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血海家仇

作品:《桑陵二三事

    永平十二年冬,景惜诵靠着三万兵马连拔八城,荡平云蓬,一举成名。南随以云蓬为据,向东扩张,疆域不断增大,并帮容成济打下桑陵周围大小城池无数。桑陵不再是一座城,假以时日,亦可成为第二个南随。


    那年冬天,整个南方都没有下雪,人们担心次年又是灾年,惶惶不可终日,而战乱不曾停息,尤其是北边。十二月,北娄从南随撤军,转头攻打昌斯等城。


    景惜诵率军一路追到逢城,后便驻守在那。


    大年刚过,卫迟便听闻北娄军如猛虎入羊圈,吃了一座又一座城,直逼帝都。当夜,他收拾好行李,唤醒睡梦中的阮棠,说自己要出趟远门。


    阮棠揉着眼睛困兮兮地道:“去哪里?”


    “帝都。”


    “去干吗?”


    “报血海家仇。”


    “现在就走吗?”


    “是,我怕来不及。”


    阮棠望了望窗,黑乎乎的,还是深夜。城门还没开,但她知道卫迟会有办法出去的。


    “什么时候回来?”


    “十日左右。我回家前,你不要出门,哪都别去。”卫迟实在不放心,若可以,应该带她一起走的。


    “好。”阮棠重新钻进被窝,只露出一双眼睛,恋恋不舍地看着卫迟:“我等你回来。”


    已经拖了两天,实在不能再拖了。卫迟俯身隔着被子抱抱她:“阿绵,保护好自己。”


    门一开一关,有寒风差点吹灭桌上的烛火,阮棠伸长脖子,看卫迟的背影融入黑夜和寒冷中,消失不见。院门没有开,因怕惊动别人,卫迟总是跳墙出去。她慢慢地又睡着了,烛火燃尽,她仿佛看到卫迟孤身一人走出桑陵,城墙高大如盘踞的一只鬼,目送远去的行人。


    永平十三年元月,年还没过完,帝都陷落。北娄军砸开宫门,宫娥太监四处逃散,士兵抢夺着各宫珍宝,皇帝在十几名忠心耿耿的臣子侍卫护送下,逃到祈明殿。


    永平帝最后一次坐在他的宝座上,须发皆白,满脸凄凉地望着空荡荡的大殿。这是五年前才建好的宫殿,以前他和他的宠妃宠臣经常在殿内饮酒淫乐。他后悔去年杀花云早了,若花云早还在,他的江山不会塌得这么快。


    两三个忠臣、五六名侍卫、还有一些宫女,都跪在他面前,撑起他作为君王的最后的尊严。


    永平帝抬起手,声音苍老无力:“平……”


    话未完,宫女惊慌尖叫。


    有一人从大梁跃下,落在永平帝身后,手里长剑如霜,轻轻一比,永平帝的头如球滚落到御案上,身躯依旧站着,血如泉喷,红雾模糊了刺客的脸。他一脚踢倒永平帝的身体,拎起那颗余温未散的头颅装进随身携带的布袋中,扫了一眼众人,侍卫回过神,举着兵器冲上来,刺客后跳拉开距离,手一挥,投掷出几只袖箭,逼退侍卫。随即,那刺客如一只轻盈矫健的鸟,跳到窗边。


    “楼家血仇今日得报。”他丢下这么一句话,便跃出窗外。


    大殿里剩下的人扑到永平帝身边,号啕大哭。


    帝都城外的一处山坡上,黑烟滚滚,纸灰纷飞,卫迟把一沓又一沓的纸钱丢到,沉默地望着火光。永平帝的头颅摆在三支香前作为贡品,被烟熏得黑乎乎,头顶有几只乌鸦飞过,不远处有野狗的叫唤声,卫迟烧完最后一张,拍拍手,撩袍跪下,朝着楼家的方向磕了三个头。


