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面王春心泛不知措12
作品:《秋月空悬》 啃完鸡肉,丢了鸡架。
江浸月抹了抹嘴角的油渍,看见眼前方摇摇晃晃来了辆牛车,兴奋地冲过去:“老爷爷您这是去哪儿?”
这个戴了顶草帽遮阳的老爷爷,一手掌着个旧旧的烟斗,一手拿着鞭子:“进城拉货哩。”
江浸月忙接过话:“爷爷,我们也进城,您愿意拉一程不?”
老爷爷瞄了眼女娃子身后不说话的男娃子,洞穿一切:“上来吧,私奔不好玩后悔要回家了吧。我老头子是真搞不懂你们城里的娃娃,一扯到情情爱爱就学戏里唱的,抗婚啊,私奔啊,殉情啊……”
老人家精神好,叽里呱啦说个不止。
江浸月知道老人家误会了,可是她做衙差经常碰见这种老人,平日里没几个人跟他们聊天,一旦被他们遇见了个人,生怕自己的嘴巴像馒头那样,搁久了不吃,馊了,坏了。
江浸月伪装成被看穿的难堪神情,配合着老人家啰嗦:“爷爷说的对,我后悔拉着小官人私奔了。荒山野岭躲了几天,没吃没喝的,好事还没成就差点饿死了。想想真没意思,还是回家算了。”
老爷爷吐出一口烟圈,热情地回应:“你这丫头还算皮糙肉厚,好活歹活其实也能活的下来,可你这相好的,不行呐——”
他也不怕得罪人,继续自顾自地讲:“他太细皮嫩肉了,像个糖娃娃,好看却不顶用。随便来点雨打风吹,他就化了。丫头你老实告诉爷爷是不是他先打的退堂鼓,不想跟你私奔了。”
老爷爷居然说她糙,江浸月心里一万个不服。
她道:“爷爷哪里看出我长得糙了。不瞒您老人家,我家小官人正是被我这幅皮相迷得死去活来,天涯海角他都死心塌地跟我走。”
为了给自己挣回脸面,她开始不顾一切瞎编乱造:“而、而且他真的特别喜欢我,经常拉着我的手摸来摸去,夸我肌肤……”就算臊得慌,她也硬着头皮继续扯谎下去,“又滑又软。”
吹上天的假话一说完,江浸月就收到了两道如刀子般锋利的眼神。
这时老爷爷笑了起来:“这话如果换其他男娃娃说老头子我一定不信,可这是你相好的男娃娃说的,我就信了。”
江浸月一愕:“为何呀?”
老爷爷又道:“你这相好的,虽然中看不中用,还傲气。但就是这股子傲气让我看出来他不会撒谎。”
不中用。
大人方才刚教训她一通,目下她得替大人把面子挣回来,替自己恕罪。
本来,她和大人都背对着老爷爷坐在牛车板子上,此时为了纠正老爷爷的话,她立刻转过身,把脖子伸到前面,生怕接下来她说的话老爷爷听不清。
江浸月严肃着声音,道:“老爷爷,我这小官人他既中看,也中用。您可别乱说,他会生气的。”
老爷爷“噢?”了声,显然还坚持己见。
江浸月听了他声质疑的语气,立刻强调道:“我是他女人,他那方面真的很中用的。老爷爷您别不信。”
此话一出,话中人坐不住了,拽着她的手腕把她拉回来重新坐好,莫名其妙说了句:“不是嫌昨天使的劲儿太大了,让你双腿疼得不舒服。乖乖坐着别动。”
“嗯嗯。”江浸月的确昨天吐槽过那山路不好走,青苔多路好滑,她比平常爬山用的力都大。
呃,单纯的姑娘没听出来,这句表意模糊的话,其实是某个男人可怕的好胜心在作怪。
他们在城门口提前下了牛车,江浸月跟老爷爷道了谢道了别后,牛车向西,他们向东,分道扬镳。
江浸月指着一块立在地上的石碑,念道:“和宁镇。”接着又问:“大人这里离司津县还远吗?”
贺绻道:“不远。两日的车程。”
江浸月道:“那我们还要继续赶路么?”
