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面王春心泛不知措11

作品:《秋月空悬

    一个马夫,车厢里只有两人。

    低调的马车载着三人,在通往司津县的官道上行了四天三夜,一切都普通极了。

    怎料,却在中途路经一片峡谷时马车遭到埋伏狙杀。马夫也是靖监院的人,他为了保护贺绻,被山谷上方射来的箭雨射成了刺猬,当场毙命,最后还被从天而降的乱石砸得稀碎。

    跟他一样惨死的还有那匹黑马。

    贺绻拽着江浸月望峡谷另侧逃,临走前,他拔下钉在马车上的一支箭,折断箭杆,把那个箭簇卡在腰带里。

    双拳难敌众手,江浸月也顾不上拿自己的包袱衣箱,在石海箭雨里躲来躲去,看得出对方至少有百人,下得是杀招,个个都要索他们俩的命。

    准确的说,她如此籍籍无名,对方要杀的自然是位高权重的贺绻了。

    这下,江浸月真情实意地领悟了酉章对她说的那句话,靖监院挺血雨腥风的。

    看来,大人这个靖监院院长得罪的人真不少。

    两人跑到一片密林里,后面的追兵却穷追不舍。贺绻带着江浸月左躲右藏,一天一夜才把这群尾巴给甩干净。

    夜晚,林间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他们俩躲进一处山洞,江浸月寻了一些干柴烧起火堆。见贺绻脸色铁青,她知道这份怒气与她无关,便想找些话让大人高兴些。

    她说:“大人您觉不觉着,咱们跟山洞特别有缘。蓝血岛、古瞳台、迁延观、以及这里,都跟山洞有关。”

    贺绻转头看着她,却道:“怕不怕?”语气沉甸甸的。

    江浸月一怔,旋即摇头:“不怕。卑职还兴奋且庆幸着呢。”

    贺绻道:“兴奋什么?庆幸什么?”

    江浸月戳了戳柴火堆,道:“兴奋这种被逃亡的经历,头一遭遇到哩。庆幸和我一起逃亡的人,也就是大人啦,您武艺高,在这场神秘的追杀里没拖卑职后……后腿。嘿嘿。”

    真心话,她毫无遮掩、修饰地讲了出来。

    火星子,霹雳啪啪响了一声。

    贺绻忽地笑出声,第二次露出那个浅浅的梨涡:“这次追杀一点都不神秘。我知道是谁。”

    “是谁。”江浸月高声喝出来,“胆子这么大!大人,咱们杀回去,杀他个片甲不留。”

    贺绻失神地摇摇头,少顷语气转成一种调侃:“我说你一个姑娘家少喊着打打杀杀,多爱些胭脂钗簪,更招男人青睐。”

    江浸月哼道:“怎么就得是女人想方设法招男人的青睐,不能男人千方百计寻女人的垂爱。这不公平。”

    贺绻不跟她争辩:“得得得。我们不要细讲,去争个孰是孰非。既然你有这么个想法,我就祝你心想事成。”

    “承大人吉言。”江浸月也不想两人吵起来,“卑职一定会得偿所愿。”

    这页翻过后,江浸月又随便找了些看过的志怪书籍里不大不小的闲事聊起来。

    在这逼仄的空间里,贺绻难得讲了很多故事给她听,江浸月这才领教到大人的博学。

    最后意犹未尽,江浸月摸出一只短笛,道:“卑职给大人吹一曲,要不要听?”

    贺绻早在去瞳山路上见过她在腰间别的这只笛子,却一直没听她吹过,以为这是她的装饰喜好。目下听她这一说,也来了兴致,点头:“在下洗耳恭听。”

    江浸月吹完第一首,忙去问大人:“如何?”

    贺绻难得捧场:“不坏。”

    江浸月受了鼓励,接二连三吹起来,这些曲子都是她跟随师傅走南闯北时四处学来的。

    直至吹到第五首曲子后,外面的雨声越来越大,记忆中的好些画面一页一页在她心中翻过。

    不知不觉,她吹起来一段很少很少吹起,调子很忧很忧的小曲。

    结果,才吹完上阙,刚开始吹下阙一点点曲,贺绻忽然紧紧扣住她吹笛的手腕,高声道:“你从哪里学的?”

