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沙国，海丰镇。


    温清海在这里住了整整十天了，在这十天里，他发现了许多重要的事。


    比如并非所有人都是行尸走肉的样子，还有一小部分人是正常人。这部分正常人隐藏在人群中，平时和中毒了的人一样，做着和他们相同的动作。


    之所以确定是中毒而不是传染性的疾病，是一位老渔民告诉他的。在温清海想去码头买两条鱼，回来用狗做个试验的时候，他发现那位老渔民的眼睛偶尔会偷偷地看他一眼，随后便装作呆滞的模样，和周围的人群融入到了一起。


    温清海正愁找不到一个正常人问问情况——那帮家伙都藏得太深了，平时也都装得像那么回事儿似的，找不出任何破绽来——这回可好，有个自投罗网的家伙。


    温清海买完了鱼，回家再三嘱咐这几条鱼不能吃之后，便再次回到了码头。在码头闲逛了一天，等卖鱼的渔民全都收摊回家之后，温清海偷偷地跟上了老渔民，一路尾随到了他的住处。


    当他闯进屋子的时候，老渔民吓了一跳，差点儿就喊救命了。温清海也没废话，掏出了二两碎银子和匕首，同时扔在了桌子上，对那狡猾的老头说道:“我问，你答，对错我来判断。”


    见老头还在跟他装傻，温清海指了指碎银子:“答对了，这个。”


    随后，又弹了弹匕首的刀刃，“答错了……这个。继续装傻，我就默认你‘答错了’。”


    老头顿时就精神了。


    “小哥您问，老朽今年六十七，在海丰镇住一辈子了，没有我不知道的！”老头拍着胸脯说道，那力道和底气，可一点儿都不像六十七的。


    “其实也没啥，我就是想知道知道，白沙国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温清海心中哼了一声，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人这种东西，都是越老越成精。


    “您问这个啊……”老头听完，默默地掏出了一个老旧的烟杆，看那烟锅里残留的那层厚厚的烟袋油子，估计得有个几十年了。


    吧嗒了一口烟，老头才慢慢地说道:“那是三十年前的事儿了……”


    “三十年前的事，我一会儿再问，先告诉我这帮人现在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温清海抄起匕首钉在了桌子上，他知道自己要问什么，对他来说，问题的优先顺序很重要。


    “中毒了。”


    “什么毒？”


    “海里的毒。”


    “海里？”温清海皱了皱眉，海里怎么可能会有毒的？


    “那是三十年前的……”“海里什么东西有毒，鱼？”温清海第二次打断了老头的话。


    “海藻，我们叫它‘木头藻’——因为中了这种海藻的毒的人，身体会变得很僵硬、不听使唤，但脑袋还是清醒的，不管你对中毒的人做什么，他们都知道，可就是反应慢了许多。”


    “这……”温清海愣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先不说吃不吃海藻这玩意儿，如此奇异的毒，他还是第一次听说过，“吃海藻的人……都中了这种毒？”


    “哼，小子，外地人吧？”老头吐了口烟圈，拿眼角看了一眼温清海，“山里的？”


    “九阴国人。”温清海坐在了老头对面，又拿了些碎银子出来，这些钱都是他从王后那里得来的——毕竟第三件事是要替她查明这毒的来源，要一些运作资金也是很“合理”的。


    办事归办事，敲人一笔是他的习惯。


    “九阴国海货也不少，怎么可能不知道有些海藻是不能乱吃的？”


    对于老头的鄙视，温清海还真就没办法反驳——他从来都没吃过海藻。


    “……大爷请解惑。”


    “解惑什么的不至于，”老头摇了摇头:“那是三十年……不许打断我！”


    见他还要说话，老头一下子火了:“你这小子不知道什么叫礼貌么？！”


    “……行，您说。”温清海将气咽了下去，心说你这老小子等我问完了的。


    “三十年前，不知道从哪里漂来了一片海藻，就在这海丰镇的海边扎根了。”见他不再打断，老头满意地磕了磕烟锅，说道，“在那之前，人们还都正常，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那阵子我们全镇的男人全都以捕鱼为生，平时吃鱼都是家常便饭。可就在那片海藻扎根之后，整个海丰镇都变了。”


    “那海藻……有毒？”


    “有毒。”老头点了点头，“剧毒无比，吃了就死，大罗金仙也救不回来。”


    “……可你们不还活得好好的么？”


