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嫁

作品:《桑陵二三事

    景惜诵出嫁那日,天阴得古怪,阴霾覆野,低沉的云压得连树叶都带着灰色。送嫁的仪仗十分壮观,李辞彦站在道旁的树间静静观望,最前面扫洒的人提的桶金灿灿,青色华盖导路,数百个刷红漆的轿子上抬着各式嫁妆,大到卧具、小到茶碗杯盖都有;而后便是骑马的几十名侍女并排而行,清一色的红罗销金长裳,满头珍珠首饰;再后面,是一顶镶金的红色大轿,绣额珠帘,当中坐着的神情严肃的新娘子,便是李辞彦心尖上的惜惜。他的惜惜真美啊,在一片红金交错的富贵间端坐,像一团晶莹雪,像一轮云间月。


    他永远给不了这样盛大的婚礼,他以前只会打架杀人,师父说他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刺客,有什么用呢?他的剑留不住他的心上人,金银可比铁剑值钱多了。


    送亲队伍走远了,他脚尖一点,从这棵树顶追到那棵,一路紧跟,目光如胶黏在景惜诵身上,一刻不离。


    阮棠赶到容府时,景惜诵已入室坐虚帐,容成济高坐在中堂木塌上的椅子与双方长辈饮酒,喝完最后一杯,才下坐来到新房前。众人簇拥着,阮棠也跟在后面,焦急地往里寻找景惜诵的身影。


    新郎入房请新娘,众人便去抢门额横楣上的彩缎条,抢到一缕也好,是好彩头。阮棠避开人群,往房内张望,不一会儿便见容成济搀着景惜诵出来,男女方家各递上一条彩缎,上面绣着连理枝、比翼鸟,阮棠觉着无比刺眼,便巡视四周去找李辞彦,没找到。两条彩缎绾成同心结,一人搭一边,在欢呼道贺声中一齐出了新房。


    新人要去容家家庙参拜,阮棠没有跟去,在廊下大柱子后面找到呆坐的李辞彦,推了他一把:“师兄,别发愣了,有大事情。”


    李辞彦站起来,强打精神问:“何事?”


    阮棠看看周围,踮起脚用团扇遮在他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李辞彦神色一变,匆匆往外走去。


    不一会儿,人都回来了,进了新房,新人对拜后,一左一右坐在床上任妇女们撒帐。景惜诵的脸在扇后看不清情绪,一双眼始终低着,容成济就神气了,大胡子掩不住满脸的笑意。


    要结发时,容成济配合着剪下一缕头发,景惜诵却躲开了剪子,喧闹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纷纷看向新娘子。


    她不愿意合髻。尽管她清楚地明白嫁给容成济是她的命,她也认命嫁了,可要将他二人一生一世绑在一起时,她还是下意识地躲开了。


    有年长的妇女笑着说吉祥话,大伙识趣地笑开,都当新娘子害羞,可第二次剪子过来时,景惜诵还是歪头一躲,咔擦一声,老妇人手里只有剪下的几根发尾。


    容成济也偏头去看他的新娘子。


    景惜诵低着头,微微侧过扇子,遮住自己的脸。


    气氛再一次陷入尴尬之中。


    阮棠走上前去,从老妪手里接过金剪子,故意大声说:“惜诵,你可是要当女将军的,怎么成个亲扭扭捏捏的。”


    景惜诵抬眼看她,有些吃惊。阮棠对她一笑,一边剪那缕头发一边道:“新娘子莫羞,富贵自来不用求,新娘子莫怕,儿孙满堂福气大。”


    景惜诵没有再躲。


    说完现编的胡话,阮棠把发交给老妇便退到一边,手心紧张得全是汗,看那两缕头发被扎在一起,她的心也拧成了麻花。


    两个酒杯用一根彩带系着,端到新人面前。景惜诵还没碰到酒杯,听到屋外有人哭着喊:“娘子!”


    所有人都往门外看。大喜的日子,谁哭丧呢!


    却见李辞彦领着一浑身是伤的壮汉进来,景惜诵认得,那是五哥身边的侍卫。


    那人拨开人群,扑通一下跪在床前,哭道:“娘子,云蓬各城举兵犯我南随,北娄也出兵攻我随北三城,南随大部分军力都调去抵御北娄了,几位郎君被困在随东边城,靠着几千人死守,已五日了……”


    云蓬是南随和桑陵之间的一处要塞,向来重兵把守,近年朝廷对地方失去控制,云蓬各城拥兵自重,看南随和桑陵联姻,自然想到日后这两地之间的数十座城池,都会被二者吞并,在北娄的撺掇下,索性举兵先下手为强了。


    景惜诵的诸位兄长刚要出南随到桑陵嫁妹,就遇到云蓬大军。


    景惜诵刷地站起来,望向南随来的二三十个男人,都是她的堂兄弟或叔伯,在南随算是旁支,一直对她隐瞒消息,大概是在等她的兄长们全战死了,便可名正言顺地接管南随了。


    打得一手好算盘。


    那些人纷纷避开景惜诵犀利愤怒的眼神。


    景惜诵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转身看容成济。容成济微笑着,慢腾腾地将他那杯也喝了。


    “夫君,礼已成,往后你我休戚一体,当同甘共苦。”


    “自然。”容成济扫了一眼李辞彦,面上平和,心里却猜出七八分是怎么回事。


    还是疏漏了。


    当着宾客的面,特别是有许多与容成济交好的诸侯使者在场,景惜诵高声道:“既如此,如今我南随有难,万望夫君借我三万人马,解我南随之危!”


