动手了。

    这厢郁故郡头也不回,一手牵着鼓鼓的手,一手拉着江浸月的袖子,把他们都带出乱哄哄的人堆,身后布哈小心翼翼抱着那个装满主子祖宗牌位的大匣子。

    “郁大人看不出你也有这么爷们的一面。”

    回到马车上,江浸月忍不住朝他竖起大拇指:“经常见郁大人抖官威,可这还是头一遭抖得让我十分心悦诚服、大快人心呐。”

    “你不会说话就别说。”

    郁故郡闭着眼疲惫地揉着太阳穴:“你不总跟我对着干,定会活得比今日更加爽快。”

    江浸月瘪瘪嘴:“我不信。”然后搂着鼓鼓哄他睡觉,“郁大人有所不知,与你斗,我其乐无穷。哈哈哈。”

    此次回乡祭祖,郁故郡轻车简行,就只带了江浸月、鼓鼓及老仆布哈三人。

    江浸月从冀娘口中,从与郁故郡的点滴相处中,早明白这个人早年受尽族人欺辱、排挤、奚落、嘲讽,每一日都恨不得自己能早点登科入仕,重新风光门楣,扬眉吐气。

    曾几何时,江浸月还在想此次回乡,郁故郡会不会故意在这些族人面前耀武扬威,可是他没有,甚至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克制的近乎让人觉得冰冷。

    如果不是白族长太仗势欺人惯了,今日自己撞枪口上来,江浸月想郁故郡应该也想往事一笑置之的,可惜老天爷自己也看不过去了。

    望着闭目养神中的郁故郡,江浸月心头渐渐对他有些改观了。

    从帝京去到凌州,往返快马要行二十多日。

    去程,风平浪静。归程,却浪卷江翻。

    就在离帝京还有两日行程时,夜间马车途径一片山林,布哈正快马加鞭赶着马车朝三十里外的官驿赶去。

    忽然,密林里“咻咻——”是衣衫摩挲到树叶杂草的声音。

    “不好。”江浸月忽地张大眼睛,立刻去摇一旁入睡的郁故郡,急迫说道,“郁大人快起来了,前方有埋伏!”

    然后立刻提醒布哈:“快,调转马头,返回。”

    “埋伏?”郁故郡被惊醒,清冷的眸子从帘子里透出往外看,“多少人的埋伏?”

    江浸月凝神细辨,片刻给出一个数字:“来人有二十多个。”

    郁故郡眸子一沉:“距离多少?”

    江浸月立刻答:“不足百步。我们往后走,马跑快些兴许就能甩开。”

    说着,她立刻点了鼓鼓的睡穴,让他睡得更沉了不会轻易醒来,然后抽出背带把鼓鼓背在了自己后背上,接着她摸出自己腰间的两把短刀。

    是了,当日她去珀亲王府接两个小朋友,本来她已带着孩子们走了一截路,忽然贺绻从后来追来,小心翼翼把她遗失的左刀递了过来。

    当时她很是错愕,没想到早以为丢了的刀竟然被贺绻找到了,由于她当时手里抱着恋儿,便让鼓鼓替她接过来。鼓鼓像抱个宝贝似的,双手紧紧搂着这把刀,跟着她身旁。

    好久没使过双刀了,这次虽郁故郡回乡,出于习惯,她带上了双刀,没料到竟然还真遇到了暗杀。

    可惜,马车掉头没跑多远,布哈就身中几箭,从马车上摔下去了,江浸月立刻意识不妙,拽着郁故郡跳下这辆很容易失控的的马车。

    然后让郁故郡搀扶起受伤的布哈,跟着她的步子先找个地方藏起来。

    结果很快他们就被一群高鼻梁卷头发的异域刺客包围了。

    “郁故郡你个缙朝狗官,竟敢害死我们的国王,还又唆使新王归降你们。”

    郁故郡临危不惧,很镇静地问这个刺客头目:“你是宣矣人?”

    刺客头目:“本将乃宣矣右将军,忽都厝。”

    “原来是你。”郁故郡意味深长,旋即很平静地说出,“原来你就是元凶。”

    忽都厝怒吼:“什么元凶?说话说清楚些。”

    郁故郡道:“你与王后串通毒死了钦厥国王。”然后震天一吼,“你不是元凶,谁是元凶!”

    “杀!”忽都厝没料到郁故郡竟然知道这个秘密,那么必须斩草除根了。

    原来是郁故郡秘密旨出使西方列国时惹下了的麻烦。

    江浸月趁他们谈话这个空隙,已经找出了这二十二人站位里的突破口,甫一听见这声“杀”,她立刻两把短刀左右甩出去,刚好画出一个完整的圆。

    待对方防御之际,立刻指引着郁故郡、布哈虽她往西北角那里突击。

    郁故郡突围了,江浸月想也不想就把背带解开把熟睡中的鼓鼓递给他,你们先找地方躲起来,这里我来应付。

    “你可以吗?”郁故郡担忧,“他们人多,你只有一人。”

    江浸月铿锵道:“当然可以。我武功不差的。你权且先藏好,别拖我后退就行。尽量往洞穴里藏,快走!”

