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面王春心泛不知措7

作品:《秋月空悬

    一个半时辰以后了,江浸月知晓了贺绻的一个习性——睡前要坐禅。

    日间她就着去大禅房取自己衣物的空隙专门去了趟假山,把自己偷偷藏在那里的短刀带了出来。

    戌时末,外面的道人们都到了该解袍入睡的时候,江浸月却要摸黑外出。

    她边把两把短刀别在腰间,边跟正要坐禅的贺绻交代行踪:“大人,卑职慢则四更天,快则三更天就回。卑职回了就在正厅随便应付睡会儿就不进来饶您好梦哈。”

    她是观里专门派来照顾贺绻的行行,理应她该睡在贺绻大床旁的那个小塌,但她是个假行行嘛,同时也是怕回来晚吵到大人安眠,故而特意提了这么一句。

    “嗯。”

    又是一个“嗯”字,这是自她正义凛然“纠正”了贺绻那番致歉的话以后,一晚上,大人与她之间的对话出现的第三十七个“嗯”。

    她正要推窗趁夜跳走的,甫听见这个“嗯”她又折回里,凑到蒲团前,轻轻叫了声:“大人。”

    贺绻听了没睁眼,却是终于肯开金口换个别的词:“何事?”

    江浸月默默端详着他,少顷低声道:“您还记得‘秋谈’吧?”

    敢惹却不敢承担后果,说完不等贺绻答复及反应,她就一阵风似地吹到了黑夜中,不见了踪迹。

    四更天,万簌寂静。

    江浸月终于拖着疲乏的身子回来了,一回来她就把道袍脱了披在身上,然后头一歪就趴在正厅的书案上补觉去了。

    贺绻睡得很机警,尽管外面的动静声很弱很轻,他还是听见了,竖着耳朵静静听着江浸月的动作。

    窸窸窣窣声只片刻,正厅就变得静悄悄,然而没一会儿,就传来一阵微弱的呼噜声。

    这就睡着了?

    贺绻不经意地勾唇笑笑,然后也重新入眠。

    不知不觉天光渐亮,贺绻翻身从床上起来,随便搭了件外衫,乌溜溜长发垂在腰间迈步就朝正厅走去。

    江浸月朦朦胧胧听见脚步声,睁开眼去瞅,嘟哝着叫了声“大人早”,然后又闭起眼眯觉了。

    贺绻走过来,手指轻轻扣着几案,道:“去里间小塌上睡。”

    “遵命。”江浸月撑着手,慢慢抬起头。结果听见头顶喷来一阵狂笑声。

    “嗯?怎么了大人?”她还带着起床的鼻音。

    “你的脸——”贺绻看着那半张因压在宣纸上汗洇了墨导致脸蛋上印出一个墨字的她,忍不住又笑了,“印了个‘心’。”

    “什么?”江浸月还未开眠,脑子不转,只是听见大人说她的脸后下意识地就伸手去揩,怎料她手指上也沾了墨,这下揩成了一个“沁”字。

    “真傻,没救。”贺绻叹口气,伸手要替她擦,却在快挨着那寸肌肤时被截了胡。

    江浸月两只手一把握住贺绻的那只手,困极了眼睛都舍不得睁,也不去看看究竟自己手里拽的什么,温温热热的触感,想来是当枕头了,她拉过这只男人手就贴在自己耳朵边,接着就下了个糊涂的命令:“听话,别动。让我靠靠,我要睡觉。”

    见状,贺绻真觉得自己太给江浸月脸了,她才如此得意忘形,甚至,得寸进尺。

    他猛地把自己的手狠狠抽出,江浸月被这力一带,重心不稳一个踉跄扑在了贺绻怀里,撞得他心口一疼。

    这下江浸月也吓得睡意全无,彻底清醒了,惊恐道:“怎么了大人?”

