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面王春心泛不知措6
作品:《秋月空悬》 还没闲谈多久,方才给贺绻搬书并向他请教的那个年轻道士又来敲门了,果然是来请大人赴清谈会。
贺绻起身拿起搁在桌上的佛尘,正习惯地要去摩挲玉蚂蚁,才想起已经被他送人了,转过身又叮嘱她:“好好练字,待会儿我要检查。”
一旁的年轻道士听了不由产生一丝嫉妒,这个未入流的行行竟然运气这般好,不仅可以近身伺候老师,显然更是凭借近水楼台先得月已经得到了老师的特别关照。
临走带上房门时,他还特意又看了眼那个江浸月头顶那个摇摇欲坠的发髻,心中更是不爽。凭什么。
他们前脚刚走,江浸月后脚就跟了出去,临走时她叫来旁边茅草屋里听候大人差遣的师兄,让他们往静休禅房的浴桶里满上热水。
师兄不解:“道长已经离开,目下要热水作甚?”
江浸月道:“道长临走前交代弟子替他备好热汤,待他回来沐浴之用。”
师兄茫然:“可目下就备热水,待道长回时准定已经凉了,岂不又要再备一次。”
江浸月继续淡定地扯谎:“原来师兄跟弟子方才的顾虑一样呐。师兄放心,刚道长说他素来只用凉了后的热水沐浴,好像是修行的一种讲究。我们只管按道长的吩咐办事就行了,师兄您觉得呢?”
师兄想想点头:“是该按道长的习惯来。我这就叫人备热水,辛苦小师弟了。”
江浸月不忘再交代一句:“师兄记得给道长备些鲜果子并糕点,这屋里空空如也,咱观里的待客之道还是要周全嗬。”
师兄应声:“好的。多谢小师弟提醒。”
他们这些人没资格进道长的禅房,再加之道长此行来的很突然,知客堂布置有所疏漏也是难免,所以江浸月这厢吩咐什么他们就照办什么。
忽悠完这些小道士后,江浸月兀自回到自己的大禅房,飞速把自己的铺盖和换洗道袍拾掇好,却是不急不慢地朝静休禅房走去。
等她回来时,果然时机正好,浴桶里已经满上了一桶的热水,水温还很合适。
她站在门外的木阶上四处仔细看了眼,待命的道士们都退了回去,心觉甚安,这才转身回房,闩了门后,紧紧关上窗子,脱掉道袍滑进浴桶。
混在一群道士中七天了,为了不露馅,她不仅跑禅房外睡,更是一次澡也没洗。
幸好此时才五月初,还没溽暑难当,让她忍了七天,若今儿大人不出现,晚上她是打算去泡野泉洗一通的。
一边享受着温热的水温,她一边趴在桶沿上举着玉蚂蚁仔细观察起来。
难怪大人给她这块玉蚂蚁时要说她识货。指甲盖大小的蚂蚁被工匠琢得动态十足,蚂蚁头部隆起,两只眼睛向外突出,头、胸、腹均用阴线雕出纹饰,连竖起的触须都栩栩如生。
喜欢,真是喜欢极了。
江浸月就着玉蚂蚁顶缘处的穿孔,把方才自己带来的一根长线穿了过去,然后戴在了自己脖子上。
贺绻回来时,天色将暮。推开房门,正厅没人,桌上倒是用纸镇压着十几张宣纸,上面写得是一模一样的一段经文,不用想这正是某人敷衍练得几行字。
绕到内厅,一眼就看见某人披头散发躺在一个摇椅里,一边目不转睛看着手里一本书,一边愉快地磕着瓜子不住地往嘴里送,吃得正香。
贺绻见这人玩得自在都没发觉自己回来了,出声凶了她一句:“水呢,你特意给我备的洗澡水在哪?”
方才出了宴厅,终于遣散围在他周围还喋喋不休的一群老道后,立即有一个年轻的道士迎了上来,恭敬地请示他,要不要替老师把午间准备的洗澡水重新换一桶。
当时,他听了一愕,却还是不动声色地问:“为什么要换?”
