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作品:《秋水长天》 11
刘子清倚靠在一个横亘着的粗大枯木上。她头上的外伤基本上已经好了,可脑子还不清醒。除了孟昭莲,其他人她一概都认不出。最尴尬的当属张建军。因为刘子清一直把他当成了孟昭忠,动不动就一口一个“昭忠”地叫他。
正是稻谷成熟的季节。这几天马路上鬼子兵过的明显少了。男人们翻山越岭利用晚上时间去家里的地上割稻,有时候白天也去。女人则负责做饭洗衣。再怎么着日子还得过。
孟广德保长还跑了趟县城。主县城已经被鬼子占了,出入都要盘查验证。把门的有两个鬼子,还有两个二鬼子,也就是为日本人卖命的伪军。如果不是还有村上一帮人等着他回去,他真想跟鬼子拼了老命。他是抄了别的路口才混进城里的。可得到的消息却让人揪心。老县长因为公然痛骂鬼子被砍了头,现在的县长是个傀儡,一切都听鬼子的。据说鬼子已经着手对长沙进行突袭,几十万的鬼子兵临城下,一场大战看来是不可避免了。
这期间逃亡到其他地方的人有陆续回村的,也有跟着孟广德他们来天罩山的。孟广德带着男人们割草伐木,按照树的走向,搭建了一些棚子。
患难与共。村上几十号人就这样过起了群居生活。孟广德又挑起了大梁,干什么都统一分派,有饭大家一起吃,有事大家一起做,一同照顾老弱病残。十几个青壮年男人还排了岗,专门站岗放哨。
生活有时候就是这样,越是危难时刻,就越能激发人的潜能。孟昭莲湘妹子泼辣的一面也开始显现。因为要照顾母亲的日常起居,她每天要比别人早起晚睡。野外生活有诸多不便,但总得想办法克服。现在她对什么都习惯了,端屎倒尿的活根本就算不得什么事。
她每天和女人们一起烧火做饭,打水洗衣。在外人眼里,她浑身都洋溢着浓郁的青春气息。
有时候不为人知的一面只有自己知道。这些天来,孟昭莲内心还是处在焦灼烦闷之中。她不害怕干活,甚至喜欢干活,因为只有这时候她的精神才可以平静一些,才可以不去想那些让人伤感的事情。
两个哥哥至今杳无音讯,母亲刘子清的病丝毫不见好转,还有一件事也让她很是纠结。
那天孟昭莲从河边提水回来,当时村上的很多人都在,张建军迎上来把水桶接了过去。就这么简单的一幕,李大头的老婆蔡大脚却盯上了,“看人家建军多体贴,昭莲你可抓住了,这样的小伙子如今可不太好找。”
蔡大脚快人快语,孟昭莲的脸上却有些挂不住,纵然已是粉脸通红,但也只能淡淡一笑,权当没听见。
虽说只是个玩笑,孟昭莲也没怎么往心里去,可她感觉张建军之后看她的眼神却明显不一样了,起码是不自然了。躲躲闪闪的,很不自在。搞得她再有什么事,都不好意思再劳烦他。
而张建军像是长在她背后的眼睛,只要遇到需要重体力的活,他总能第一时间赶过来,一般也不怎么讲话,忙完了就走。
夜里睡不着时,有些事她也在想,毕竟也是十六七岁的姑娘了。但想来想去,她还是把张建军当兄长看。对他,她还真没有别的什么感觉。
这是因为,在她的心里,总想着另外一个人。而这个人,就是孟昭忠。
自从上次母亲讲明了自己的身世,孟昭莲心里的波澜就不曾平静过。加上那回母亲把张建军当成孟昭忠,把两个人的手往一起拉,还把话说得那么清晰明了,她当时就明白了老人的那片苦心。
她知道,她和孟昭忠不是同胞兄妹,他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
真真切切地,她想念孟昭忠。一想到可能跟他的相逢,她的心甚至会不自觉地颤栗。也是,同样是兄长,对孟昭华,她就没有这种感觉。
因为从小没有父亲,孟昭忠从来都是她的靠山,她的保护神。从小她对他就有一种崇拜感。
有时候她甚至希望那些旁人的传说是真实的。由于自然不自然的心理暗示,她对他隐约萌生出某种复杂的情感。稍长一些之后,她便不敢再去拉他的手。别人家的妹妹可以放开了与哥哥亲昵,她心里也渴望这样,但总有一种难以名状的自我抗拒。而越是抗拒,却越是渴望,所以很早以前她便有了一种只有自己才知道的情感,也因此记下了无数个只属于她跟他在一起时的细节和片断。比如某次他背着她过河,比如某次他对着她灿烂地微笑……
或许是天然非血缘关系的缘故,最近这两年,她对他甚至有一种莫名的迷恋。这种迷恋有一种无法言说的甜蜜和幸福。
