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琉璃弹珠
作品:《书说江湖半尺寒》 黑夜之中,几个人影急匆匆地奔跑而过,当这些人经过一道窄巷不久之后,另一批人来到了他们原来的位置上。
“哼,跑得真快。”一位嗓音很粗的大汉朝地上吐了口口水,朝身边的人看了一圈,“往哪边跑的,看清楚了么?”
说完等了半天也没听到回应,大汉骂了句废物,指挥着这些人兵分三路追了过去。
当他们消失在黑夜中时,路口的几只竹筐轻轻晃了晃,接着一个盖子打开,温清海从里面探出头来。在确定安全了之后,他跳了出来,轻轻踢了旁边两只竹筐一脚,同时将塞在第四只竹筐中的殷晴拉出来背在了身上。
事到如今已经顾不得男女之别了,樊玲已经背着她跑了很久,韩彩墨这家伙的体力根本就指望不上,只能自己先背上一会儿。
“接下来怎么走?”
“西北边。”韩彩墨回想了一下周围的地形,又掐了掐指头,率先跑向了西北边那条路。
一路跑到底,总算是跑出了村子,之后三人一路向北,一直跑到了天亮才停了下来。
四人都累得够呛,韩彩墨不用说了,她那细胳膊细腿儿的,能坚持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温清海和樊玲也没好到哪去,两人轮流背着殷晴负重跑了大半个晚上,此时也是累得连话都说不出。
“对不起啊,连累你们了……咳咳……”看着坐在地上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三人,殷晴感觉一阵愧疚。
“就当……锻炼身体了……”温清海摆了摆手,心说彼此彼此了,你身上的伤大概也是因为我而受的。
追他们的人是【黎门】的人,不知道这帮家伙从哪得到的消息,知道了殷晴所在的地点。在温清海将她带回客栈的第二天,黎门的人就找上来了。
对于这群咄咄逼人的家伙,温清海一开始打算将他们全都干掉,但韩彩墨却说现在尽量不要和他们起冲突,最好是先跑。于是几人假意要上楼带人下来,却从另一边的楼梯下去从后门跑了。
黎门的人当然不会善罢甘休,一直追了他们好久,直到现在才彻底甩掉了这帮人。
“我说,小晴啊……”樊玲好容易喘匀了气儿,她喝了口水朝殷晴问道:“你是不是拿人家什么东西了?要不然你把他们掌门的爹妈还是哪个亲戚的给弄死了?”
“这……”殷晴仔细想了想,她还真就没拿过什么东西,“当时我就是教训了一下那帮人,完事了我就走了啊。”
“那他们怎么跟追杀父仇人一样……咳咳……”樊玲喝得急了,差点没翻上来。
“那些都不重要。”温清海摇了摇头,将一张人皮面具拿了出来,一边照着随身的小铜镜往脸上贴一边说道,“重要的是得先买点儿药去,我们走得有点儿急,药什么的全都忘在客栈了。”
看着温清海麻利的动作,韩彩墨戏谑地笑了笑,“哟,这么积极,看上人家了?”
“胡说八道啥呢。”温清海白了她一眼,就是这一回头,让剩下的两个女人全都看直了。
茵藤国的时候她们见识过这小子的变脸术,但此时看他现场变成了另一个人的脸,两人全都吃了一惊。
“要是她死了,我这么多天的辛苦不是都白费了……你们看什么呢?”温清海皱了皱眉,看着两个女人呆愣愣的目光,“别看了,谁有多余的外套借我一件。”
“……你又装女人啊。”樊玲一边说一边脱下了自己的外套递给了他。
“装女人安全一点,你们在这别动,我回村子一趟,下午回来。”温清海说着提起【龙脊】就要出门,可转念一想,又将兵器放了回去。
路上他和那帮人动过手了,【龙脊】太过显眼,容易被发现。
“拿着这个。”樊玲掏出了自己的护身匕首扔给了他。
“谢了。”温清海接住匕首掂了掂,朝她挥了挥,转身窜出了树林。
还好这里的山地比较多,晚春时节许多数都已经抽芽开花,能够遮蔽她们的身形。
回到了村子,温清海买了药就往回走,路上还被黎门的人拦住一次。但对方见他是个【女人】之后,就放他走了。
“哼,算那女的走运,下次抓到她,非报了我们少主的仇不可!”
“师兄,你说那女人能不能是枭门那边请来的,专门给我们少主使绊子的?”
“难说。不过不重要,杀人偿命,何况是我们少主的命。黎掌门可说了,不带着那个女人的人头,我们这十几号人谁都回不去。”
温清海装作害怕的样子走得很慢,刚刚拦住他的那两个人所说的话,他听得一清二楚。
顿时,一阵疑云笼罩在了他的心头。
快步赶了回去,三个女人已经不在那里了。不过她们留下了路标,跟着路标一路寻找,在一间破旧的山神庙中找到了她们。
“还挺快。”韩彩墨接过了药,挥手让他回避,温清海识相地走到门口看门,等到她们替殷晴换完了药,他才重新走进去。
“殷晴,我有事要问你。”温清海咬了口馒头,这是他顺路买回来的,“你是不是杀了黎门的少主。”
“没有啊!”殷晴恢复得不错,饭量也上来了,几口就吃了一只馒头,她鼓着腮帮子愣愣地看着问她话的少年,“无冤无仇的我杀人干嘛啊!不过是路见不平而已!”