贺绻摇头:“不急。我先把行踪放回院里。”
江浸月惊叹:“靖监院的暗哨真是遍天下。简直太好了。”
此前她潜入迁延观前通过暗哨给贺绻留言,也因为那里是州府,人烟兴盛,她很容易就找到一家匾额上刻着靖监院雁扣浮雕暗纹的当铺。
一路荆棘,眼下峰回路转。
贺绻带着她像逛街似地穿行在这人烟辏集,车马軿驰的地儿,终于在近黄昏之际,寻到了那个标记雁扣浮雕暗纹的布庄。
结果,腿还没迈进去,倒先在门口撞见了一个故人。
罗仲脸上那股高兴劲儿遮不住:“院……公子您来啦。”
这声招呼声一响,立即布庄老板也掀帘子从后堂绕了出来,惊呼:“贵客里边请。您要的十三织绸缎都备好了,就等您来瞧货。”
江浸月跟随贺绻,来到布庄后堂的会客厅。
老板先一步把屋里的四面窗都拉上,然后再把门也合上,跟着罗仲一块向贺绻请安。
原来,那日在迁延观罗仲向江浸月表达了自己是否有资格协助院长查案,江浸月不敢越俎代庖告诉他,这要大人说了算,于是罗仲一直耐心地候在偏殿等院长来审问凶犯。
结果,左等右等,他等到日落天黑,院长都没出现,一打听才知院长和江浸月已经下山,走了。
他把杜姓道士交给何道长,要观里把凶犯送到官府听候问罪,自己就追着院长离开的方向,跟了去。
怎料,他在峡谷看到的是七零八碎的马车和尸体,方知院长不幸遇到偷袭,但庆幸逃脱了。
于是,他四下搜寻,结果无果。
他推测院长一定会想办法与院里联系上,便转道来到和宁镇,耐心等着人。
然而,贺绻只字不提遇害之事,江浸月猜这是因为大人知道谋杀他的人是谁。
他言简意赅吩咐一遍差使,一切都安排地有条不紊,各自领了差去做事了。
罗仲即刻回京,令他协同方熹度处理帝京急差。贺绻这是变相地升了他的官阶。
布庄老板贴心地为他们二人准备了换洗的新衣,放在马车里,亲自驱马车把他们送到了一家可靠的客栈入住。
沐浴、换衣、吃饭,一切都处理妥当后。因正巧赶上和宁镇祀神庙会,喧嚣连天,热闹非凡。
有戏班子搭台子唱大戏、有幻术杂技团表演幻术、有现造炉子买帝京食、有放花灯、有猜灯谜……好玩的罕见的不计其数。
白天是一种热闹法。
到了晚上,又是另一种热闹法。
贺绻体谅她这几日辛苦的翻山越岭,竟主动提出去街市上看看,江浸月听了自然一口答应下来。
从客栈出来百来步就遇到一座石桥,桥连接着两岸,江浸月欢快地跑上桥,将双手撑在一个装饰的石狮子上,惊呼:
“哎呀,岸边有这么多的花船。瞧哇,那条船上有姑娘正抚琴唱着曲儿,大人快来听听这是什么曲儿。”
贺绻走过去,站在她身旁,嘴唇噏动,不乐道:“这种花曲儿,我不知。”
江浸月侧头看他:“大人怎么知道是花曲儿?既然知道是花曲儿,怎么会不知道名字。”
弯弯绕绕说了一通,言下之意很明显——说他口是心非。
不等贺绻辩驳,她已经有了新主意:“走,下去听去。听仔细些。”
也不管他意见如何,江浸月已经跑过桥面,只差十来步就接近那个人堆了。
不过,给这条花船捧场的人堆很稀松,都不用挤就能站到前排。
比起两岸其他人烟稠密的花船,这条花船的人气应该是最冷清的。
仔细一看,原来船上抚琴的阿姑,不是春云初上,而是珠黄人老。
尽管脸上脂粉掩饰得再好,岁月的痕迹稍用点心就可轻易觉察。
就这么凝察的小会儿辰光,江浸月愣了。
她识得船上这位抚古琴的阿姑,连带着她手指拨动出来的琴音,以及她嘴里唱出来的曲儿,统统都是她识得的。
这一切熟悉的,都印她脑子里。
不由自主地江浸月听着动了情,摸出腰间的短笛,吹奏起来,跟船板上的琴声、歌声,和了起来。
也许是她身旁站着一个风姿卓绝的俏公子,很快笛音吸引了很多路过的姑娘,她们打着堆堆围在贺绻周围。
渐渐地,把这条花船的人气也捧了起来。
曲毕词停,古琴女站起身对着他们二人蹲了个万福,道:“多谢小姐笛音捧场。可否请小姐上船抚琴,奴家伴唱。你我再合一曲,为今夜添份记忆?”
