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作品:《秋水长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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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荆山坳卡点是日军南下的便捷通道。现在这个据点被陶明亮的独立营夺回来了,目的就是要把它变成一块前沿阵地,阻击过往的鬼子。


    就一个营的兵力,而且大部分是新兵。困难可想而知。


    由于副连长在战斗中牺牲,刁凌云直接提升为副连长,班长苏伟强任一排长,阮晓天任一班长。孟昭华则被任命为一班副。还有孟昭华没想到的,刁凌云竟然破天荒地在全连面前表扬了他。


    “从今往后,你们谁都不许瞧不起新兵,包括新兵自己。看到没有,他也是新兵。”刁凌云用手指着孟昭华大声说,“可打起仗来,有几个比得了。”


    孟昭华脸色潮红,手心沁出了汗。要知道一般人可入不了他刁凌云的法眼。


    这句话也让阮晓天很受用。这个四十多岁的新兵逢人便讲,“副连长说的太好了,我不也才当几天兵就提升了,虽然只是个班长,但也带上了‘长’字,光宗耀祖啊!”


    更有孟昭华想不到的,陶明亮营长也记住了他的名字。在全营干部会上专门拿他当典型作例子。他背后还跟张雪松连长讲,“这小子是块好材料,让他再历练历练,太快了也不是好事。”那意思很明显,就是以后还要重用。


    独立营的战斗力在这场突击行动中得到了锻炼,尤其是新兵们在一夕之间就经历了真枪实弹。官兵士气高涨,信心猛增。


    营长陶明亮却不敢有丝毫懈怠,亲自拿着铁锹跟官兵一起修野战工事。


    为了赶时间抢进度,官兵们日夜奋战。原先的卡点就直接废掉了。马路上挖开了几条宽达一米多的壕沟,防止敌人汽车通过。两边山上构筑了不少简易工事,有攻有防,功能各异。埋设地雷的大坑小坑也挖了不少。


    孟昭华他们班的防御工事设在半山腰上。


    这个上午,薛华晨干得十分卖力,汗水和泥土在他稚嫩的脸上勾画出好几道印痕。


    “唉!”小伙子叹了口气,“要是没有鬼子多好,我还在学校里读书呢!”


    孟昭华也跟着喟叹,“就是,那样我没准能上大学呢。”他赤裸上身,汗水顺着脊背直往下淌。


    “不知道我们啥时候才能把鬼子赶走?” 薛华晨一边往战壕上铲土,一边恳切地发问。


    “这个不好说,少则五年,多则十年,应该不会太久了吧。”


    “如果能活到抗战胜利就好了,那样咱也可以过几天太平日子。”


    “说什么呢,你才多大,刚上战场就发这种感慨。放心吧,小日本就那么几个鸟人,他们把战线拉那么长,早晚是要灭亡的。”


    “昭华哥,那你说这次鬼子会什么时候来呢?”其实这个问题他已经问过好几个人了。


    “谁知道呢,也许说来就来吧。”孟昭华敷衍着回答。


    有时候地球就是这么邪。孟昭华猜得没错。两个独立步兵大队的鬼子正呼呼啦啦向这边扑过来。


    陶明亮已经接到电话通知。按照上面的意思,此次作战的重点是封锁迟滞日军南下,同时消灭敌有生力量。


    一场恶战即将打响。


    火速埋雷。马路上,山脚下,所有地雷很快布设到位。


    孟昭华知道,是鬼子要来了。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隐蔽起来的官兵就看到了远处的滚滚黄尘。


