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面王春心泛不知措5

作品:《秋月空悬

    江浸月听胖师兄提过一嘴,静休禅房是特意给这位贵人准备的。她便提着笤帚假模假样扫落叶扫到了静休禅房的外院,竖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

    不仅何道长,连观里另两位道长也来了。

    道,他们自然不敢僭越随意找贺绻论的,所以目下三位道长都在随意找着话来聊,不过偶尔还是要夹带着一两句奉承话。

    忽然,出来一个侍立在木阶上的师兄见到了院外有个小道跑来这里扫落叶,喝道:“哪院的好不懂事,速速离开。”

    江浸月扯着声,提示屋内的某人:“对不起师兄,我这就走。”

    果然,贺绻发话了:“道缘,缘里悟道,道中有缘。误打误撞也是一种缘。叫外面的小道留下,我在这住两日,就让他照顾我起居吧。”

    另两个道长听了一怔,有人出声劝告:“小道毛毛躁躁恐会扰了束修子的清修,还是派知客来服侍您。”

    贺绻甩了甩佛尘尾巴,一语不发,态度却显而易见。何道长立即接过话,捋着胡须笑道:“这小道有仙缘。仙缘,要成全,不可挡呐。”

    说着,何道长就传唤侍立门外的那个道士让他把江浸月叫进来。

    于是江浸月缩着脑袋缩着肩,把扫帚放在木阶旁畏畏缩缩走了进来,恭敬道:“知观有何吩咐。”

    何道长得知她七日前才入的观,立即又逮住一个拍马屁的机会,对着里屋独自抚琴的贺绻道:“这行行①仙缘好,才入道门七日就能得到束修子的点拨,这可是有的人一辈子修不来的福分。”

    对此,贺绻用了“铿铿”两声琴音回应。此音是否有真意,真意如何,自然需何道长参悟了。

    在三言五语给江浸月安排交代清楚后,何道长就笑呵呵率离开了静休禅房。

    见只剩她和大人后,江浸月立即跳到里屋,见贺绻正悠悠抚着琴弦,傻乎乎的一句话脱口而出:“大人瘦了。”

    闻言,修长瘦削的手指倏地按住琴弦不拨了,少顷他才缓缓抬眸,冷着声,道:“你说说跑了多久?”

    江浸月心中暗自咀嚼着这句话,大人这在指责她招呼不打就跑了?可她明明留了纸条的啊,好冤枉。

    她讪讪笑着,答:“跑了两个多月了嘿嘿。”

    贺绻这才认真打量起她,见她下眼睑抹着一缕青,心忽然就软了:“怎么把自己搞得这么疲惫。”

    江浸月便一五一十备细地把全部事情交代了遍,期间她是一边讲故事一边打哈欠,盯着贺绻看的那双眼睛一直水汪汪的。

    贺绻原本是与她四目相对的,结果那汪水水的眸子越看越要溺死人,他受不了便悄悄侧过身,垂下头去摩挲佛尘杆上吊的玉蚂蚁。

    江浸月最后总结道:“卑职那日听见山门那里的几个道士叫他师兄,所以那男人肯定是这观里的道士。只可惜一叶浮萍归大海,卑职找了他七日都没找着。”

    贺绻淡声道:“明日是此次论道盛会最后一日,届时所有有资历的道士都会出席以评判决出今年的首冠。你跟着我一块去,看看能不能找出这人。”

    江浸月点头:“是。”

    此时门外传来敲门声:“知观吩咐弟子给先生②搬了些经书供先生翻阅。”

    贺绻绕过去给他们开门,见门外两个年轻道士怀里各自堆了一叠的书,那高度都遮住眼睛了,真不知道不看路他们怎么走来的。

    他伸手从这两叠书里各取了五本拿在自己手里,将他们的视线放了出来,叮咛道:“进来吧,别绊着门槛,书暂时放桌上吧。”

    这两个年轻道士规规矩矩把书摆放整齐后,其中一人从怀里掏出一本泛黄的经,恭敬谦逊道:“先生著的这本书,学生读了很多遍,却仍有几处苦思冥想不解。今日有幸与先生相逢,弟子想当面向先生请教,可以吗?”