那年轻的道士立刻把前因后果交代了遍:“……弟子没料到原本定好只一个时辰的清谈会,日暮时分才结束。这个时辰洗澡水肯定很凉了,而且也入夜了,弟子们便重新备了热水,不知老师……”
贺绻这才从字里行间里品出真相——某人狐假虎威,借他的名头给自己要了一桶洗澡水。
相通这层,他便淡淡回复:“换吧。”
闻声江浸月吓得一个激灵,立刻放下书放下瓜子,站起来就是一张笑呵呵的笑脸:“大人回啦,您辛苦了。来吃点瓜子。”说着端起一个小碟子,上面堆了一盘的瓜子仁。
贺绻只看了那碟子一眼,就把目光收了回来,冷着声音道:“用嘴嗑的?”
江浸月连忙举起另一只手,伸到他双目前:“卑职用手剥的。大人不信看看卑职的手,上面一道一道的小划痕。”
一只纤纤嫩荑就如此近地摆着他眼皮下,大大咧咧让他看。
他不敢仔细看,朝后退了两步,责备道:“像谁没手一样,有甚稀奇的。”他故意扭曲她的话意。
江浸月便收回手,又把那碟瓜子举起来:“大人尝一口。这是观里自己种自己晒的,味道不常见,好吃的。”
贺绻便鬼使神差拈了一粒丢进嘴里,江浸月又急了:“一粒尝不出味道。大人至少一次得吃七八粒,您再抓点。”
然后他又鬼使神差地真听令拈了好多粒,一起放进嘴里。
“怎么样?”江浸月关心。
“普普通通。”贺绻评价。
“这还算普通。”江浸月不理解。
“帝京有种混着龙井茶一并煎炒的瓜子。”贺绻介绍道,“尝过你就明白目下手里的是不是味道普通了。”
江浸月则遗憾地叹气道:“可卑职不去帝京。”
贺绻看到她这副表情,淡声道:“下次让酉章给你带点。”
立刻,某人的遗憾一扫而空:“太好了。”
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老师热水给您送来了。弟子可以进来吗?”
闻言,江浸月吓得背过身要找地方躲起来,她方才沐浴时洗掉了涂在脸上做伪装的一些材料忘记补了,慌慌张张间她又觉察到此时自己正披头散发,恁谁见了她这副模样都会知道她是个女人。
正要拿簪子盘发髻,江浸月这厢又记起来,她把簪子搁在浴桶那边的台子上了,她慌乱地看向秋官大人,压着声求助道:“大人劳驾帮卑职去浴房把簪子拿过来。”
贺绻冷漠道:“为何要我替你拿,你不可以自己拿吗?”
江浸月咧着牙:“卑职之前洗完澡顺便把那的一扇窗打开通气,忘记关了,这时走过去他们在外面可以瞧得一清二楚,要穿帮的。大人求求您了,帮帮卑职。”
贺绻总算抓住机会了:“谁让你狐假虎威。”
江浸月接过话,给自己辩解:“那也只是朴素的狐假虎威,卑职并没有让大人损失什么嘛。”
贺绻抱臂,睨着眼准备看她好戏:“既然如此,你自己想办法吧。我这就让他们进来了,我累了也想洗个热水澡。”
“大人,卑职错了……”江浸月翻来覆去就是这么一句话,可贺绻就是铁了心不帮忙。
江浸月抬起头认真审视着面前人,最后突然话锋一转,道:“大人得罪了。”
情急之下,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江浸月跳到贺绻面前,想也不想就拔出他发髻上玉簪,三下五除二盘在了自己刚挽好的髻上。
“你——”
“卑职知错的——”
迟迟没得到老师的答复,门外又重复传来请示:“老师热水给您备来了,弟子可以进来吗?”