    日军车队正向荆山坳卡点驶来。


    车子越来越清晰,速度越来越快。


    忽然“轰”地一声巨响,鬼子的头车碾上了地雷,几个鬼子直接窜上了天。


    紧接着又是一声,这一声比上一次更剧烈。第二辆车也瞬间报废。


    跟在头车后面的摩托车还没反应过来,冲出没多远也碰上了地雷,车子直接被爆炸的气浪掀飞。骑在车上的鬼子在半空中旋转了两圈,连同破碎的摩托零件一起重重地散落下来。


    后面有几辆车刹车不及,直接追尾撞成一串,几个鬼子从后大箱甩了出去。


    隐蔽在战壕里的孟昭华看得过瘾,握着拳头几乎忍不住要欢呼。


    “撤,后撤!”日军大队长井手乌太郎大佐歇斯底里地大声喊叫着。他最先从爆炸的震撼中反应过来,而此时绝大部分惊魂未定的鬼子还处在迷茫当中。


    打!哪能给他们喘息的机会。陶明亮打响了第一枪。


    枪声就是信号。躲在掩体后面的官兵一起朝鬼子猛烈开火。铺天盖地的子弹和呼啸而落的炮弹顷刻间让鬼子乱作一团。


    谁都没想到,班长阮晓天打起仗来是那么凶猛。看来这一仗结束,“阮小二”这个外号就再也没人叫了。


    他用的可是重机枪,据枪射击各种动作熟练得很,哪里像个新手。


    “哒哒哒……哒哒哒哒……”子弹从枪口里激射而出,闪耀起串串火舌。敞棚里的鬼子当场仆倒一片。


    薛华晨认真地据起汉阳造步枪,按照孟昭华过去讲给他的动作要领,瞄准,击发。不错,好似打中了一个。小伙子的脸上露出一丝惊喜。他轻轻拍了拍被后坐力震得发麻的肩膀,继续寻找目标。


    刁凌云更狠,专打鬼子的汽车油箱。几辆车子爆燃,天空中扬起滚滚浓烟。


    训练有素的鬼子利用车体还击,边打边撤。后方车队的炮兵分队开始用六○炮攻击山上火力集中的散兵壕。


    不断有人员伤亡。


    独立营毕竟新兵居多,实战经验严重不足,有的甚至直接把身体暴露在外,炮火来了都不知怎么躲。鬼子一瞄一个准。


    由于车队纵深长,山上轻武器的射程达不到。大批鬼子开始在后路分散集结。


    井手乌太郎也已安全后撤,正与几个中队长躲在一块大岩石背后,指手划脚部署着如何反击。


    受地形的限制,此次独立营的战术运用比较简单,就是利用山上的多个火力支撑点,切断公路,层层阻击。也就是说,只要鬼子过来,就不能让它过去。


    狡猾的鬼子开始展开大规模炮击。日军每个步兵大队都有一个重机枪中队,配备山炮两门,步兵炮三门。


    简易工事显然挡不住六○炮弹。有人开始往山顶上奔跑。官兵的伤亡在不断增加。新兵的心理防线变得异常脆弱。


    这边陶明亮也在指挥炮击,由于能见度低,炮弹的命中率不高。山下的汽车倒是轰翻了不少。


    遮天蔽日的炮击仍在持续。山上炮弹的数量有些吃紧。


    一连的阵地由于离马路近,所以遭受炮击的损失最为惨重。弹坑边散乱的一块块金属弹片,无言地诉说着战斗的惨烈。


    独立营的新兵绝大部分都是第一次参加实战,大家在一起的时间又短,除了一个班的相互间有个了解,说实话连队干部对手下的兵有不少都还不怎么熟识,大多只能认个大概,混个脸熟。现在被鬼子这一通炮火铺天盖地一砸,有的新兵还没搞清怎么回事就牺牲了,有的面目全非被盖在浮土之下,甚至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


    “昭华哥,你说我们能活过今天吗?”分散卧倒的薛华晨冷不丁冒了一句。


    “又来了你。放心吧,没事,鬼子的炮稀,砸不到咱们这儿。”


    孟昭华的话刚说完,一发炮弹就飞了过来,“轰”的一声在他们身后坠落。爆炸卷起的尘土和碎石,重重地倾泻在两人身上。


    孟昭华滚掉身上厚厚的一层土,匍匐到薛华晨旁边,“兄弟你没事吧?”