    贺绻便坐了下来,认真倾听着问题,此刻他俨然不再是那个血雨腥风的靖监院院长,而是一个敦敦教诲学生的夫子。

    这一刻,他的心是无比的轻松。

    半个时辰后,这两个年轻道士得他教诲和点拨后终于满载而归,带上房门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贺绻这才想起里屋还有一个人,一个素来叽叽喳喳爱凑热闹的人,竟然在这段辰光里无比安静,好不正常。

    放下手里的书,他绕到里屋,只见塌上某人头靠一个短枕,怀里又抱个长枕,歪头呼呼睡得正香。

    那个在何道长马屁里万里挑一可以得到自己指点的幸运小道,方才非但没去旁听他的讲学,反而摸到自己的地盘上大咧咧倒头就睡。

    究竟是谁给了她这样大的胆?

    贺绻苦笑地摇摇头。算了,看在她两只瓦青瓦青的眼睛份上,先饶她一次。

    于是他又绕了出去,拿起桌上的经书静静翻看起来。

    又半个时辰翩然过去,江浸月终于是睡饱了从榻上醒了,她一边揉着睡眼一边在屋子里找人:“道长在么?”

    贺绻手里卷着一本书,抬起头,见她此时正顶着一头睡得松散,歪歪倒倒的发髻,竟然觉得有些可爱。

    他目光从可爱的发髻慢慢往下移,最后停在凌乱的道袍衣襟口,淡着声道:“你找哪位道长?这刚醒就找人,怎么着,梦里梦见了?”

    江浸月揉着眼,咕哝道:“卑职找大人您呀。”

    贺绻白她一眼,不解道:“那好好的你叫我什么道长。”

    江浸月欺身坐到他身旁,眼珠一溜解释道:“卑职怕您在访客,叫您大人不就穿帮了么。”

    贺绻把书一合,道:“穿什么帮?”

    她左右扫了眼,压低嗓子道:“咱们目下对着外人演的是一出赫赫有名的道长与籍籍无名的小道误打误撞结识的戏。卑职若冒冒失失叫您一声大人,别人听见了不就知道我俩认识,穿帮了么!”

    贺绻点点头露出一丝微笑,道:“听起来似乎有点道理。不期而遇的戏的确不能唱成久别重逢。——不过,原来你是知道自己爱冒冒失失嗬。”

    闻言,江浸月脸颊微微泛起一丝红,羞赧道:“卑职只是偶尔冒失,大多时候还是很、稳重啦。”

    贺绻懒得跟她讨论这种小话题,顺手拿起新杯呷了一口茶:“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不论冒失还是稳重,我都无所谓。”

    然后他又道:“你霸占了我的榻一睡就一个多时辰,究竟是撞见什么大事让你缺觉缺得这么厉害?”

    江浸月两手托着脸蛋,委屈地把这几日她冒充男子混进道观却又不敢睡通铺,如何趁人睡了躲出去又如何趁人没醒溜回来继续伪装做样子的事当笑话讲给了贺绻听。

    最后贺绻评了句:“下山给你涨月俸。”就没了。

    江浸月手指戳了戳桌上的书,最后把下巴垫在堆的最高那本上,叹气道:“这么多书我又困了。”说着眼睛齐齐阖上,一副真要再睡的神态。

    贺绻有些无语:“书不好好读,字也不好好练。难怪写得丑。”

    莫名起来一句话,江浸月却听懂了,耷拉的脑袋立刻从书堆上抬起来,惊喜道:“大人看见卑职留的纸条啦?”

    贺绻慢悠悠地从袖里掏出一张纸,展开铺在她面前,重复说了一次:“丑东西。”

    江浸月心虚着辩解:“哪里丑了?这些字一眼就能认出来,都不用连猜带蒙的。”

    贺绻听了这强词夺理的话,忍不住笑了:“还说不丑。要笔锋没笔锋,要风格没风格,要结构没结构。”

    竟然被批驳得一无是处,江浸月不服:“大人嘴上说的头头是道,那您也落笔写呀。是骡子是马,拉出来看看。”

    贺绻乜她一眼:“笔墨伺候。”

    江浸月立刻转身去取文房四宝,她是见过贺绻批阅靖监院条陈、本章、院报时写的字,虽只有一个字,可她没觉得写得多好,反倒叫她阴差阳错地发现了大人的一个毛病——他竟然也爱偷懒。

    那些本子内容写的不称心的,他连简短的评语都懒得写,直接一撇一捺在上面个“×”就丢了回去;稍微内容写得称他心的,他会在上面批注他的态度,写上一个“思”,院里的司员就明白这件事还需斟酌;若内容写得完全合乎他的意,他也不会慷慨到哪里,仍然很吝啬笔墨,写上一个“可”,不过司员们都很爱看见这个笔划最少的字,因为这意味着院长同意差使可以直接执行。