    大仇终于得报。他安插在宫中的眼线帮他在北娄军之前找到永平帝,助他提前潜入皇宫,只是北娄若知道他先下手杀了永平帝,难免不满,又得应付。他站起来,看看天色,在心中默默数了数日子,一刻不能耽搁,得抓紧回桑陵去。他脱下沾满永平帝鲜血的衣裳丢到火里,等三支香烧尽,深深地再看一眼帝都,毫不眷恋地转身离去。


    食腐的鸟兽很快聚集过来,一颗头颅被啃得干干净净。


    卫迟紧赶慢赶回到桑陵,距离开时不过八天。家中院门紧锁,一切无异,只是不见了阮棠。


    郑婶也不在店里。一股不祥的预感笼罩着他,果然出事了,他早两日回来,还是没赶上。桑陵城里他派那么多人守着,加上景惜诵和南随的震慑,依旧没护住阮棠。


    急匆匆走到鱼贯街街口时,卫迟看到殷明慎从一辆油壁车上走下,而后下车的,不是阮棠又是哪个?


    顾不得戴面具、也顾不得身份暴露,卫迟几乎是冲过去,一把将阮棠揽到怀里,同时向后退了好几步和殷明慎拉开距离。


    “卫小郎君,好久不见。”


    殷明慎礼貌地笑着。


    卫迟脸色铁青。阮棠发髻松散、神情恍惚,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肿了一个大包,不过短短八天,身上已瘦得摸不到一点肉,站也站不稳,摇摇欲坠如风中残叶。


    “你对她做了什么!”卫迟盯着殷明慎,咬牙问道。


    “不过请卫小娘子帮了个小忙。”殷明慎笑得灿烂,“多亏了她,我的二十八万傀儡军指日可成。”说着,深深一揖,“她连日劳累,形销骨立,小郎君可要好好照顾她,改日我再派人送些谢礼。”


    卫迟所有的怒气握在拳头里,忍着上前殴打他的冲动,低头检查阮棠身上是否有外伤:“阿绵,别怕。”


    阮棠目光呆滞,许久,才缓缓抬头看他,认了好一会儿,突然哭出声:“卫迟,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连着好几日,阮棠一刻也离不了人,连睡觉时也死死揪着卫迟的衣襟,卫迟稍稍一动她就醒,眼底布满血丝,惊恐地道:“你又要走吗?”


    “我不走,我哪也不去,别怕。”卫迟一边给她拍背一边哄道,“安心睡吧,我在。”


    阮棠像只蜘蛛死死扒在他身上,好一会儿才睡去。卫迟摸着她衣下凸起的骨头,在心里剐了殷明慎千万遍,


    阮棠像只惊弓之鸟,一点动静便炸毛,卫迟成了她的救命稻草,片刻不能分开,连走到院门口取郑婶送的饭,她也要像树袋熊一样挂在卫迟身上。她瘦得几乎没什么重量,卫迟尝试着多喂她吃些肉,她并不抗拒,乖乖咽了,但一天只吃一顿,其他时间都在昏睡,睡时总用力抓着卫迟的衣裳,一件月白色长衫皱皱巴巴,似一团被风吹皱的云。


    一旬过后,在卫迟衣不解带的照顾下,阮棠的情况才好一些,愿意说话了,眼神也清明了点,血丝褪去,只是依旧疲累无神,恐惧也在眼底如雾未散。她瘦得身上没有二两肉,以往合身的衣服此时穿着,竟松松垮垮。


    她跟卫迟说,那八天,好像一场醒不来的噩梦。


    卫迟离开的次日,便有人来敲门,阮棠记着卫迟的叮嘱,即使殷明慎在门外千请万请,她就是不开门。谁知殷明慎竟带人翻墙而入,她来不及跑回房,便被人摁住。


    “卫小娘子,有事相求。”殷明慎抬抬手,在她背后一拍,“听闻小娘子是阮夫人之徒,会水精术,烦请跟我走一趟,助我早日造成二十八万傀儡军。”


    这是求人的样子吗?阮棠被扭着胳膊,疼得呲牙:“殷主笔,你有毛病啊,什么水精术火精术,我又不是葫芦娃。”


