诀别

作品:《桑陵二三事

    她收拾好行囊,打算先往北追到傀儡军,她记得梦里天气带着夏日的闷热,现在出发还来得及。然后呢,然后去逢城,她仍不确定景惜诵遇险的那座城在哪里,或许就是逢城吧。


    身死逢城,葬在天女山,梦和现实接上了。没想到缪叔挖的墓葬是她的。


    她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刚关上房门,听见院外郑婶焦急地喊:“卫小娘子,快开门呐。”


    她想了想,放下行囊,小跑过去打开院门。郑婶就站在门外,看见她的那一刻愣住了:“怎地瘦成这样?”


    阮棠还未开口,郑婶身边挤上来一个人:“卫小娘子,好久不见。”


    “沈衣!”


    沈衣朝她略一点头,转头对伙计道:“快把货卸下来。”


    阮棠这才发现门口停了一辆板车,载满鼓鼓的麻袋,不知装的什么。郑婶一面将另一扇门推开,一边帮忙将东西一袋一袋往里搬:“这些米啊菜啊,够你吃一阵了,可别声张,难民多着呢,会抢的。”


    阮棠阻止无果,只能任他们把菜堆满院子。搬完最后一袋,郑婶拍拍手,退到院外主动关上门:“你们聊,晚点我送酒菜过来。”


    门一关,沈衣急急走到其中一个麻袋前,用小刀划开长长的口子。阮棠走上前去,解释道:“我可能要出门一趟,不能招待你了。”


    沈衣不应她,自顾自把装在麻袋里的人扶起来。那人的脸白得好像死人,双目紧闭,气若游丝。


    阮棠越过沈衣的肩膀看到那人的脸,呼吸一滞,一口气喘不上来,眼前一黑差点晕倒。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往前走了两步,跪倒在地,颤声道:“卫迟……怎么了……”


    “破傀儡军时受了重伤。”沈衣蹙眉道,“他非要回桑陵来……”


    梦是有偏差的。


    距梦里闷热压抑的天气,起码还有一个月,阮棠没有预想到噩梦会提前发生。


    她没能救卫迟。


    肩上两处、手臂上一处,都是外伤,沈衣说,麻烦的是卫迟的五脏六腑受了很严重的撞击,他目前只能帮卫迟吊着一口气,往后生死难卜。


    孤灯寂寂,壁上人影幢幢,时间像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妖怪,把所有人过往的悲喜吞没,只留下几缕凄迷心绪凭凡人咀嚼。阮棠望着床上人,心头的爱恨都如雪消融,还要求什么争什么呢,只要他好好活着,管他娶谁呢,不是要去逢城的自己就好。


    可还是不舍得不甘心。


    阮棠摸摸卫迟的脸,他的脸好冰,和她的手指一样冷。都快夏天了,每到夜里,她总会冷得直哆嗦,穿再多也无济于事。


    沈衣说,冉央命卫迟总领前线十万大军对抗容家傀儡军,朝中多有不服,更有甚者以死劝谏,兵符迟迟交不到卫迟手里。君臣僵持不下,冉虞鱼突然说要招卫迟为夫婿。


    这堵住了大多数权贵的嘴。北娄的驸马,谁还敢说是奸细叛徒。


    “他并不是真心要娶鱼娘。”


    “可他还是答应了,不是吗?”阮棠淡淡一笑,“不论出于何种原因。”


    桑陵城里医铺不少,但郎中大多医术平平,没有从阎王爷手里抢人的本领。沈衣说,据他所知,他的师公是唯一能救卫迟的人了。


    “师公才是真正的神医,只要人没咽气,经他的手,都能救回来。可惜他老人家云游四海、行踪不定,我也三年未曾见过他。”


    “他是北娄准驸马,让北娄派人找找……”阮棠带着绝望几近哀求道,“你和冉虞鱼说说……”


    “早几日我便传信与她了。”