“慢着。”贺绻终于出声回应,却略带窘迫,用泛红的眼角责备地扫着某个作恶之人。
大人这是羞怯了吗?
江浸月看着披头散发,耳根脸颊都飞出红霞的贺绻,很难不这样去猜想。
“大人要责罚卑职,待会儿一并罚好么?您先去沐浴,卑职一定老老实实待房里等待惩罚的降临。”
江浸月胆子变大了,竟然是揪着贺绻的衣摆在告饶。
忽地,贺绻朝门外说了声:“进来。”立刻,房门被推开,鱼贯而入五个手提水桶的道人,他们轻着脚步走入浴房,少顷传来一阵窃窃私语。
“怎么浴桶里没水了?”
“应该是那个行行把水放了。”
“正好,我们就直接倒热水。”
“咦,这里有一根观里发的木簪子。”
“想来是小师弟放水时落在这里的。”
再不拿回去,快露馅啦。江浸月听着外面的动静心里干着急,再次请求道:“大人……”
贺绻看她一霎,终于抬腿朝正厅走去。
江浸月竖着耳朵听见那边传来的声音。
“老师已经把发散了,我们赶紧把热水倒进去。”
“师兄,需要我们留下一人来伺候老师沐浴么?”
“留什么留。那个小师弟就是专门派来伺候老师的。”
“他人呢?既没见到人也没听见声音?太不像话了。”
“师兄还是去问问老师是否需要我们留人伺候沐浴。”
什么!还要伺候大人沐浴。江浸月一把捂住脸。
果然四处张望都不见她这个专门照顾的行行,这时正厅传来一道恭敬的声音:“老师是否需要弟子服侍您沐浴?”
贺绻自然也把他们的窃语听了全,他正披头散发做在正厅的一把圈椅上看书,见一个面生的年轻道士从浴房走出来向他请示。
他抬眸,淡淡勾了一点笑容:“你们小师弟正在内厅替我准备素衣,待会儿他会服侍我沐浴。”
“热水都备好了么?”他又问。
“准备好了。”
“辛苦你们。退安吧。”
“是。”立时这些人又提着空桶鱼贯而出,轻轻带上房门。
贺绻把书合上,站起身,对里面道:“里面的那谁,拿好素衣伺候我沐浴。”
闻声,江浸月咬住嘴唇,绕了出来,期期艾艾道:“大人说笑的么?”
贺绻的眼睛定在她身上,冷冷道:“你觉得我在说笑?”
江浸月感受到了这股视线,立即双臂交叠抱在胸前,受了欺负似的:“卑职就算这里不大,可怎么说……也是女……”再多的话她不好意思说了。
她自幼跟着师傅跑江湖,性子大咧咧惯了,男装女装经常混着穿,崇爱简单、朴素并自由,虽明白自己是个姑娘家,可脑子里压根还没很强的性别意识,直到藏在安粉楼的那几日,在她目睹楼里的姑娘与恩客之间如何撩情拨爱以后,她身上那点女人意识忽然间被慢慢唤醒。
目下觉察到大人在打量她,被唤醒的女人意识突然就作起祟来。
贺绻起初没明白她那句话什么意思,待见到她抱臂的动作及挂着一道飞霞的耳朵,才算了然。
“荒唐!”他出声。
江浸月这边还扭捏着:“那、卑职可以不服侍大人沐浴么?”
贺绻见她真想歪了,无语地挥挥手,赶苍蝇似的:“可以可以。待一边儿练你字去。”
江浸月如蒙大赦,立马抓起笔,就在纸上写了起来:“卑职一定好好练。”
一炷香后,贺绻沐浴完换好一身洁净的素衣,趿着双便鞋边走边用干巾擦着湿发,走到前厅见到江浸月根本没有练字,而是托着腮发呆。
他登时把干巾丢她手上,坐在一把圈椅上,冷着声音道:“过来给我拭发。”
江浸月被这有些濡湿的巾帕轻轻打在鼻尖上,立即从思考中回过神,顺从地走到圈椅后谨小慎微地替贺绻擦拭起湿发。
贺绻觉察出那双替他擦湿发的手,擦一会儿停一会儿,说她怠工又不是,更像是想什么想的出神了。
他微微仰起一点头:“喂喂,想什么呢?”