    说着江浸月就飞身转回去与这二十二人开打,郁故郡则一路跑一路把鼓鼓系在胸前,他不敢让孩子待在背上,待在他看不见的地方。

    布哈失血太多,跑不动,径直倒在一片草丛里,用着生涩的汉语:“老,爷快,带着小,少爷,跑,不要管,我。”

    郁故郡连忙调回去拉拽着布哈又跑了一段,最后跳进一个浅坑中,用苇草把上面遮住。

    江浸月那边一人应付二十多人,还是很吃力,再加上这群异域人又是撒毒又是射暗箭,虽然她最后冲破了包围,可身上中的箭伤不下十处。

    等她找到坑底的郁故郡三人,立刻说:“这里不安全。我们换地方。”

    郁故郡立刻去拽布哈,结果发现他已经昏过去了,江浸月立刻跳进来查看,又个布哈点了一遍止血穴,道:“我们先逃出去,只要天明前可以赶到官驿,布哈的命完全来得及救。”

    听到这里,郁故郡才跟着江浸月跳出坑,然后又用苇草把这个坑伪装起来,这才开始奔命。

    江浸月在密林里吹着口哨,没一会儿,就听见了马蹄声,她立刻带郁故郡藏在一旁草丛里,等看见招呼来的的确是他们套在马车上的白马后,江浸月立刻砍断上面的套绳,吩咐郁故郡立刻翻身上马,接着她再翻上去,从后搂着郁故郡。

    “你来架马,我来策应。”江浸月言简意赅做好分工。

    郁故郡却道:“你受的伤严重么?我闻到血腥味了。”

    江浸月不想让他分心,道:“那是染的布哈的血。我没受伤。”

    “是吗?”

    郁故郡不信,可夜色太暗,江浸月又是一身黑衣,有没有伤口他的确看不清。

    “是。”江浸月没好气地说,“郁大人是不是又想跟我吵了?快些赶马,跑的越快越好!”

    结果,才跑了没多远,那群刺客就追上来了:“哪里逃。”

    于是,江浸月跳下马开始与这群刺客搏斗。第二次,郁故郡单凭声音,知道了江浸月的厉害。

    而第一次,就是方才,江浸月一挑二十二的时候。

    以前两人吵闹起来,江浸月总是威胁说要揍扁他,他从来不信她有这个能赖,只道她就是一点三脚猫的歪功夫。

    如今,他信了。可他的心却一直悬着没有落下。因为在刀光剑影下,他亲眼看见以一敌众的江浸月的左臂中了两箭。

    江浸月短暂甩开这群刺客后,轻功一施重新飞到马背上,右手环在郁故郡的腹前,脑袋软耷耷地搭在他肩头,低缓:“快跑。”

    郁故郡知道跑不了了,立刻做出决断,弃马藏山洞。他让白马继续往前跑,希冀它能暂时将这群刺客引走。

    而他跳马后,立刻搀扶着受了伤又中了毒的江浸月往斜下方林子里钻,而他这前胸上还挂着个儿子,真是每一步都走得吃力的要死。

    最后,他们躲进了一个小山洞。

    江浸月中了毒受了伤已经进入半昏半醒、眼神涣散的状态,连坐都坐不稳了,郁故郡只好将她整个人圈进自己怀中。

    这一圈,他立刻觉察到自己两只手黏糊糊起来,拿鼻子下一闻,腥味,很重的血腥味。

    江浸月从肋到后背,有一条很深的刀口,就是这道口子让她流了很多的血。

    郁故郡吓坏了,立刻在自己的衣衫上把手上的血擦干净,然后去拍江浸月的脸:“你醒醒,别睡。”

    江浸月竟然此时还有闲工夫跟他斗嘴:“我、我没睡。你哪只眼睛看见我睡了?”

    “好好好。”郁故郡声音都抖起来了,“那你跟我讲讲鼓鼓小时候的事呗,你一直没跟我提过。”

    “他现在还是小孩,就在小时候。”江浸月继续跟他斗嘴。

    郁故郡立刻把鼓鼓交到她手里:“我是问你鼓鼓是小婴儿时的故事。”

    江浸月摸摸孩子,有气无力地开始回忆。

    “他才出生时脑袋才我拳头大,好小一只……他好可怜才出生娘就没了……我当时好害怕养不活他,好害怕……后来长大了一点又总是生病……阿祥嫂家的虎子才长鼓鼓两个月,一身的结实肉,只有我家鼓鼓始终病殃殃的……我好害怕养不活他,好害怕……所以我对鼓鼓的愿望就只有一个……只要他能长命百岁……其他我都不想了……就算读不了书成不了才……我也很知足了……所以你这个做父亲的不要对他太苛刻了……我是真的好害怕养不活他,好害怕……”

    江浸月迷迷糊糊中一直念叨着:“我真的好害怕养不活他,好害怕……”

    郁故郡早已满脸泪痕,浑身都在瑟抖,在涟涟的泪水中他仿佛看到了那些年江浸月苦心养育孩子的时光,总是那么担忧,那么害怕。

    此时此刻,他总算明白了为何江浸月总要跟自己对着干,生怕孩子哭,生怕孩子病,娇生惯养着孩子。这一切都是因为只有她才见识过这个孩子最脆弱的生命,而他没有!

    “快醒醒。我知错了,我给你道歉,江浸月你快给我醒过来。”

    郁故郡呼天喊地叫着江浸月,可是她一句也没应答,耷拉着脑袋,而她伤口的血已经流成了一条小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