    薛华晨轻轻扬起头,神色慌乱地问,“我还没死吧?”


    “行了啊你,不就是一发炮弹吧,不算事。”


    薛华晨抹了抹脸,“我以为这回肯定活不成了呢,好恐怖啊。昭华哥,我不想死,我好害怕。”


    孟昭华推了他一把,“别再胡说,动一动,看看哪儿受伤了没有。”


    薛华晨轻轻打了个滚,“好像没事,哪都不疼。”


    “我就说吗,不要一惊一乍的。放心吧,有我在呢,保证你没事!”


    “真的?”


    “真的!”


    由于是轻装,日军的炮弹并不多。炮击结束,鬼子开始直接往山上冲。他们知道,只要山上还有兵,他们是不可能从这里过去的,除非长了翅膀。


    这样独立营的优势就变得明显起来,毕竟是居高临下。官兵们纷纷扣动扳机,狠命地往鬼子身上喷洒子弹。


    排长苏伟强神情专注地转动着机枪,最后连枪管都打红了。


    鬼子仗着人多势众,借着炮火向山上猛攻。


    指挥官井手乌太郎举着战刀,在鬼子兵后面哇啦哇啦乱叫。


    有的鬼子身中数枪,依旧咿咿呀呀怪叫着向上猛冲,有的更直接引爆了后腰上别着的一嘟噜手雷。


    鬼子兵如亡命徒一般发起一次又一次反扑。


    日军的重机枪中队这时候也显出了它的独特威力。一个机枪手死了,另一个马上顶上去,战术动作同样娴熟。


    独立营这边的武器就差得多了。大部分新兵只配了汉阳造,他们对老兵手上的装备好多都不会用。而火力点强的地方正是鬼子的重点打击目标。有的老兵操作手牺牲了,迫击炮就扔在那儿,新兵捣鼓半天也用不来。战斗力大不如前。


    几个波次的强攻之后,鬼子那边的枪声忽然就歇了。


    不知不觉中,太阳已然收起强烈的光,安然地依偎在了山坡上。


    此刻该是晚饭时间。薛华晨感觉肚子空得只剩下了两张皮。军用水壶里的水早就见了底。粗布缝制的长条干粮袋还扔在战壕边,一想到里面干得噎死人的炒面,他更觉得干渴无比。汗水都流干了,满嘴的干咸苦涩,红唇上泛起片片痂皮。背上的衣服也凝结了一层白白的盐渍。


    薛华晨晃了晃水壶,然后颓然地甩到一边。水壶早就空了,再渴也得忍着。


    “喝我的!”孟昭华举着水壶凑了过来。


    薛华晨摇头拒绝,但喉结还是跟着动了一下。


    “快喝吧,我这儿还有小半壶呢。”孟昭华微笑着说。


    “那你先来吧。”薛华晨的喉结又动了一下。


    “你先!”


    薛华晨接过水壶,微微起身,小心翼翼地拧开盖子,一丝湿润扑面而来。他的手有些抖,干裂的嘴唇也抖动着,当他颤抖着把壶口放到嘴边时,看到孟昭华正仰着头一脸灿烂地望着他。


    薛华晨竟有些害羞,冲孟昭华挤出一丝纯真的微笑。孟昭华也跟着阳光般笑了一下,然后把头扭向了远方。


    孟昭华痛快淋漓喝了一大口水。水被晒得有些温热,但却是无比的清爽甘洌。


    “闪开……”