江浸月还蹙着眉,嘴巴却不由自主张开答起了话:“卑职在想……”顿住,没下文了。
“嗯?”贺绻发出一个鼻音。
江浸月似乎这次想通了什么,手下的动作忽然就从无变有,从慢变快,又快又轻地重新认真擦拭起湿发:“大人,卑职待会儿要出去趟。”
“去哪?”
“西院。”
“为何?”
江浸月把脑子里想的事,一一交代道:“西院的熏香耗材是几个院里最多的。卑职这几日都是在寻那个男人,却始终找不到,卑职方才想是否法子没对南辕北辙,所以今夜想换个思路,不找可疑人,改找可疑地。”
贺绻惊诧:“夜里你要出去?”
江浸月点头:“嗯。夜深人静方便行动。”
贺绻道:“我跟你一起去。”
江浸月拒绝:“大人洁癖,西院出去就是一片山,杂草丛生的,卑职一人去就行了,回来及时向您汇报结果。”
贺绻想想:“那你自己小心些。另外——”
“合着我爱干净,在你眼中反倒成了一个缺点?”
江浸月方意识到自己嘴快又说错话了,讪讪笑着:“哪里哪里。过犹不及才是缺点,大人爱干净这是优点,优点呵呵。”
因为心虚,她竟然慌不择乱地用自己的手指做了个指梳从上到下轻轻给贺绻梳了遍头。
贺绻觉得似乎有人拿着一根羽毛在他头皮上挠,如水滴在杯壁滑落,登时酥麻的痒感从头顶淋到心尖尖上。
不过,这滋味好奇怪。
接着再静心细想,她这话怎么听着不太顺耳,似褒实贬的。算了,两个月没见懒得与她空计较。
这时鼻头觉得有些发痒,江浸月拿左手背去揉了揉,忽然一阵似香炉里氤氲出来的深山松香窜入鼻孔,她就像中了蛊那样,鬼迷心窍地捧起几缕发丝,贪婪地吸吸鼻子:“大人您好香,比大家闺秀都香。”
“胡闹。”贺绻听见了,立刻转头呵斥,却一不小心嘴唇从她手背擦过。
下一瞬,他连呼吸都不会了,像是两瓣唇沾了剧毒,密密麻麻灼烧着。半晌,他才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你、真是……”
“目无尊卑大小。”江浸月忐忑的接过他的话,懊恼地道着歉,“大人对不起,卑职僭越口不择言说错了话。请您责罚。”
贺绻此时早把头转了回去,僵着背脊,拇指紧紧按在上下两瓣唇上,良久才终于开口:“你忘了这句话,那日是我说错了。”
“呃?”等来的竟然不是厉声呵斥,而是一句江浸月听得云里雾里的话,“大人说甚么?卑职愚钝……没太、明白意思。”
贺绻又道:“方才你说的那句话,我叫你忘掉。”
“哪句话呀?”她还是没明白。
“就是,尊卑大小那句。”贺绻最终咬着牙重提一遍。
“啊?啊!”江浸月忽地恍然大悟,不可置信道,“大人您方才、是向卑职道、道歉呐!”
“嗯。”
贺绻难为情地从鼻腔里挤出一个表示肯定的音,他很少做错事,更很少向谁主动道歉,好不容易把卡在他心里两个月的那根刺找机会拔了,结果对方非但不觉得受宠若惊,竟然还大义凛然地跟他讲。
“可大人说得一点都没错啊!您本来就比卑职尊贵多了,这是事实,大人为何要道歉?您放心,卑职已经懂得分寸。”
贺绻听了真有些怒其不争:“我懒得再说了——愣着干嘛,头发还滴着水,继续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