    “原来我们也吃一些别的种类的海藻，可当【木头藻】漂来之后，吃死了很多人，从那之后，我们就不敢吃海藻了。但我们管得住嘴，鱼却管不住。这种毒对鱼的影响很小，它积累在了鱼的身体里，人们吃了鱼就中了毒，虽然不致命，但却也让人变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听到这，温清海算是知道根儿在哪了。


    “后来，很多人不敢吃鱼，改吃了地上的东西，可白沙国耕地少，放牧打猎的也没多少人，菜贵肉贵，人们实在吃不起了，不得已，最后只能吃回了鱼。”说到这，老头低头叹了口气，“有钱的大老爷们吃得起，所以他们没事，像我们这种，离了鱼就揭不开锅的家，要多少就有多少。”


    “那……你们不怕这鱼有毒？！”温清海没法评价这种事，他也穷过，知道这世上有许多事都无可奈何。


    “怕，但总比饿死了强。”说话间，老头又在烟锅中塞满了烟丝，凑到油灯边点了一袋，“在知道吃鱼吃不死，只能变成这样之后，许多人就回去吃鱼了，那时候人人都盼着这【木头藻】赶紧绝迹——都是大海赏的饭，这不是人能控制得了的，可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三十几年。”


    “那您怎么没事？”


    “一开始也是那副样子，而且这毒不是对所有人都有效的，有些人还真就不吃这一套。老头我就是这类人，最开始吃的时候也是四肢僵硬，身体不听使唤，走路都跟中风了一样。后来身体慢慢习惯了，也就好了。”


    “那为什么还要装作中毒了的样子？”这点温清海就有些不理解了——既然都好了，为什么还要装成那样？


    “你今年多大了？”老头没回答，反而反问了他一句。


    “……二十一。”温清海有些摸不着头脑——和自己的年龄有什么关系？


    “唉，你还年轻，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老头的声音一下子变得沧桑起来，“小子，你听着，人心这种东西，比那【木头藻】要毒上万倍。老头问你，一个小村儿，里不出外不进，大家都穷得叮当响，而且都没什么背景。忽然有一个人捡了钱发财了，你猜其他人会怎么做？”


    听到老头这样说，温清海一下子就明白了。


    ——看来自己经历得还是太少了，温清海想。他知道人心险恶，但没想到会到如此地步。


    “人就是这样，见你好了，孤立你，见你不行了，欺负你。一两个人也就这样了，但当大家全都一样，就你一个特立独行的时候，那么你就连喘气儿都是错的。这帮人只是身子不听使唤，脑袋可灵光得很，说坏你一手就坏你一手，都不带给你留机会的。老头我要是不装成这样，几十年前就没了，哪儿还有六十七可活。”


    “……受教了。”温清海收起了匕首。虽然人老成精，但很多时候，也是被逼成这样的。


    “你也别全听老头我瞎说，你还年轻，外面的世界挺精彩的，而且看你这两下子，练过吧？练过就好，等你强大到没人敢来欺负你的时候，也就无所谓了。”老头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你问老头我这种事，怎么，有人托你来办的？【珊瑚王】？”


    “老爷子明察。”温清海没有否认，这种事没什么可隐瞒的。


    “哎，国成了这样，那老家伙也挺难受的吧，不过听你承认了，老头我心中还是稍微宽了一点儿，起码那皇帝老儿还记得我们这些刁民。”


    “【珊瑚王】……已经死了。”


    听到这个消息，老头一下子愣住了，看来他们的王的死讯还没传到这边来。毕竟是半个多月前的事，而且百姓都这样了，知不知道其实也没多大影响。


    “……怎么……死的？”


    “我杀的。”温清海将和王后的交易说了一遍——也许是这些事压在心中太久了吧，平时他还能和修桦说说，现在只剩他自己一个人，还有两个刚刚才有交流的公主，说实话，他的压力还是很大的。


    这老头虽然市侩，但作为一个聊天的对象还是没问题的。反正这家伙也活不了多久了，就算是去报了官，他也有办法脱身。


    在他的手中，还捏着一块王后给的令牌，这是他给自己留的后路——就算衙门口的人找上门了，他也可以说是这老头胡说八道。


    一个算是半个皇室的【钦差】，一个是打渔的、半截儿入土的老头，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衙门的人会相信谁。


    所以他不怕祸从口出。


    “……算了，都是大人物的事儿，跟我这刁民也没什么关系。”老头听完沉默了许久，只是眼角多了些浑浊的闪光。


    这么多年，他一直期盼朝廷能想想办法，看现在这样子，王室正在忙着谋权篡位，估计在自己死之前，是看不到这事儿解决的那天了。


    “我来就是解决这件事儿的，可惜，听您老这么说，这事儿估计成不了了。”温清海也有些沮丧，就算自己盗得来天下的宝藏，也拿大海没有任何办法，“既然如此，那小子我就告辞了，这钱您拿着，小子我虽然不是什么正经人，但规矩还是懂的。您老……多保重吧。”