    殷明慎笑着摇摇头,手一摆,示意手下将人带走。阮棠眼看逃不过,化水遁走,原先按着她的两名大汉只觉掌心一凉,眨眼间人就不见了。


    “慢慢追吧。”


    门从里外都锁了,殷明慎只能翻墙而出,追到城东门,看到阮棠坐在门下气喘吁吁。


    一张符纸千斤重,不知不觉间贴到她的后背,她跑不远的。殷明慎把她带回了容府,锁在贴满符纸的铁笼中。


    “他是个变态……”阮棠哭道,“他喊来七八个侍卫,问我知不知道南泠的事,他让侍卫们脱光了站在我面前……卫迟,傀儡军杀人,我不想帮他的,一点都不想……可是他开锁的那一刻,我真的怕极了,我只能答应他,只要他放过我……”


    卫迟心疼地抱着她,柔声说:“没事,阿绵不怕……”他觉得喉头有些紧,说不出其他话来。家里那么多人、胡商和其他兄弟,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的生命消逝,一点办法也没有,现在又轮到阮棠……一次又一次……为什么不能逆天,为什么会受天谴,他若是神,尚能搏一搏,可他只是个凡人……他心中的恨意如滔天洪水要冲断天柱,索性让这天塌了,让天塌了……


    阮棠的抽泣声让他拉回一丝理智。


    造傀儡军需要上万棵的三珠神树,容成济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在海外寻得种子,土地成了另一个难题,桑陵城压根没有那么多地可以霍霍,而且种出来的神树大部分扭扭曲曲、有些过于瘦弱,无法用于造偶。桑陵城花重金招来无数能人异士,最终求得一张沃土千里纸,铺在地上,撒一层薄薄的沙,神树便可迅速生根发芽。


    卫迟说,不过是用妖术吸取千里之内的土地灵气罢了,来年农田的收成必定惨淡。


    可容家不管这些,把纸铺在凌河岸边,纸很大,铺开来大约半亩,一次可长十五棵神树,殷明慎要阮棠做的,便是用水精术扶持神树长得又高又直又壮。


    阮棠几乎是不眠不休,化水入纸,包裹着神树从幼苗长成参天巨木,一批又一批。殷明慎许她吃饭喝水,但不许她睡觉,她只能趁士兵们伐木时靠着树眯一会,很快就神经衰弱了。


    十五棵、三十棵……一百五、三百……到最后,她已记不清这是第几批第几棵树了,元神耗尽、生命枯竭,她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只傀儡、一具行尸走肉。


    第七天,殷明慎终于令人解开她身上的锁链,备了一桌丰盛佳肴,她一口也吃不下,只觉昏昏沉沉,仿佛是在做梦,一场噩梦。眼前的事物似是在水里漂浮着,所有声音也如从海底传来那般模糊不真切,她无力思考或反抗。


    她并不清楚自己被折磨成什么样,直到那日精神好点,她摸摸自己乱成鸡窝似的头发,坐到镜子前打算梳理一下,结果看到镜中人的模样,吓了一大跳。


    “卫迟。”她哭丧着脸转过头对正在摆碗的人道,“我好像个骷髅精。”


    卫迟盛好粥,走到她身后,看了看镜子,笑道:“慢慢会养回来的。”


    “容成济和殷明慎还会来找我们麻烦吗?”


    “会。”卫迟不想让她担忧,“我在这,阿绵不用怕。北娄以后货物不走桑陵了,另选了几座靠海的城,等大军从帝都出来占领东边,我们就离开桑陵,我带你去那几个地方转转,你喜欢哪里,我们就搬到哪里。”


    “真的吗!”阮棠眨巴着眼无比期待,“那我可以天天吃海鲜了!”继而又有些担忧,“北娄那群人对你很有意见,会顺我们的意吗?”


    卫迟拉着她坐到桌边,把粥端到她面前,道:“只要我不在北娄为官,威胁不到他们,他们自然不会再为难我。趁热吃,阿绵,这些你无须担心,好好把身子养回来,其他的有我。”


    “好。”


    卫迟看着她低头吃粥的模样,稍稍放心。多少天了,阮棠可算有精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