江浸月感念这个记忆中的故人,对阿姑这个提议动心了。可旋即她就为难起来,因为她只会吹笛。
她犯难地转望着身旁的贺绻,嘴里却说着奉承话:“那日禅房听大人弹奏一曲,卑职如听仙乐念念难忘。大人愿意再抚一曲么?”
似乎觉得说服力不足,她连忙补充一句:“卑职吹笛,您抚琴,咱们一块把师傅教的那首曲子合奏一次,好不好?——大人求求您了,咱们提这个姑娘再挣多点人气吧。”
贺绻没看船上的古琴女,视线一直搁她身上,淡着声道:“这你故人?”
“我认识她,她不认识我。”江浸月先点头后摇头。
“小时候,她的花船泊在茂州,师傅带我去听。师傅说这个阿姑曾在帝京教坊很有名,后来嫁作商人妇,没曾想后来江口守空船。师傅又说——他和她皆是天涯沦落人。”
“大人,今日重遇旧人重听旧曲。卑职方感知师傅当年情愁。师傅走了三年,我真的好想他。”
贺绻动容了,仇公是那个将他和她串一起,令他们的故事渊源,多了一个“可追溯”。
他们追忆的人是相同的,他们共鸣的情愫是一致的,甚至茫茫天地间还有那么一只小曲儿,唯有他和她二人知道旋律。
就是这份独一无二,把他们拽得更近了。
他轻轻点头,不过另有要求:“你也登船,站我身旁奏笛。”
这个夏天第一个夜晚,威风卷走最后一丝黄昏残影,两岸一排排的大红灯笼渐次亮起。
在一条瘦花舟上。
一人抚琴,一人吹笛,还有一个教坊歌女翩翩起舞。
“彩!”
“好!”
“……”
事了拂衣去。
两人挤出人群,朝前面的热闹走去。
可是,见过旧人,听了旧曲,忆起旧事的江浸月,心情沉重地缓和不过来。
她默默跟着贺绻的步子,浑然不似方才那样像没见过世面的村姑,新奇地瞧来瞧去、四处张望。
见状,贺绻情绪跟着起了一丝波澜,他明白她的沉重,很想出言宽慰几句,可他真不知怎么安慰人,手握了又松,松了又握,最终指向前方卖花灯的小贩,道:“要不要买盏灯?”
江浸月闷闷摇头:“卑职没钱了。”
贺绻右手抵在唇边,轻咳一声,别扭道:“我……我来付钱,你随便挑。”
江浸月低声:“谢谢大人,卑职不想要。”
“杂耍看不看?”
“不想看。”
“泥人捏不捏?”
“不想捏。”
“……”
贺绻用各式各样看在眼底的热闹,调动着她的情绪。
可是得到的是,一阵兴致缺缺的回应。
忽地,他声调转高,指向前方:“那里敲锣打鼓聚着好些美男子美女子,是你爱看的。走,带你瞅瞅!”
江浸月鼓起腮帮低声埋怨:“大人您想看美人直说嘛,想看又不好意思还非得把这黑锅甩卑职身上。”
“是是是。那你舍命陪下我吧。”贺绻见她终于不再拒绝,暗松了口气。
只是前方,累千累万挨挨压压都是人。
人好多。
稍不留意就会被欢腾的人群挤散,带到另一个方向去。
纵然他们二人有无双轻功却还是被密密麻麻的游人撞得忽左忽右忽前忽后。
江浸月尽力想把周遭人群拨开一些,结果像泥牛入海丝毫没起作用。
最后,她被摩肩接踵、人头攒动的人潮挤得灰头土脸,再也无暇再顾及自己哪里被撞,以及想着该如何避开碰撞,满心只剩一个想法,那就是:
——竭力跟上大人步伐,不要跟丢!