有那么几次,她甚至梦见他。只是每次的梦境都那么短,她还什么都没来得及说,朦朦胧胧中人就醒了。她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但却不敢再往下想。
这个长久以来一直困扰她内心的秘密,竟然是以这样一种方式揭开谜底。当原本的猜想变成现实,所有的一切却呈现得如此残酷。
她时常有一种负罪感地想,难道这些都是老天安排给她的惩罚。
张建军比过去精神了不少,差不多已从丧父的阴影上走了出来。他是个有什么事都放在心里不怎么外露的年轻人。虽然年龄不大,但却颇有心计。一方面他有着青春少年的纯真,另一方面,他又比同龄人多了一些圆滑。
说起来很小的时候张建军对孟昭莲就有一种懵懂的情愫。那时候他就觉得没有哪个女孩比她更漂亮。当时也有邻居跟他开玩笑,说长大了可以娶她当媳妇。他们在一起玩泥巴,一起读私塾,下学后一同回家。
可随着年龄的增长,两个人的关系反而淡了。男女授受不亲的观念让很多东西渐行渐远。可是,就因为这样一个动荡的特别的经历,让所有的记忆又回来了。所有的感觉,以前没有过的感觉,这下子全都来了。
而此时的张建军,也正是需要情感慰藉的时候。深受十里八乡敬仰的父亲走了,他一下子变得形单影只,居无定所。恰恰是孟昭莲和刘子清她们,让他迅速从悲伤中走了出来,因为他忽然间就感受到了一个男人的责任与成长。小伙子本来就精明,在这样一个恶劣环境中,他反倒越发成熟起来。可是情感这东西跟成不成熟关系不大。孤身一人的张建军已悄然陷入到苦涩的相思之中了。
那一次刘子清把他当成孟昭忠,将孟昭莲和他两个的手放在一起时,他体验到的是过去从未有过的感觉。他曾无数次为这种感觉而羞愧,也一次次被这种感觉所唤醒所陶醉。尤其是夜深人静之时,他会不自觉地想起那双柔软润滑的手,以至于辗转反侧无法入眠,只能在自己的身体里寻求某种方式,以此来释放那些蓬勃贲张的冲动。
蔡大脚的那个玩笑更让他心神摇曳。自己想说的话被别人说出来了,这不正是他想要的吗。尤其是孟昭莲那天竟没说什么,难道这算是默许了吗?张建军感觉总是一头雾水。
让张建军郁结难解的,正是他一直搞不清孟昭莲的真实想法。他对她还处在周敦颐《爱莲说》的某句话里,那就是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这些都无所谓,毕竟时间还长,什么都可以慢慢来。但是刘子清之前的那些举动让他觉得问题远不止那么简单。
老人要表达什么,他心里很清楚,那绝不是要他张建军和孟昭莲在一起。那个人不是他,而是孟昭忠。是的,就是孟昭忠。老人想要的是孟昭忠和孟昭莲在一起。老人抓住他的那双手应该是孟昭忠的,他不过是孟昭忠一个虚无的影子罢了。
有时候某些含糊的片断或记忆一旦被另一种事物触动,这些东西可能一下子就蹦出来,让人恍然大悟豁然开朗。看来孟昭莲真的只是孟家的养女。张建军不知道孟昭莲本人了不了解真相,更不知道她现在又是如何想的。还有更复杂的,那就是他不知道孟昭忠是不是了解这里面的内幕,还有他是不是知晓老人的这个意愿,他个人是不是同意。几天来这一系列想法让张建军的大脑受尽了折磨。
如果孟昭忠突然出现,张建军一遍遍苦闷地设想,那该是一场怎样的结局呢?
还真是想什么就来什么,就在这一天的下午,有两个着灰军装的士兵来到了天罩山。
说起来也巧,这一天正好张建军负责站岗。女人们都在山后面做饭,男人们去割稻还没回来。几十人简陋的宿营地只有立在山路边的张建军和靠在古树下的刘子清。
“请问你们这里有叫刘子清的娭毑和叫孟昭莲的细妹子吗?”士兵的问话很是客气。
张建军稍稍迟疑了一下,特别肯定地回答,“没有,没有,我们这里就没有姓孟的。”
两个士兵环顾了一下四周,没再说什么。
“昭忠,昭忠……”远处的刘子清突然大声叫起来。
两个士兵猛地愣了一下,其中一个问道,“昭忠,谁叫昭忠?”
“我叫昭忠,我叫昭忠。”张建军边跑边喊,“娘,我在这儿。”
来到刘子清的身边,他半跪下去,自然地握着老人的手大声说,“娘,你有什么事吗?”
“昭忠,昭忠……”刘子清抓着张建军的手轻轻地摩挲着,眼睛空空地向着远方,表情里充满母亲特有的爱怜。
两个士兵看了一会儿,然后默默地走了。
张建军冒了一身的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