    果然。


    容成济放下酒杯,也站起来:“好。”


    阮棠与李辞彦对视一眼,终于放下心来。


    他若不借,很快诸侯间会传开,桑陵对姻亲都见死不救,不可结盟。他只能割肉相借。


    “多谢。此难过后,我还你五万。”景惜诵大步走向门外,她的侍女们已在屋前列阵相候。


    看看天色,已过黄昏。


    洞房花烛夜,景惜诵没有待在桑陵,点完容成济给的兵马,连夜出城向西奔去。李辞彦自然相随,阮棠来不及与她叙别,送她走后,拖着疲惫的身子刚走出容府大门,就被人叫住。


    是容成济。阮棠心里一惊。


    “阮棠?记得上回闵衍关照的,便是你。”容成济站在阶上冷冷地看她,“明慎跟我提过你好几次,我只顾着防卫迟,到底小看了你的本事。”


    阮棠有些害怕,强装镇定道:“城主过奖了,我不过会学些声音,学得也不好,瓦子里比我优秀的前辈多得很。”


    “南随来的人都被我拦在城外,方才那人是你用什么法子带进来的吧?”容成济哼了一声,“能悄无声息带个活人窜来窜去,此类术法不多,你和闵衍又关系匪浅……阮夫人是你师父?”


    “不是。”


    是娘亲。


    “不说也无妨。”容成济轻蔑地笑道,“若不是碍于南随脸面,我该将你抓起拷打一番。”


    阮棠的手发酸发软,想起当时卫迟被打成那样,确实是怕。她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可不能输。


    “容城主,殷主笔今日怎么没来?”


    她知道兄弟俩关系不和,没想到不和到这份上,兄长成亲当弟弟的都不来。但容成济对此并不在意,瞥她一眼,懒得再多说,转身走回府中,下人关了门,檐下灯笼在风中乱晃,地上人影也跟着摇摆。


    阮棠急急忙忙往家走。太可怕了,这个疯子肯定会报复的,真不理解曹元怜怎么会看上他。


    转过街角,她顾着低头看路,不小心撞到个人,“哎哟”一声,揉着鼻尖一瞅:“咦,卫……胡大哥。”


    卫迟朝她点点头,两人一前一后往家走。


    “真巧啊,在这遇到你。”阮棠压低声音问道,“你怎么来了?不怕被他们发现啊?”


    “不放心你。”卫迟刻意低沉声音。


    还是他的原声好听,温润清冽。


    他们是从容家的后门出的,走一小段路便看到卫迟雇的辆马车,卫迟让阮棠上了车,自己骑毛驴回家。


    回到家锁好门,阮棠迫不及待地抱住他:“多亏了你!”


    “李辞彦跟着景惜诵一起出城了?”


    “对,带着三万兵马,去救景惜诵的阿兄们。云蓬那些人死也想不到,他们暗地里收买惜诵的堂亲与容成济,结果惜诵带着容成济的兵从后面突袭他们哈哈哈哈。”阮棠帮着卫迟脱下面具,开心地说,“这下好了,婚也结了,多少人在现场看他们结发饮交杯酒,惜诵走个过场,赚了三万兵马!”


    “日后要还的。”


    “也没说什么时候还啊,况且,嘿嘿嘿,”阮棠挽起袖子走到书桌边,“我来给惜诵写个信,她就和李辞彦待在南随,待个一年半载,别回容家了。”


    卫迟也走过去帮她研墨:“多亏你把那名侍卫带进城。”


    “那个人好重啊,到容家后院的池塘后我都脱力了。”


    卫迟嗯了一声,没有接话。阮棠写好信抬头看他似是在思索着什么,轻轻用手肘碰了碰他:“想什么呢?”


    “很快又过年了。”卫迟道,“明年就是永平十三年。”


    “是啊,好快。”阮棠放下笔,感慨道,“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啊!”


    “还有好些事。”卫迟微微叹气,“若能不理万事,和你就守在这一方院落,我万死无悔。”


    阮棠伸手轻拍了一下他的嘴:“呸呸呸,说啥呢!给我好好活下去,我不想当寡妇。”


    卫迟握住她的手,道:“阿绵,你比刚成亲那会,变了许多。”


    是啊,那时候刚穿越过来,人生地不熟,茫然惶恐,再加上多年精神类药物的影响,阮棠胆小懦弱、谨慎不安,如今开朗多了。阮棠抱住他的腰,笑道:“变好了是吧!”


    “阿绵不管什么样,都是好的。”


    卫迟忍不住俯身,阮棠闭上眼,睫毛轻扑,像一只蝴蝶落在花间。


    管他呢,穿越也好,战乱也好,他们还守在一起,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