    说话间,阮棠突然站起来,侧耳细细听窗外。


    “是青鸟!”她欣喜地道,“青鸟回来了。”说着,忙不迭跑出屋子,果见青鸟站在井边鸣叫。


    它已长得比孔雀还大。


    阮棠扑上去抱住它,抚摸着它长长的脖子,泪眼婆娑。她寻遍青鸟全身,没有找到信,或许青鸟一直在找卫迟,一路追回桑陵来了。


    阮棠记起卫迟曾对她说,青鸟有灵,可追到你想寻的任何人。


    沈衣对此将信将疑,看阮棠虔诚地蹲在青鸟面前絮絮地说,微微叹气。


    “记住了吗?”阮棠轻拍鸟头,又回身问沈衣,“你有什么要补充的吗?关于你师公。”


    沈衣摇摇头:“我觉着,你比我更了解我师公。”


    连他随口一提老头爱吃鸡爪子,阮棠都记住了,就是不知这鸟儿记不记得住。


    青鸟歪歪脑袋,眨巴着宝石般的眼睛。


    “走罢。”阮棠道,“卫迟的性命,系在你身上了。”


    沈衣抬头看飞鸟远去,心中暗叹,真是苦命鸳鸯。


    “卫小娘子,我出门买药。你也该调理调理,瘦得精气都没了。”


    阮棠笑笑:“你去吧。”


    药铺并不远,但沈衣这一走,两个时辰都没回来。阮棠坐在床边守着卫迟打盹。


    她又做梦了,梦见自己被装在四四方方的木盒子里,拼命地推头顶的木板,所有力气汇聚到双手,慢慢地她的手越来越长、越来越强壮,“咚”地一下,顶飞了木盖子。光线涌入她的眼睛,好一会儿她才看清,双手变成了木质的藤蔓,生出几片嫩叶。


    睁眼时太阳已晒到窗子。


    过午时了。


    她站起来,摸摸卫迟的额头,依旧冰凉。水在炉上温着,她倒了一杯,用小勺子一点一点舀到卫迟干裂的唇上。


    “砰”地一声,院门被人用力推开,阮棠吓得手一抖,水从卫迟的唇边流下,她忙用袖子擦了擦。


    “卫小娘子!”


    沈衣将门反锁,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城门全锁了!”


    阮棠继续给卫迟喂水:“才过晌午,是城里发生什么大事了吗?”


    沈衣给自己也倒了杯水:“怕是有人反了。”


    “什么?”阮棠不明所以。


    “卫迟留在桑陵的人,不知是谁反了。”沈衣急得额上冒汗,“我方才同他们聊过,卫迟回桑陵的事本没几人知道,如今……容家却晓得了,殷明慎正带人往这来呢!”


    殷明慎……阮棠稳了稳心神,道:“没事,或许是来抓我的,和上回一样。”


    “抓你何须锁城?卫迟毁了他半生心血,之前又割掉他一只耳朵,他必是来……”沈衣颓坐在椅上,“桑陵就这么大,该把卫迟藏哪去呢?”


    “藏在我心里吧。”


    沈衣闻言,奇怪地看她一眼。阮棠自嘲地笑笑,拉起卫迟的手,像是在自言自语:“一定会没事的。”好一会儿,她才转过身来,对沈衣说,“你知道我是怎么来桑陵城的吗?”


    沈衣快急死了,略有些不耐地摇摇头。


    “是我娘以水精之力,将我从帝都送来的。”阮棠伸手一指,“院中正好有一口井,我送你们出城去。只是以我如今的术法,无法将你们送回北娄,顶多送出容家的势力范围。”


    大概就是,六七座城之外。


    沈衣在阮棠的催促下闭眼往井里跳时,心中无比忐忑纠结。他不太信阮棠这瘦弱模样能将两个大男人送到百里之外,若不是没有其他办法,他绝不跳井。


    阮棠吃力地抱着卫迟坐在井边,待底下“扑通”一声传来,她探头往下看。沈衣站在水中仰头道:“卫小娘子,你也一起走吧。”


    井壁回音,“一起走吧”两个字萦绕在她心上。


    可她不能走。送他们出去至少要一个时辰,若让殷明慎发现端倪追上了,三人都得没命。


    她要留下来。


    “沈神医,不要告诉卫迟他回来过,不要提起我。”


    “为何?”