    说着他就准备离开，可还没走到门口，就被老头给叫住了:“你等等。”


    “大爷，还有事？”


    “有。”老头是个痛快人，说话也是一板一眼的，大概是这辈子活得通透了吧，“你先坐下，容老头我想想。”


    温清海听话地坐了下来，老头沉吟了半晌，抽得满屋子都是烟，跟着火了似的，呛得他直咳嗽。终于，在他快受不了的时候，老头才缓缓地张嘴说道:“老头我也是听说的啊，小时候听我爷爷那辈的人说的，听说……【木头藻】在很久之前也来过几趟，但都被灭了。那时候【木头藻】还不叫这个名字，这名字是我们这代人给起的。至于之前叫什么来着……谁都记不住了，太久了。”


    “这……”听到这，温清海的眼睛一亮，心说还有别的办法？


    “那时候……记得是蜃楼国还是哪儿的人来着，带着一种药粉来，撒到海里，【木头藻】就都没了。不过这事儿过得太久，谁都不知道那药方叫啥了，只是隐约记得，来的那人姓……姓‘徐’，还是‘项’……”


    老头想了半天，温清海也不敢打断，他摸着山羊胡子，一连说了好几个发音相近的字，直到他说出了【修】这个姓氏，温清海才一下子站了起来。


    天下姓【修】的，只有他叔父修禅和他老婆修桦。


    “那人说一本书上记载了一个方子，他是按照那个方子上所写来配的药，那本书听说也很有来头，好像是始皇帝，也不是他哪个妃子写的，是专门应对大海产生的种种问题……哎哎哎你干嘛？！把烟杆还我！它陪我大半辈子了！你把它弄坏了老子跟你拼命！”


    温清海夺走了他的烟杆，走到门口推开了门打开了窗，一边闪着烟一边将烟杆放在了院子里:“抽抽抽，抽死你得了！房子都快着火了没看到啊！咳咳咳……”


    “大爷，”等屋子里烟散了散，温清海重新回到了桌边，将想要出去拿烟杆的老头按了回去，“那本书，你记得叫什么名字么？”


    “那谁记得清啊！这都多少年了，那时候有没有我祖宗还不知道呢！不过……海透县县衙中应该有记录，你不是那个什么【饕餮】么，那么多皇城你都进过，进个县衙门应该不算什么吧。”


    “行了。”温清海第三次拿出了银子——这次是一整块，二十两，“大爷，多谢！”


    “拿走，老头我不缺钱。”


    “缺不缺钱是你的事，刚刚你的那些话，可值千金！”


    离开了这老烟枪的住所，温清海马不停蹄地回了住处——幸亏他回来得及时，再晚一会儿，那两位公主就要把鱼给炖了。


    没办法，他走的时候没做饭，这俩公主在屋里饿了一天，实在是有些熬不住了。


    “吃这个，不准吃鱼。”温清海将馒头放在了桌上，接着二话不说就开始收拾东西。听他这么说，姐妹俩也只能咽着口水，依依不舍地将鱼放在了一边，拿起馒头和咸菜啃了起来。


    第二天一早，三人马不停蹄地赶往了海透县县城——本来昨晚就要走的，但这两天阴天，晚上黑得实在看不到路，不得已才等了一晚。赶到了县城安顿好了她们，等到天再次黑下来，温清海换上了夜行衣，独自出门潜入了县衙。


    时间紧迫，他已经顾不得偷了。在摸进了县太爷的卧室之后，他直接用匕首压着对方来到了书房。


    县太爷吓得都快尿裤子了，他还没见过如此大胆的贼，本来还想喊个救命，可当他看见衙门院子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几位值班的衙役之后，就一句话都不敢说了。


    “记载县城过往历史的书在哪？”将县太爷按在椅子上绑好，温清海环视了一圈偌大的书房——看来将这家伙绑来是对的，这要是他自己找，那得找到猴年马月去？！


    县太爷哆哆嗦嗦地指了一个方向，温清海拿着油灯来到那个书架旁，开始一本本地翻了起来。


    听那老头说，这件事有年头了，所以他从最老的记录开始翻。终于，经过了大半个晚上的努力，功夫不负有心人——当外面已经敲响四更的时候，总算是找到了想要的东西。


    揉了揉干涩的眼睛，他开始翻起那本古老的记录。


    那时候，白沙国还不叫白沙国，而是【竖沙国】，事情发生在【含沙】年间。【含沙历】二十一年，东海生毒潮，潮中夹杂着大量毒藻。一名【修】姓男子听闻此事，带着一种药过来解决了这些毒藻。


