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人来访

作品:《桑陵二三事

    阮棠睡下后,卫迟熄了灯,悄悄掩上房门。孤月当空,风霜凄寒,人世似沉在冰凉无澜的古井底,井中望月,无有盼头。


    他潜在夜色中,悄无声息地来到容家瓦子。傀儡棚的戏刚散,看客和傀儡班的人先后离去,最后屋里只剩两人,袁总惜对烛叹气,殷明慎笑嘻嘻地拿起一颗掉了漆的傀儡头把玩:“四娘,我如今忙,好容易回来一趟看你,你怎地唉声叹气?”


    袁总惜摇摇头:“你收那么多孤魂,我怕神明知道了会发怒。”


    殷明慎笑得更开心了:“神明?神明甚至不会睁眼看看这人世间,所以才有这么多的悲苦不公。”


    “你还怨恨你阿兄吗?”


    “我从没有怨过他,我只是想有所成就,让他知道他的弟弟不是废物。”


    门吱呀一声开了,风把帘子吹起,殷明慎搓搓手站起来,一面朝门走一面道:“怪哉,今夜的风这么大?”手还没碰到门,只见一道光划破门帘冲向他的左耳,他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又被人一脚踹飞,一直滚回袁总惜脚边。


    “啊!”暖气一烘,疼痛感涌上来,殷明慎惨叫着捂住左耳,血汩汩而出,他的耳朵竟被割掉了。


    袁总惜连忙循声扑到他身上,脸朝着门的方向,厉声喝道:“谁!”


    她看不见,但殷明慎看得分明,只剩一半的门帘后,一人缓缓走入,带着一身寒意,和满腔怒火。


    殷明慎疼得窝在袁总惜怀里,说不出话。袁总惜摸到他捂在左耳的手,和一手的血。


    “你敢动他!你可知他是谁?”袁总惜听见那人脚步声越来越近,紧紧抱住殷明慎,试图用自己的身躯护住他,“我定教你走不出桑陵城!”


    卫迟冷笑道:“阿绵身上的玉石蛊,是你下的吧?”


    袁总惜顿时僵住。


    若来的是别人,还能唬一唬,竟是卫迟……


    卫迟手里短刀一转:“叔嫂深夜共处一室,容成济的绿帽也和桑陵军旗一样,绣了个‘容’字吧。”


    袁总惜恼羞成怒,正欲辩驳,却见烛光一晃,不过眨眼间,卫迟手里的刀又多了血痕。她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自己的右耳,浑身颤抖,但没有如殷明慎那样嗷嗷大叫。


    她的右耳掉落在殷明慎的衣上。


    “四娘!”殷明慎哭着爬起来,“四娘!”


    “别哭!”袁总惜推开他,忍痛扶着凳子站起来:“你杀了我们,阮棠也活不了,城主不会放过你。”


    卫迟轻轻呼出一口气:“我敢来杀你们,便是有万全之策抽身。”说着,又走近一步,低头看看如虫蚁趴在地上的殷明慎。到底没吃过苦受过罪,一点小疼就成这样,想到阮棠被他折磨得几乎没命,卫迟暗暗咬牙,手起刀落,扎在他的右手。很快,地板上一滩血,顺着木缝滴到下面。


    殷明慎的惨叫声堪比杀猪,若是以往,他这叫声必会引来全瓦舍的人。但如今生意不好,瓦子早早散场收工,任他怎么叫都不会有人听到。


    卫迟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


    袁总惜撑着桌子,没有动。卫迟脚尖挑起短刀,伸手稳稳接住,殷明慎的哭叫声震得袁总惜心肝发颤。


    “卫迟!”袁总惜往前几步,拦在殷明慎身前,“你不能杀他,杀了他,阮棠也不能活。”


    卫迟并不听,任袁总惜拦着,手腕一甩,短刀打了个旋,横插入殷明慎的左腿。


    “四娘!四娘救我!”


    袁总惜忙道:“阮棠身上的玉石蛊并未全解,你若杀明慎,我定叫她生不如死!”


    “无妨,我会连你一起杀掉。”


    “那她就活不了了。”袁总惜凄凉地笑道,“你要不信,大可试试。”


    风又一吹,烛火几乎灭了。


    卫迟回到家中时,阮棠睡得正香。他偷偷换下染血的衣袍,洗净了手,坐在床前看着他的阿绵。屋里没有点灯,窗户关着,月光透过窗子朦朦胧胧地落进来,其实看不清阮棠的脸,但他静静地坐着、注视着,良久,很轻很轻地叹一口气。


    二月末,新叶已发,满城绿意,天气晴好,一整月都没怎么下过雨。阮棠好容易将精神养回一些,只是依旧瘦,容易疲累心慌,屋子里老是熬着药,一把扇风的扇子手柄处被卫迟盘得光滑。青鸟又捡了一些破树枝破布回来垒窝,有一次还带回一本破破烂烂的书,阮棠看了几眼,急忙藏起来。青鸟总是白天睡觉,夜里带着阮棠的信腾空而去。景惜诵守在逢城,常让青鸟衔回几包冷掉的煎鱼,阮棠吃着鱼总是想起那个噩梦,努力回忆逢城的城门是否和梦里的城门一样。