“你先别紧张。”温清海摆了摆手让她冷静一下,然后将白天听到的那些话说了一遍。
“也就是说……”韩彩墨看着眼前的篝火,搓着手中的馒头想了想,“他们也被算计了?”
“没错,借刀杀人。”温清海向篝火中添了点木柴,接着说道,“对方可能借着你和黎门的冲突从中作梗,先弄死了他们的少主然后嫁祸给你,让你成为他们追杀的目标。”
“为什么啊!我又没在这边得罪过什么人!”殷晴听完愣了一下,随后直接就火了——凭啥让她来背这个黑锅?!她就是个路过的!
“可能是因为我。”温清海指了指自己。
“你?”
“还真有可能是他。”韩彩墨若有所思地说道,“不光是你,追我们的也有一批人,这批人似乎是【东勤侯】罗洪的人,而且还知道你们俩认识,想着顺着你的这根‘藤’,能摸到他的这只‘瓜’。”
“但他们怎么知道我们互相认识的?又怎么会知道我们是同路的?”温清海心中的疑云就是这个,他感觉好像有一双眼睛时刻都跟在自己的身边,将自己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一想到这,他就感觉有些毛骨悚然——究竟是谁有这么大的能耐?!
难道是那【山海图】的【巴蛇】?!
可就算是【巴蛇】,也不可能将他摸得如此透彻。
“你好好想想,到底得罪过什么大人物了?”韩彩墨看了一眼温清海。
“那可多了,当年我偷过最大的官儿是个相国,九阴国的,可我就拿了他几件宝贝,充其量不过几万两,犯得着追我这么久么?况且他是怎么借到罗洪的手来杀我的?”
“咳咳……咳咳咳……”樊玲用力捶了捶自己的胸口,她被温清海这句“几万两”给呛到了,“我说小哥啊,几万两还不多?!你还想偷多少?!”
“除了他呢?”韩彩墨摆了摆手示意樊玲别插话。
“还有两个将军府,五个郡府,三十九个县衙门,四十四户商家……”温清海皱着眉掰着手指算着自己过去的“战绩”,虽然他的记性很好,但想一下子说清楚自己偷过的所有人家还是要好好想想的。
“拢共十几万两的黄金——就这些了。”他足足盘点了半炷香的时间才将自己偷过的人家挨个报了一遍,可最后也没想出来到底是谁要跟他过不去。
“我出去吹个风,你们聊啊,你们聊。”樊玲实在听不下去了。虽然她不在衙门工作,但她的为人很正直。要不是有求于这小子,她真想将这家伙五花大绑扔到衙门里去。
十几万两,还黄金——这小子也不问问青丘国一年的税收才多少钱?!
唉,跟这玩意儿相处过那么久,看来自己也不干净了——樊玲看着天上的月亮,有些落寞地想着。
“除了这些……”温清海看了看在座的几人,心说也没必要再瞒下去了。既然已经将她们卷了进来,还是让她们知道一些内情比较好,“……我还得罪了一个名叫【山海图】的江湖教派。”
“山海图?”
“嗯,这群家伙很聪明,而且似乎在谋划着什么大事,搞不好是他们之中的谁……”温清海话说一半,抬起眼睛看了看韩彩墨,“算命的,你见多识广,听说过这【山海图】么?”