    笛子落在她的腿上,慢慢滑到地面,江浸月呲着牙:“疼疼,大人先松手,一切好说。”

    贺绻这才惊觉自己失礼了,轻声道:“抱歉。”然后挽起她的袖子,一道红印浮现眼前:“很疼吧。”拇指轻轻柔柔在印子上揉了几下,似乎想要抚平这一切。

    江浸月捡起笛子,不好意思地抽回手:“疼过了。现在不疼。”

    贺绻失神地看着她:“告诉我,这首曲子你从何处学的。”

    江浸月还是第一次见到大人这边落寞的神色,像夜里寻不到回家路的迷津小孩,彷徨,哀戚,落寞,以及还有一种怀念。

    她柔声道:“师傅教的。我求了好多年师傅才教了我。不过我不知道这曲子叫什么没。大人知道么?”

    贺绻摇头,忙问:“尊师名字是?”

    这次换江浸月摇头了:“我三岁被师傅救下,从此跟在他身边长大,直至十四岁那年师傅病故。他从不告诉我有关他的故事,包括名字,可我知道师傅一定在帝京生活过,而且是痛苦的生活过。”

    想起此前几番江浸月死活不肯答应随他去帝京去靖监院,说是师命如此,贺绻便不再继续追问这个细节。

    他感慨道:“你的这身武艺都是跟你师傅学的。想来他一定很了不起,也是一个高人。”

    江浸月悲伤道:“师傅的确厉害,可惜他双耳被割掉了,听力也受了损。”

    话音一落,贺绻忽然提高音量:“双耳残疾?!那你师傅他左手心是不是有一道从食指蔓延手腕处的疤痕。”

    闻言,江浸月惊呼起来:“大人怎么知道!难道您认识师傅。”

    联想起诸多被忽略的细节——在瞳山府客栈江浸月曾用剑跟酉章比试过一场,那剑风似曾相识;昔年他在皇宫受排挤遭诬陷被父皇责罚跪在雨里反省,被那人向皇帝求情从雨里将他带回殿里安慰照顾。

    那时,母妃已经故去,父嫌兄辱弟欺,连太监丫鬟都下作他。他被那场雨淋得浑身发抖,其实已经不想活了,是那人进宫向皇帝述职交差遇见了垂死的、小小的、可怜的他,然后一点一点呵护他,总是偷偷给他带来宫外好吃的糕点,一日一日教习他,教会他如何握剑、如何出招。

    七夕前几天,那人又进宫面圣,来看他时忽然拿出一只短笛,笑吟吟地对他说:“七皇子,微臣近日学了一半阙的曲子,可惜臣乃粗人,只会耍刀弄剑不懂丝弦音律,您可以替臣把后半阙曲子作出来么?”

    所以,——所以方才江浸月吹奏的曲子,下阙是他作的。

    苦寻十二年,贺绻终于寻到了在他生命中极其重要的那人——前靖监院暗查司暗杀监监长,仇甫,人称剑圣。

    他沉重地点头:“是,我认识你师傅。他也是我的恩师,我第一个教习老师。”

    江浸月忽然记起当时在她的小院里,贺绻对她说过他一生有三位老师,熊先生是教他文的,另两个是教他武的。

    师傅谜底要慢慢揭开了,江浸月的心登时变得紧张起来,有恐惧,有害怕,也有如释重负。

    她凝视着贺绻,抿了抿嘴唇,谨慎道:“卑职想了解师傅与您的渊源,大人愿意讲吗?”

    好半晌,贺绻嗯了一声,他愿意给她讲。

    雨潺潺,心重重。

    贺绻把故事中他的皇子身份换成了大臣之子,其余关于仇甫的故事细节几乎没有删改。

    皇子,是他最不喜欢,却又最不能摆脱的一道身份,它就像一道枷锁一直套在他的脖子上,让他时不时就痛一下。

    所以他没有也不想跟江浸月坦白。

    漫长的故事讲完,江浸月唏嘘:“原来师傅是遭了耳刑才失去一双耳朵的。这个皇帝好糊涂,受奸臣挑唆,害得师傅遭到这等无妄天灾。”

    贺绻站起身,走到洞外,望着那道雨帘,低语感慨:“那场风波,真的冤死了好多人。”

    继而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后世会如何评价这个皇帝的这次朝局清缴?还会依然说他是千古明君么?呵呵。”

    低到江浸月听不清,只以为这是大人随意发出的呢喃。

    天亮,踩熄火堆后,他们二人继续往前赶路。

    不知是因为看见峡谷里那一人一马的惨死状,还是贺绻对吃食的讲究,他不肯让江浸月去捕杀山林里的动物,故而这几日他们果腹的全是林里的果子。

    江浸月真的饿极了,这些天全是拼了老命勉力支撑着两只脚在走路。

    这日,他们翻过一座山,听见前面村庄炊烟袅袅,还夹带着一阵的锣鼓喧天,鞭炮齐响声。

    江浸月兴奋道:“哎呀,有人了,终于遇见人了。大人,快些走,咱们去村里讨口饭吃。”