    卫迟偶尔出门,大部分时间在家守着她。搬家的事他又提了几次,只等阮棠再养好些能出远门,便离开桑陵。


    三月初,北娄冉央称帝。


    消息传到桑陵,也不过多一桩茶余饭后的闲谈。谁当皇帝不重要,亲友中谁家又饿死了人、昨夜逃荒难民被守城的官差又打死了几个、城主又要加重赋税了……诸如此类的身边事可比远在天边的皇帝更需要关注。


    何况南边并不承认北娄的皇帝。


    二十几万的傀儡军一路向北势如破竹,打得北娄抱头鼠窜,很快连卫迟计划要搬去的几座城池也落入容成济手中,搬家的事只好搁置。夜里阮棠问他如何是好,留在桑陵,迟早会被容家报复。


    卫迟自然知道这点,殷明慎一时未动手,全因傀儡军北上的事腾不出空,待他稍有闲暇,必会像疯狗一样咬上来。


    “不如我们去找惜诵吧。”阮棠把头埋在卫迟胸前,困乏地道。


    她今日背着卫迟又偷偷翻看青鸟带回的那本发黄破旧的书,耗了许多精神。


    卫迟习惯性给她拍背,想了想,道:“南随也未必容得下我,毕竟我是北娄的人。”


    “北娄也不把你当自己人啊。”阮棠有些心酸,“就会排挤你。早知道你一开始就别帮冉家,白眼狼。”


    卫迟笑了,没有说话。不一会儿,便听见阮棠呼吸均匀,是睡着了。


    次日,阮棠尚在睡梦里,卫迟已悄悄出门。


    晨雾朦胧,商铺未灭的灯在雾里睁眼瞪着每一个行人,郑婶将门板一块一块卸下,又吩咐伙计道:“去打几壶好酒,贵人大概喝不惯咱店里的浊酒。”说着往后院一瞥,看见卫迟匆匆走过往楼上去了。


    来得真早,纵是他也不敢怠慢贵人吧。


    脚店二楼冷冷清清,卫迟推开最后一间房门,命伙计把床挪开,掀起木板,木板下是长长的楼梯。他独自一人沿楼梯来到最下面,摸索着推开挡路的那堵墙,墙后烛光微微、暖香熏人,却是一处密室。卫迟微微皱眉,酒菜香味和着脂粉香气扑来,他闻不太惯。


    “卫小官人!”沈衣迎过来,“可把你等来了。”


    冉虞鱼亦起身,朝他微笑示意:“来了。”


    房里就三个人,卫迟入座,一面吃酒一面与他们寒暄,郑婶来了两次送酒菜,桌上气氛融洽,但暗地里,三人各怀鬼胎。


    酒过三巡,沈衣率先坐不住了,借着酒劲,红着脸凑近卫迟:“卫小官人,北娄的公主,”说着指了指冉虞鱼,“千里迢迢而来,冒着生命危险到桑陵见你。”


    卫迟端起酒杯:“鱼娘一向重情重义。”


    冉虞鱼一笑,一只手撑在耳边,发间步摇微微晃动。她眼波一转,便生风情万种,沈衣只觉得骨头都酥了。


    “小楼,我不单单为了见你。”


    “鱼娘还想见别人?”


    “倒是有点想再见见小阮。”


    卫迟仰头将酒一饮而尽:“她病了,不方便见客。”


    “是了,远来是客,我亦是客。”冉虞鱼笑道,“小楼,我知你有怨气,朝中那些老不死总找你麻烦,阿兄也烦得很。你这几年为北娄聚财无算,封官加爵是你应得,而今……是我冉家对不住你。”


    “鱼娘,你知我不求富贵。”


    “你我相识多年,我岂能不知你心事。”冉虞鱼缓缓将几张撕得齐整的书页放到桌上,“永平帝命史官做的史书,这薄薄几页,便是对楼家百年的全部记载,你大概看过了。”


    卫迟点点头:“逆臣贼子、不得好死,无非这些。”


    “可楼家世代忠良、无愧天地,却青史污名不可洗,你甘心吗?”


    “我不甘心又能如何?”


    卫迟知道,若没有他,北娄自会帮楼家正名,可他还在、还能利用,楼家在史书上如何记载,便成了北娄拿捏他的工具。


    但他要等北娄开这个口。


    一时沉默,好一会儿,冉虞鱼挑眉笑了,打破僵局:“傀儡军以摧枯拉朽之势北上,阿兄广招天下能人志士献策,可惜尚未找到破敌之法。小楼,看在多年情意上,你且试一试。”


    “鱼娘太看得起我,我不过一介小商人。”


    “颜瓒醉心术法,他若在,必能破傀儡军。”冉虞鱼垂眼,“可他不在了。他的那些本领,在他生前你不肯学,他死后,你必是苦苦钻研。再加上你师父多年教导—那老头可是个奇人—你的剑术、你于术法上的造诣,旁人看不出,但我是知道的。”


    她主动提起颜瓒,便是将两人共同的陈年旧疤血淋淋地撕开,卫迟有多难受,她就有多心痛。


    卫迟微笑着摇摇头:“鱼娘,你何必……”


    “我不想逼你,小楼,可北娄需要我这样做。”冉虞鱼也摇摇头,“不论事成与否,楼家都将青史留名、彪炳千秋。”


    卫迟喝完最后一杯酒,站起来:“此事过后,我携阿绵归隐。”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