    此时贺绻一手拽袖一手提笔,在洒金宣纸上想也不想就写出二十八个字,赫然是当初江浸月在安粉楼写来告知自己去处的那句话。

    看着那漂亮得像二十八个窈窕淑女的墨字,江浸月心中如遭雷击,她是写不出一手漂亮的字,可她赏得出美丑,眼前的字遒美健秀,撇捺牵丝如云海连波,潇洒飘逸极了。

    她尴尬地哈哈大笑起来,一只手举起贺绻写的那副字故意遮住他的视线,一只手悄悄去摸拿自己的那副丑字。

    岂料,摸到的却是贺绻覆在纸条上的手,她和他的两只手就这般不经意地叠在一起,手心贴着手背,暖乎乎的。

    江浸月一凛猛地抽开手,耳边忽地就传来贺绻的戏谑声:“怎么着,想要毁尸灭迹?”

    她做贼心虚,只能讪讪而笑:“大人好风趣,卑职只是想仔细对比找找差距。”

    贺绻却反问道:“你觉得这差距还不够明显?”

    “明显的。”江浸月便不嘴硬了,翁着声坦白,“都是字,却好大的差距。”

    贺绻露出一副满意的情态:“你来写。我先看看你握笔姿势规不规范。”

    “啊?”江浸月忐忑地接过贺绻递来的毛笔,觉得这笔有千斤之重,“卑职承认字丑了,可以不写么。大人就饶了卑职吧,卑职已经知错了。”

    贺绻却不依,完全不接受她的妥协:“写。既知错就要改。”

    “哦。那大人先转过去别看,卑职写好了叫您。”江浸月又提出一个要求。

    “荒唐。”贺绻轻斥,“让我不看,还怎么挑毛病改正了。”

    江浸月不垂死挣扎了,握着笔正要写,忽又问:“写什么字?”

    贺绻道:“就写你名字。”

    “哦。”江浸月便低头忐忑地在洒金宣纸上沉重地写下两个字——七月。

    见状,贺绻嘴角抽了抽,正要开腔,江浸月这厢早主动解释起来:“大人别误会,卑职三岁前名字真的就叫七月。您让卑职写自己名字也没要求非得是‘江浸月’这个嘛。”

    她其实就是自惭形秽,没胆子没脸皮在贺绻面前再出一次丑,所以故意不想写笔画多的‘江浸月’,专门挑了‘七月’这两个简单的字。

    闻言,贺绻嘴角垂了回去,恢复如常,淡淡道:“为什么叫七月?”

    江浸月鼓着两个腮帮子:“七月出生的嘛。”顿顿,她的语气沉重了许多,声音微微有些发颤:“卑职的母亲不愿给卑职取个正式的名字,直到遇见师傅才给取了‘江浸月’这个名字。”

    贺绻预感这是一个忧伤的话题,不忍心再戳她的伤疤,换了个轻松的话题:“那快到你生辰了,有什么想要的,我送你一份贺礼。”

    江浸月立刻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瞪着他:“大人认真的?”

    这语气登时就从忧伤换成激动,比变天还快,贺绻觉得她真是好哄,淡着表情“嗯”了一声。

    “那卑职想要……”江浸月兴奋地、想也不想、似乎预谋许久、早惦记上了,立声道,“那只玉蚂蚁。”

    话音一落,贺绻挑着眉毛,问:“说说觊觎了多久?”

    江浸月绞着手指,含羞道:“好久啦。第二次见面起。”虽有些不好意思,但她也不遮遮掩掩,大方承认。

    “手掌摊开。拿着。”贺绻谈话间已解下玉蚂蚁,带着笑意,“人傻乎乎的,眼光倒不笨。”

    江浸月真就傻乎乎冲着他一边笑一边把生辰礼物揣进兜里:“谢谢大人。”

    “真想谢我,拜托把字好生练练。字写得丑我可带不出去见人的。”贺绻的话又切了回去。

    这次,江浸月答应地很快:“大人待会走了,卑职一定在房里好好练字。”

    闻言,贺绻疑惑:“走?去哪儿?”

    江浸月便把知客胖师兄的话转述给他听:“这些天南地北来赴论道盛会的各道观掌事道长听说您今天要来,个个都向知客堂递了拜帖想见您一面……”

    末了,还不忘也拍个马屁:“大人没想到您名气在道派之中如此鼎盛。”尽管她完全不懂道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