    沈衣等了一会,没有等到答案。日光照着井上人影,瘦弱但坚韧,似山中绿竹。他叹口气,卫小娘子是要和卫迟断绝恩情了,纵使她会舍命相救,但不会再和一个娶了别人的男子做夫妻了。他不再追问,了然道:“我答应你。”


    下一瞬,卫迟的身体被一汪水轻柔地包裹着,似一片羽毛落到井底、落到他怀里。


    “沈神医,多谢你。”


    沈衣只觉井水渐渐漫上来,将他二人淹没,起初他惊恐地挣扎几下,但很快发觉预想中的窒息感并没有出现。水流如绸布裹着他们,沿着地下水路往北流去。


    阮棠在井边坐了好久好久,没有再低头看一眼井下,只是一直望着头顶一片白云,悠悠地来、慢慢地散。


    她想着第一次见到卫迟,是新婚夜,她抗拒逃避。她想起那年上元节,他们看灯、看灯下喜欢的人,后来桑陵城再没有那样热闹过。以前她敏感脆弱,遇事只会哭,卫迟从不说她一句不是,如暖流般包容她守着她,不嫌弃她的幼稚自闭、不强迫她成长。她想起相处的日日夜夜,卫迟对她的心是真的,娶冉虞鱼是权宜之计,她有些怨,但并不恨他,他一直有太多的不得已……可她要去逢城的,还是推开吧,时间久了,冉虞鱼会成为他下一个阿绵的。


    到鱼贯街的路并不长,殷明慎提前两条街下了轿,慢腾腾地走着,身前身后跟着几十个侍卫。城门关了,他并不着急,卫迟逃不了的,阮棠的身体也支撑不起再施水精术。他低头走着,沉思往后的日子将要如何,傀儡军没了,他对阿兄又是百无一用的废物了。


    抬手摸摸左耳,只有扭曲恶心的疤留下,殷明慎心中更恨。他朝右边看看侍从捧着的木匣子,想到不久后便可报复,又阴恻恻地笑。


    卫迟家的大门被强行踹开,一群人涌入院中,殷明慎缓步踱入,环顾四周,左手侧和正前方的屋子都开着门,里头空无一人,右手侧书房的门紧闭,窗子大开,竹帘遮住整个窗牖,阳光照得一根根细细的竹条泛光。


    “谁!”书房里传来阮棠的声音。


    “阿绵莫怕。”是卫迟低声在说话。


    殷明慎笑道:“卫迟,你命真大,竟还活着。”


    “殷……哦不,容小郎君,彼此彼此,我原以为你到阎王殿去了。”


    殷明慎使了使眼色,左右拔刀搭弓,另有巫师拿着法器待命,以防阮棠用水精术。


    殷明慎朝前几步走到窗前,正欲掀帘,卫迟在里头冷哼道:“我虽负伤,杀你仍是易如反掌。”


    殷明慎本能地收回手。那晚的疼痛、屈辱和恐惧在一瞬间爬上心头,他清楚卫迟的实力,忙退回原位,又拉了几个人挡在面前。


    “纵你有通天本领,今日也难逃一死了。卫迟,你毁我心血,我要将你扒皮抽筋、挫骨扬灰!”殷明慎咬牙握拳,“都是你,害我容家大业功败垂成!”