    当时的【含沙王】为表谢意，亲自设宴款待了这名【修】姓男子，谈话中，【修】姓男子透露，这种药来自于一本古老的典籍，这本典籍名为《伏海十法》，记载着数十种特殊方法，专门应对大海带来的各种灾难，是从始皇帝时期流传下来的遗物之一。


    为了保证这种事不再发生，【修】姓男子甚至还抄了一份留在了【竖沙国】，就是不知道还留没留在【珊瑚宫】。


    【始皇遗物】——又是【始皇遗物】，温清海已经了解了许多这位传奇皇帝流传下来的东西，越是了解，他就越是佩服这位皇帝。


    【极乐丹】、《佰操释义》、【铁衣纺织】、《阴阳怪奇志》……不管是那种，无一不是治世的奇谋——现在他怀疑，就连那本《阴阳怪奇志》，除了武功之外，也还藏着什么别的玄机。


    加上罗烟从比翼国抢来的、关于种植技术的那本《万物生长》和现在的《伏海十法》，已经有六种遗物被找到了，剩下的就算完全不管，仅凭这六种，已经足以让一个国家成为顶尖的大国。


    找到了治海的方向，温清海将书名抄下来，小心地保存在了怀里。接着，他走到了还在打着哆嗦的县太爷身边，掏出匕首割开了绳子:“钱放哪儿了？”


    既然来了，哪有不拿的道理？


    回到客栈，天已经亮了。温清海带着早饭回去，喂饱了这两个生活能力十等残废公主，三人买了辆马车，一路赶回了【珊瑚宫】。


    本来赶车这个活儿是两位公主轮流做的，他打算好好休息一下，可当他醒来发现马车竟然完全朝反方向前进之后，就再也不敢把马鞭交给这俩小姑奶奶了。


    一来一回耽误了好几天，终于在四月二十五这天，三人重新回到了【珊瑚宫】。


    温清海丝毫不担心自己会暴露，毕竟杀了【珊瑚王】的人是【饕餮】——既然是【饕餮】动的手，跟他【温清海】有什么关系？


    当面见了王后——哦，现在是【摄政王】了——之后，温清海将想要的东西说了出来。要说这个女人虽然心狠手辣连自己夫君都下得去手，但办事方面还是很利索的，当时就让人去宫内的藏书阁寻找这本传奇的《伏海十法》。


    来这里是因为比较近，不然的话，他都打算回去直接问问修桦了。可现在他离蜃楼国很远，一来一回就得一个多月，时间浪费得太多了。


    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还有着一群人藏在不知道什么地方，正打算抢他手中的《阴阳怪奇志》——那群人不知道书已经被送走，估计还都等他冒头呢。【山海图】这帮家伙做事不折手段，若是现在回去，免不了会有一场恶战。


    在【珊瑚宫】中等了两天，最终却得到了一个让他绝望的结果——查无此书。温清海有些疲惫地叹了口气，看来只能赶回家问问自己老婆了。


    自从来到白沙国之后，他就一直都在疲于奔命，一天都没有休息过。想着又要跑那么远，温清海就感到一阵无力。


    “殿下，温公子。”就在他打算收拾东西走的时候，一个老臣弓着身子禀报了一声。


    “说。”王后应了一声。


    “老臣或许知道这本书的下落，当年【竖沙国】被灭国之后，宫里的所有东西都被一抢而空，既然《伏海十法》是如此重要之物，必定会被妥善保存，老臣想……或许会在那帮强盗的手里？”


    “这都多少年了，谁知道当年【竖沙国】是被谁灭的啊……”温清海摇了摇头，心说这家伙真是老糊涂了。


    找那帮强盗的难度，和找书的难度，几乎就是完全一样的。


    “温公子有所不知，”老臣弓了弓身子，朝温清海说道，“当年灭了【竖沙国】之人，也建立了自己的国家，本来【竖沙国】是他们所建的国家的一部分，后来太祖爷起兵，才将这里变成了【白沙国】。”


    “哦？”温清海挑了挑眉毛，“哪个国家？”


    “北方。”老臣抬头看了看大殿之外的方向，“陀幕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