    走近了,才发现这吹吹打打的声音,是某户人家给儿子张罗娶新媳妇儿的喜宴。

    而且还是乡下最流行的,坝坝宴。

    江浸月从荷包里摸出一块碎银:“行头全搁马车里了,没吊钱在身。得了,咱这次就赶份大礼,吃顿好的。”

    把碎银放到院门口的收礼处,桌上置了三个箱子,其中两箱码的是一溜的吊钱,另一个箱子装着浅浅一层的碎银,看来这里常见的礼金是吊钱。

    执笔先生是个留山羊胡的小老头,他扫视一圈面前站着的两人,只觉那个公子气质非凡,英俊倜傥,一看就不是乡下人。

    听见碎银落箱的清脆声后,他蘸了墨提起笔,手腕悬在一张红纸上,这上面写满了人名及礼钱数,小老头礼貌地问:“客人贵姓。”

    既然是机缘巧合下来吃的席,就没必要留真名了。这种陌生场合下,贺绻自然不会主动说话,自然江浸月就成了他的喉舌。

    于是,她现诌了一个名字:“我家公子姓秋,名缱绻。”

    执笔先生摇晃着脑袋,道了声“好名字”,继而在红纸上落笔写下三字——邱缱绻。

    江浸月瞥到名字,贴到贺绻耳边低语:“卑职本来想的是秋天的‘秋’,没想到老先生落笔很自然写成了‘邱’。幸亏,缱绻二字没错,正是卑职心里所想。大人喜欢这个假名么?”

    贺绻耳根子微微泛红,仓皇回了句:“就你花花肠子多。”

    凉棚下一个接引的胖大嫂早在他们二人现身院门口,就默默打量着他们。此时见他们迈步朝自己这边走来,立即笑盈盈迎上去,很热情,也很浮夸。

    胖大婶估摸着把她所知的所有夸人的词都用在了贺绻身上——夸他长得俊,风度翩翩,斯斯文文,却也性子冷了点,不爱讲话。

    江浸月听了心里好笑,看胖大婶那打量大人的眼神浑似丈母娘看新女婿般,从头到脚地看,看一下品一下,表情满意极了。

    他们二人被这位胖大婶热情地拉者坐上其中一个主桌。江浸月很坚决地拒绝了胖大婶的美意,把大婶支走后,她寻了一处支在角落的圆桌。

    那桌的人稀稀拉拉只坐了六个人:三个大娘、一个小妹、一个壮汉,以及一个吮手指玩的小男孩儿。

    这四个大娘并小妹见俊俏公子落座她们这桌,八双眼睛登时齐齐放亮,比挂在那扇正门上辟邪用的铜镜折射出来的光都还亮,像看见俊俏书生的女妖精,立时围了上来。

    “哎呦,是个面生的小公子,还是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俊的小公子。”一个搽胭抹粉、干瘦如柴的大娘以最快的速度换到贺绻身侧的空位上坐下,然后对着他搔首弄姿。

    “齐婶你个老妖婆发什么骚,脸上的粉都笑裂开了。靠,都掉碗里了,还要不要人吃。”壮汉敲着筷子嫌恶地叫起来,看向贺绻,“公子你换我这边来坐别挨着老妖婆,不吉利。”

    贺绻正求之不得,立马换了座,江浸月紧跟步调,和那位壮汉一左一右分别坐在贺绻身边,护着他。

    齐婶见壮汉坏她事“呸”了一声,与他对骂起来。大婶骂人的遣词造句着实令人惊叹,江浸月不由捂起耳朵。

    “公子是新郎官小选子的同窗吧。一看你这打扮就知道是个读书人。”忽然正前方传来另一个尖细的声音,江浸月闻声看过去,是一位穿蓝色短衫的大婶。

    和她紧挨着坐的是一个年轻的、人中长着一颗黑痣的姑娘,看样貌她们应是母女。

    不及人答话,蓝袄大婶又抢过话:“既然是同学那年岁自然也差不多。小选子今儿就成亲了,公子你呢,可否娶妻?婶家有一女年芳十六,不知——”

    她的话还没说完立即被另一个人生生打断了:“老姐姐我说你问这话,是故意没看见公子旁边的还坐着个姑娘吧。”

    坐斜对面的一个很精干的大娘毫不留情面地捅破蓝袄大婶的小心思。

    江浸月被一点拨,也听明白了合着蓝袄大婶是瞧上大人想给自己女儿说媒,心道:“人长得不美,想得倒挺美。”

    “这位姐姐看起来像哥哥的娘子呐。”一旁吮手指的小男孩盯着江浸月看了会儿,很自然地接过话,做出自己的判断。

    谁知童言童语刚说完,立即招来蓝袄大婶女儿的驳斥:“怎么可能!小哥哥贵气逼人,她,哼,没看出土里土气的很哩。”

    江浸月一听险些从凳子上掉下来,她怎么就土里土气了,她穿得这身衣服是大人给挑的,大人眼光又这么差吗!