    随着这急促的声音,薛华晨猛地被撞到一边,同时枪声响起,孟昭华扑倒在薛华晨身上。


    鬼子的冷枪贴着孟昭华的衣领飞了出去。


    孟昭华的后脖颈被擦出一道浅浅的血痕,平安扣的线也被蹭断了。有细细的血洇出来,像一条长长的蚯蚓,红色的蚯蚓。


    这一枪本来是射向薛华晨的,孟昭华发现后替他挡了子弹,救了他一命。


    薛华晨已经被吓得瑟瑟发抖。


    “华晨,华晨,你没事吧?”孟昭华声音嘶哑地问


    “没事,我没事。”薛华晨惊恐地说。


    两个人下了壕沟。孟昭华用手摸了一把后脖梗,能感觉到粘粘的血,他晃了晃脖子,知道自己没事。


    “昭华哥你流血了。”薛华晨慌乱地探过头来,随后取出身上的急救包,想用棉花绷带给孟昭华包扎止血。


    “甭管它,只是蹭破点皮,我感觉得到。”孟昭华若无其事地说。


    “昭华哥你脖子上有根红线,好像……已经断了。”


    “是吗?”孟昭华神情自然地回应着,但在心里却暗暗对自己说,“好险啊!”


    “都是因为我。”薛华晨弱弱地说。


    “说什么呢你,都是兄弟,不说这些。”孟昭华拍拍薛华晨的肩,给了他一个明亮的眼神。


    孟昭华取下平安扣,断绳上有丝丝的血,他小心翼翼打了结系好,随后将平安扣在脸颊轻轻贴了一下,又重新挂在了脖子上。


    山下密集的枪声又响了起来。鬼子再一次发起反击。


    刁凌云提着枪,从另一个战壕奔了过来。


    “打起精神,继续战斗吧!”刁凌云声音沉沉地说。


    小鬼子刚塞饱肚子,不要命的劲头又卯上来了。一拨连着一拨,以手雷作掩护,顶着弹雨绕着圈子往上冲。


    孟昭华直接跪在战壕上,歇斯底里吼叫着向山下横扫。火蛇在枪口处飞舞,不断有鬼子被击倒。他心中怒火燃烧,直杀得眼睛都红了。


    刁凌云一直守在旁边,整个身体也暴露在外,配合他往鬼子身上疯狂扫射。


    鬼子兵终于退下去了。


    “下到壕里去!”刁凌云跳下战壕的同时,也拉了孟昭华一把。两个人顺利跃进壕里。


    孟昭华已经打疯了,刚下去就又探出头来寻找目标。这样他也就成了人家的活靶子。战场上枪声越平静时反而越危险,这时候往往一打一个准。一个隐在侧面山石后的鬼子把枪口瞄向了他。


    旁边的刁凌云发现了情况,这个经验丰富的小个子总是那么机敏。他猛地把孟昭华往边上一推,两个人一同倒了下去。鬼子的枪响了,孟昭华毫发无损,又躲过一劫。


    刁凌云满嘴骂着脏话,扔了枚手榴弹,又补了几枪,直接把那小鬼子给灭了。


    山野忽然间变得异常冷寂。


    “咱们这边,还剩下多少人?”指挥壕里,陶明亮声音沉重。


    “我刚看了一下,加上伤员,不足九十人。”旁边的营部通信员回答。


    对面山上的枪声也已变得稀疏,估计也没剩不下多少兵力。


    暮色来临时,陶明亮接到五十八师师长亲自打来的电话,大意就是现在全师兵员吃紧,已无兵增援,干部方面独立营可视情自主任命。还有,根据总体布防情况,独立营的阻敌任务已基本完成,如果坚持不住,可随时撤退。


    陶营长的口气不容置疑,“坚持不住我们独立营字典里就没有坚持不住的这四个字,要么战死,要么坚持,哪怕只剩一兵一卒,我们也要与阵地共存亡!”说罢即挂断电话。


    “通知战壕里所有的人,各关节点留一人值守,其他人员过来集合,我有话要讲。”陶明亮语气沉重地对通信员说。


    在长长的指挥壕里,陶明亮营长站在刚整合的队伍前面,表情庄严肃穆,“弟兄们,鬼子还在进攻,这时候如果退却,就不是男人所为。刚才师长在电话里说我们可以撤退,但是,我们有一大半的弟兄已经倒在这里了。我身为一营之长,不想苟活,誓与阵地共存亡。你们中有愿意撤的,现在可以离开,我决不阻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