    贺绻将自己两只手背起来,语气嫌恶道:“滚榻上睡。”

    尽管她还没弄清发生了何事,但从大人不善的语气里她多少听出此事跟她有关,毕竟这屋里就他俩。

    难道是因为大人醒了自己却还在睡,没有伺候好他?应该是了。

    于是,她讨好地笑了笑:“卑职不睡了,这就伺候大人穿衣洗漱。”

    贺绻却是隔着衣袖一把拽着她,绕到里间,杵在一面铜镜前,轻斥道:“好生看看你这张脸。”

    “我脸怎么了?”江浸月迷惑地把脸凑过去,立即惊叫道,“哎呀!大人对不起,卑职把您临摹的帖破坏了。罪过罪过,卑职马上赔您。”

    贺绻没想到她是这个反应,顺着她话,道:“你要怎么赔?”

    江浸月赧赧道:“卑职重新抄一遍,可以吗?”

    贺绻不说话了,但那扫视在她身上的眼神分明在说“你的字配吗?”

    江浸月也明白这点,于是愁眉苦脸道:“卑职字的确写得丑,惹大人嫌弃是应该的,那目下该怎么办才好,大人您给说说。”

    “去把脸洗了再来跟我说话。”贺绻嫌恶地打发走她,兀自坐回床沿上,他有些迷茫了,自己为何如此失控,越来越不是平常的自己。

    江浸月那厢把脸洗干净后,蹑手蹑脚来到里屋,见贺绻正盘腿坐禅,小心翼翼道:“卑职伺候大人穿衣?”

    “不用。你忙你的,我自己会穿。”贺绻冷冰冰地拒绝。

    她便讪讪道:“哦,遵命。”

    说完她就从一个小匣子里取出一个湖蓝色的圆瓷瓶,然后坐到那面铜镜前开始细致地鼓捣自己的脸。

    细长的食指先从瓷瓶里挖出一块指甲盖大小的膏,然后一点一点抹在下颌处,接着揉了揉,眨眼间尖尖的下颌就变得扁平许多,如此的细活儿江浸月做了好一阵。

    最后抬起头,一张清秀的女人脸消失了,出现的是一张平平无奇的国字脸。之所以不能全然称这是一张国字男人脸,还赖江浸月乔装手艺学得不精。

    不过,混在一群很不起眼的行行里,她又擅长变音,足以鱼目混淆。

    收拾好脸,江浸月抬手要重新挽髻,忽然摸到那个玉润的发簪,手感很陌生,她才想起自己的木簪还在浴房,便起身朝那里走去。

    等重新回到里室,她的发髻已经挽好,她把那只玉簪子拿在手上,露骨地看了眼散发垂腰的贺绻,小心问:“卑职替大人束发,可以吗?”她想弥补自己的过失。

    “可以。”贺绻声音不太热情,“等会儿,我先换好衣衫。”

    江浸月便又大着胆子道:“大人需要卑职伺候您穿衣么?”

    贺绻拒绝:“不用。你先出去,我叫你才准进来。”可能她莽撞惯了,他不得不又补上一句:“不能擅自闯进来,听清楚没?”

    “清楚了。”江浸月翁着声答了句,就转身去了正厅。来了正厅她就兑现承诺似地抓起袖子,开始临着大人的笔迹去抄那篇经文,这股认真劲儿前所未有。

    江浸月一边临摹,一边慨叹:原以为来到大人身边就可以逃避观里的早晚功课,没想到是祸躲不过,眼下只是换了个地儿继续抄着经。

    来到迁延观的头七日,她连着做了七日的早课晚课,念了七日的经,也抄了七日的经,真的快要她小命了。

    在她抄了快半张纸后,终于听见那声“进来”。她立即搁下笔屁颠颠跑了进去。

    此时,贺绻端坐在铜镜前,身上穿的是一件极具道家风采的白色阔袖道袍,背面绣着一只翩翩起舞的白鹤,素雅得完全不抢一点风头,而且在领口袖口处,还绣着一排道家祥云暗花纹。

    这不是仙君,何人堪是?