    不过,和气生财,被无端卷入是非旋涡里的她,也只好违心地表示认可:“是啊是啊姑娘眼光真是毒辣,我区区一个小婢气质怎敢跟我家公子相比。”

    听见她提及“公子”二个字,贺绻嘴角微微抽动,想起昔日在安粉楼楼梯上这人管他叫“老爷”,害得他险些踩空滑倒。

    于是,他侧着头瞪了她一眼。

    这个眼神分明在警告——你江浸月的胡说八道已经在我内心种下不良印象,你待会儿若胆敢乱说,就别怪我收拾你。

    江浸月吓得缩回脑袋,同时也把浮在舌头的字咽了回去。

    可是,因祸得福。

    当这些女人在弄清楚他们二人只是主仆关系后,立刻把对她的敌意全收了回去,这四个大娘小妹开始找她拉家常套信息:“你家公子年岁几何”“家住何方”“可否娶妻”“可有功名”“田产多少”“兄妹几人”……

    江浸月被她们拉来扯去的就没痛快吃几口饭菜,更令她烦躁的还是大婶们相互间还明争暗斗的吵吵,实在忍不了了她重重拍着桌面,撂下筷,道:

    “都别问了!听好了——我家公子□□坏了,被老爷赶出家门,如今身无分文,想把我卖了换点盘缠去丰溪山出家当道士。”

    “……”

    顿时,喧闹声哑了。

    这几个大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须臾窃窃私语两两交谈起来。

    “白瞎了这张脸,真是暴殄天物。”

    “那里不中用,媳妇迟早勾汉子。”

    “听说男人也可以给男人当相公。”

    “其实有脸蛋和身材,我就不挑。”

    实在听不下去这些污言秽语,江浸月一手抓起面前的整只烤鸡,一手握着贺绻的手腕,带着他一起落荒而逃。

    跑了一段路,把小村庄远远甩在身后。

    这时,贺绻站定不走了,抱着手臂冷冷看她:“我不举,说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我……”江浸月提着鸡深埋着头盯着脚尖,踢着小石子,真诚地道着歉,“情急之下卑职瞎说的,大人对不起。”

    这画面远远看去着实令人好笑。

    “抬起头。看着我。”贺绻不满意她那个垂头的道歉姿态,见她看向自己后,义正言辞地开始教训起来:

    “要诽谤一个男人,说他人品差、感情乱、长得丑、没脑子这些都可以。唯独污蔑那方面,不可以。你知道了么!”

    江浸月对此另有看法,极小声地反驳道:“外人要误会就误会呗,只要自己的女人知道好用、管用不就行了。”

    “你——!!”贺绻被气得甩袖,“朽木不可雕也。”

    江浸月一叠声道歉:“大人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您是纯爷们,床帏上您定雄风大展。卑职错了,以后绝不瞎说八道。您原谅卑职这次吧,求求啦。”

    贺绻气还没消,狠声道:“我很生气。暂时不会原谅你。”然后不理她,哼了声大步朝前走去。

    两人默默又走了一小段,江浸月忽然在身后问:“大人今年贵庚。话说咱们都共患好几次难了,卑职都还不知道哩。不过想来应该是同龄人,毕竟咱们说话彼此也没甚隔阂。”

    才招惹大人发了脾气,目下有说彼此没隔阂。谁给的胆子,叫她如此大言不惭。

    贺绻不转身,继续走着,少顷冷冷道:“二十一。”

    江浸月听了自言自语算起来:“竟长我四岁呐。书上说几岁一个隔阂来着,三岁、四岁还是五岁……”

    秋官大人听她这似失望的口气,猛地转过身,道:“四岁算有隔阂吗?”

    江浸月一愣,忙道:“不……不、不算。四岁正好,正好嘿嘿。”

    然后指向前方一大石块:“大人我们坐石头上歇会儿,把这只烤鸡先吃了吧。您方才都没吃几口,肯定还饿着。好不好?”

    走在前方几步的贺绻,走着走着就绕去了石头那里。

    惹大人生气,她是好手。

    哄大人消气,她也是好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