然而,突地侧方又有一人,不,准确说是两个人朝她撞来。
这是一对父女。
身材魁壮的父亲为了让小女儿不受挤同时热闹能看得更清楚,让小朋友骑在自己脖子上。
江浸月被这男人撞了个趑趄,待她站定身子时才发觉自己的视线被这对父女遮得严严实实,她慌速伸出手去扒拉人丛,好容易扒拉出一道缝儿却发现。
大人不见了!
她心慌意乱的跳起脚四面搜寻。
左面,没有。
右面,没有。
前面,没有。
后面,……正待转头——
忽然,一只冰凉的手从斜后方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腕。
“大人!”
江浸月立即欣喜地转过头,一副失而复得,说着连她都未察觉到的娇嗔语气:“刚刚卑职都没寻到您。”
说完,她就欺身朝他贴近,接着转过手腕,直接将自己的五根手指很自然地扣进了贺绻的手指缝里。
她与他十指相扣,手心贴着手心。
贺绻猛地一怔,短暂地僵直在原地,观她神色如常,努力平定着心绪,半晌声音才略略生硬地道:“再跟丢我就不负责找了。”
“再不会啦,卑职一定把大人抓得紧紧的。”江浸月歪着头对他眨眼。
围在那儿的人真多,压肩叠背的。两人牵着手费着老劲儿才挤进人堆,这才看清原是一群异域人在兜售衣裤帽巾等。
这些衣饰既有异域风采又有中原特色,两种风格相融得很恰当也很有创新。
更了不起的还是,这群异域人以身作示范,把售卖的衣裤帽巾穿戴在自己身上,因为他们不论男女个个相貌漂亮——女的长得俏丽,男的长得俊郎,千种风姿万种美法,加之他们身材胖瘦高矮俱有,每件衣服搭配出来都能吸引体型相似的观众,因此成交了不少买主。
江浸月指着面前这位戴高帽的男人,目不转睛盯着,痴迷地点评道:“大人您瞧这人。别看他是这里面最瘦的一个,卑职敢肯定脱掉衣服他身材是最好的。喏,瞧他领口又扯开了一寸,这下露得更多,更明显了。大人……”
迟迟没听见回应,江浸月这才恋恋不舍地挪开观摩的目光,转过脑袋。
可是,脑袋刚偏过去,她登地惊叫起来:“大人您的脸好红啊。是太热了么。也是哦,卑职也觉得热烘烘的,这里太多人了,挤得连只苍蝇也休想飞出去。等卑职再看一眼,咱们就出去凉快凉快。”
贺绻瞪着她,语气不太友好:“眼睛都看直了。你是看过很多男人不穿衣服啊?!”
疑问句说得像肯定句。
江浸月又把头转回去,老实交代:“没几个。全是藏安粉楼那几日看的,不过那些恩客长的都不好看,卑职觉得没甚看头。”
贺绻追问:“没甚看头。那究竟看了几个?”
江浸月想想:“就一个。这人太猴急了刚亲了一口姑娘就把衣服脱了,我是避而不见才不小心看见的。”
贺绻又问:“看见什么了?”怕她没听懂,他补充着,“男人的身体部位。”
江浸月爽快道:“只看见后背。那人太胖了,像块肥猪肉,我嫌难看就走了。”
一瞬间,贺绻的坏心情就散了好些,却依然板着脸冷着声音,道:“你是姑娘家以后少在外面乱看男人。走了,你这一眼已经到时了,不准再看。”
霸道地说完,不等江浸月答复,他就牵着她的手就把她往人群外面带。
这一夜,在处处挤满人的五市六街上,他们俩收租似地看了每一处的热闹。
两只手也十指紧扣了一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