    对此,江浸月竟然有一种不敢亵渎的古怪想法油然而生。她吞吞吐吐道:“大人,卑职有罪,卑职其实只会挽一种髻,没有好的手艺,恐怕……”

    贺绻淡淡道:“你会挽哪种就挽那种。我不讲究。”

    江浸月急了,脱口道:“可卑职讲究啊!”

    “嗯?”贺绻愣了一下,揶揄,“这究竟是谁的头发?”

    江浸月的目光从头到尾扫视他一番,又亏心似地飞快挪开,慢吞吞解释道:“大人今儿穿得太仙了,仙不胜收。卑职怕自己挽的髻破坏了这份仙气。”

    话音一落,贺绻忽地笑了,表情倏忽间变幻了好几个,郁闷的心情一扫而空,却还是忍不住责备她:

    “不像话!总在不该讲究的地方瞎讲究。你先挽一个出来我看看过不过的关。”

    待江浸月认真替他挽好发髻,把那支玉簪物归原主插回去后,贺绻看了眼铜镜,淡声评价道:“的确很一般。”

    可是,他既不叫她拆了重盘也不换人来盘,看来是打算就顶着江浸月亲手盘的这个发髻去见客赴会了。

    江浸月不得不想——大人这是变相惩罚她?毕竟他这种气质,恁谁见了都会一眼发现败笔在于这个发髻而非本人。

    正胡乱想着,门外就传来敲门声:“老师,早膳准备好了,需要目下送到您房间吗?”

    江浸月只是听见“早膳”二字就饿了,看着贺绻抿抿嘴,意思再明白不过——快叫他们送进来。

    贺绻看她一眼,甩着佛尘把门拉开,对着外面的人,道:“送来吧。”

    结果,待看清盛早膳的器皿又是那套眼熟的白瓷餐具后,江浸月失望地吞着清唾沫。这是大人的专属餐具,别人没资格使用,所以想也不用想,肯定没她的份。

    鱼贯而入的道人们退走带上房门,江浸月原本一直垂手侍立在旁,后来见自己总忍不住觊觎桌上的饭菜,便主动提出先去书案那边继续临摹经书。

    贺绻此时正在簋中盛粥,听见她这句话,疑惑道:“你不饿?”

    不及江浸月回答,肚子里咕噜噜一串声音就抢先替她回答了——饿。

    于是贺绻更不理解了:“你不吃饭,跑去抄经干嘛。吃饱了撑的,我说错了,你根本还饿着。怎么着,还想继续饿!”

    “卑职不想饿……”江浸月嗫嚅,“可是师兄他们没准备卑职的那份。”

    贺绻将盛好粥的那个白瓷碗放在她面前:“那你跟我一块吃。”

    闻言,江浸月惊诧不已,愣愣道:“可、可这套餐具只有大人可……”

    贺绻这厢已兀自悠闲地喝起粥:“的确如此。不过看在你昨夜还辛苦出去查案,精神可嘉的份上,我便准你用我的餐具吃饭。所以,你吃还是不吃?”

    此时他又吃了一口粥,却是轻飘飘地不忘补上一句威胁:“先说好,只要踏出这道门你的吃住我就一概不管了。”

    “吃!”江浸月也不扭捏,肚子真的饿了嘴巴就别说什么假客套话,她端过那个白瓷碗就规规矩矩喝起粥,不发出任何咀嚼声,安安静静,的确很有规矩。

    见她一碗粥下肚,拿了一块馒头,用手指揪着一小块一小块往嘴里丢,贺绻乜她一眼,开始出声问道:“昨夜可有发现?”

    江浸月点头。

    “说说看。”

    江浸月停下手上动作,抿抿嘴清洁着两瓣唇,认真交代起来:“西院后山有处山洞,蛮深的。卑职进了洞走了约一炷香工夫,终于闻到了羊皮纸上的那种味道……”

    如此如此,那般那般。

    絮絮叨叨讲完一通细节,最后她总结道:“看来那神秘的男人应该就是西院那边的道士。不过……怎么之前就没找到呢?”

    贺绻在几上叩着手指,一度没有说话,最终从沉思中回过神,只说了一句:“待会儿我们先去西院看看,然后去赴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