    阮棠坐在窗前,阳光被竹帘筛成一条条缝落到她的裙上手上,暖暖的,但握不住,如昨日往事。她闭目感受到卫迟和沈衣已漂过五座城了,再往前虽不是北娄的地盘,到底摆脱了容家的势力,很快就安全了。她的七窍慢慢渗出血,不多,但擦不尽,索性不擦了,咽下嘴里的腥甜,她换回自己的声音喊道:“殷主笔,你可知傀儡军令多少人流离失所、命丧黄泉,你就不怕遭报应吗!”又故意哀哀地说,“卫迟,你回来作甚?白送人头罢了。”


    话音刚落,几张符箓飞贴到窗上,朱砂符文被日光一照,闪着血红色的光穿透窗纸映在阮棠身上,阮棠只觉动弹不得,符文在她身上烧焦她的皮肉,那味道不太好闻。


    红漆木匣子缓缓打开,红绸布中躺着三支青绿色的箭,剑羽是金色的,尾端带一抹红。这是淬了剧毒的,无药可解,杀卫迟其实一支就够了,但一支怎解心头恨意?他要卫迟受钻心蚀骨之痛、活生生化成脓水。


    殷明慎接过弓,小心拿起一支箭,后退几步。众人让开,看他拉满弓对准竹帘后的人。


    “嗖”地一声,箭如霹雳冲破帘子,射入那人胸口。


    阮棠吃痛闷哼一声,水精之力如云烟快速消散,她凝神在最后将卫迟和沈衣送到岸边,胸膛一抽猛吸一口气,呕出一口血来。


    她的意识慢慢模糊,剧烈的疼痛在胸口像一朵花慢慢绽放蔓延,她不得不俯身蜷缩成一团。


    殷明慎有些纳闷,方才那声音不像卫迟。猛然间他记起,阮棠可是傀儡舌,可模仿百音……他快步上前,从侧掀起竹帘。


    阮棠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死死抓住帘子不让他掀开。


    殷明慎不屑与她角力,用劲一扯,竹帘的编绳断开,帘子哗地掉落。


    巷子里响起急促的哒哒马蹄声。


    “容成济!”


    殷明慎闻声回头,见景惜诵一身铠甲风尘仆仆地站在门口,满眼怒火。紫骝马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身上散发的汗气被日光镀成橘黄的雾。


    “殷明慎!”景惜诵拔出腰间的刀,冲进院中。侍卫见是她,不敢阻拦,眼睁睁看她把刀架在殷明慎脖子上。


    “阮阮呢!”


    她从李辞彦口中得知阮棠病重,马不停蹄地赶来,却见容家兵士团团围住卫家,却见……她透过破碎的竹帘往里一扫,登时僵住。


    她的阮阮,像一只寒冬里的猫蜷成一团躺在地上,胸口插着一支箭,剑羽是金色的,尾端带一抹红。


    那是南随用最可怕的毒淬炼而成的箭,沾之必死,无药可解。那是……当日她的嫁妆之一,竟被容家的人拿来伤害她的阮阮……


    景惜诵两眼通红,手往前一送便要结果殷明慎的性命,却被一人从身后抢过刀拦下。


    李辞彦把刀背到身后:“惜惜,不能杀他,会坏两家之盟,他是容成济胞弟……”


    景惜诵气疯了,狠狠甩了殷明慎一巴掌,冲入房内抱起阮棠。


    阮棠满脸满身的血,淡薄瘦弱的身子不住地发抖,景惜诵落下泪来,摸着她冰冷的身子,低声道:“阮阮,我带你回南随,我找人救你……”


    殷明慎看景惜诵抱着阮棠走出来,暗暗舔了舔嘴角裂开的伤口,没有再阻拦。


    卫迟跑了,阮棠必死无疑,他不能和景家起冲突,阿兄说过,大局为重,桑陵如今需要景家。


    景惜诵急急出门而去,阮棠在她怀里像一只乖巧安静的小猫一动不动。


    李辞彦也跟了出去。


    马蹄哒哒,比来时更急,踏碎温暖的日光,很快远去。


    殷明慎踢翻脚边的水桶,恶狠狠地盯着房内,道:“烧,烧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