“……没有,不过妾身觉得……”“你最好想好了再说。”温清海压低了声音,不动声色地摸上了腰间的匕首。
就算是【山海图】的人在找他,也一定要有个眼线在他身边才行。
说实话,在场的三人,他哪个都不信任,平时温清海一直都在小心观察着樊玲和韩彩墨的动向,但一直都没有什么破绽。殷晴是前天晚上才加入的,之前一直都没有与她碰面,所以她的嫌疑相对少一些。
而就在刚刚问韩彩墨是否知道【山海图】之事的时候,他注意到了她的眼中,闪过了一丝犹疑。
温清海擅于洞察人心,这下意识的举动并没有瞒过他的眼睛。
这个女人,肯定知道些什么。
“……你在怀疑妾身?”韩彩墨并没有多大的反应,似乎早就料到了这种场景。
“说谎对你我都没有好处。”温清海握紧了匕首,只要这个女人说错了一个字,他就会立刻将她制服。考虑到会发生的状况,他不保证不会直接杀了她。
“好吧……”和温清海对视了一阵之后,韩彩墨摊了摊手,她深吸了一口气之后,起身对温清海招了招手,“出来,妾身有些事要跟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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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神庙外的树林里,韩彩墨背对着温清海,后者已经拔出了匕首藏在了身后——虽然他知道也有像姐姐这样不会武功的人,但他不敢保证眼前这个人是否会一些暗器什么的。
【钦原】的【断魂钉】让他至今心有余悸。
女人没有说话,只是站在原地似乎思考着什么。良久,她才有了动作——只见她松开了腰带,将自己领口的衣服往下拉了一点,露出了雪白的香肩。
月光之下,温清海看到了她的肩膀上,刺着一只长着蹄子、身披鳞片、头生角颈生鬃的惨白异兽,异兽的双眼直直地盯着他,好像活着一样。
“看见了?”韩彩墨转过脸来。
温清海点了点头。
“认识么?”韩彩墨戏谑地笑了笑。
温清海摇了摇头。
“妾身是【白泽】。”韩彩墨穿好衣服转过身来,“不用那么紧张,妾身不会功夫的,不用拿着匕首也能轻易制服妾身。”
“是你向他们透露的我们的行踪?”温清海不在乎她是谁,只想知道和眼前相关的事。
“怎么说好呢……”韩彩墨抬起手按住了额头,只感觉有些头疼。温清海见她有了动作,立刻将匕首拿到了身前。看着他紧张的样子,女人轻轻笑了笑,“跟你说不用紧张了……好吧,妾身先声明一件事,妾身是‘你这边’的人。”
“证据。”对于已经怀疑的对象,温清海不会轻易相信对方说的任何一个字。
“有。”韩彩墨点了点头,随手从袖子里拿出了一个哨子,放在嘴边吹了起来。
哨子的声音不大,却十分有穿透力,温清海只觉得耳膜阵阵刺痛。当哨音停止的时候,一个声音从他的身后传来。
“清海,把匕首放下。”那个声音听起来十分的熟悉,熟悉到刻印在了骨子里——那是修桦的声音,“她是自己人。”
温清海愣愣地转过头,只见自己的妻子就站在身后,他下意识地将目光移到下边,却看到了她平坦的小腹。
他立刻就知道此人不是修桦,当他挥起匕首准备先制住这个人的时候,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停了下来。
“小兔崽子,对师娘也敢动手?!”
“陆师娘?!”温清海的匕首紧贴着对方的脖子停了下来,【修桦】一动都不动,似乎根本没把他的兵刃放在眼中,“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韩彩墨走到了二人身边,抓着温清海的手腕将匕首接了过来。她看了一眼【修桦】,苦笑了一声说道:“算了,事到如今瞒下去没有任何必要,【混沌】……不,无相,跟他说吧,反正也不是什么刻意要隐瞒的事。”
“想不到会走到这一步。”陆无相撕下了面具,一张令温清海无比熟悉的面孔出现在他的面前,“清海,你听着,接下来的路无比凶险,你已经无法置身事外。早在你接触到【无声】的班小玉的时候,你就已经被卷了进来,本来想过段时间由桦儿跟你说这些话的,考虑到现在的状况,还是让你先知道一些比较好。”
温清海愣在原地许久,他的脑袋一下子凝住了——眼前的消息对他的冲击太大,让他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可接他的陆师娘下来的话,却让他更加的震惊。
“清海,桦儿她……就是【巴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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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嘛这么害怕,不喜欢这些女人就算了,朕再跟你说几个别的?”罗烟挑着眉毛看着罗洪,嘴上虽然说得轻松,但心中却叹了口气。
罗巅和她说过的事,应验了。
“一时手滑,皇姐您见谅。”罗洪在听到殷晴是景仙国长公主的时候,心中确实吓了一跳,他从给自己消息的那个人那里,没有得到这个信息。
“瞧你那点儿出息。”罗烟笑了笑,亲自拿起了角落的扫帚和簸箕,将地上的碎片扫干净,“罗洪,你今年二十八,也老大不小了,有些事,知道哪头轻哪头重。朕这一生都不打算找夫君了,蜃楼国皇帝继承人这个位置,也只能从你们四方王侯的后代中选出来。”
罗烟一边说一边将工具放回了角落,她的动作很慢,却看得罗洪心惊肉跳。
“罗巅,小裳,鸠儿,还有你,你们都有机会。说实话,无论是谁继承朕的位置,只要你们能带领蜃楼国走向繁荣强盛,朕不在乎这个人是不是罗巅的后人,罗巅也确实是这样想的——那家伙比你还随性,对皇权这东西一点儿想法都没有。”
罗洪没有说话,只是在一边静静地听着,他不知道皇姐究竟知道了多少,此时在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自己的长兄罗巅,真的是个可怕的家伙。若【山海图】有一天败亡的话,一定是败于他手。
因为这个男人向来算无遗策,可以胜天一子。
“无论你之前在做什么,或者你正在做什么,听朕一句劝,早些收手,你是个懂规矩的家伙,别被那些胡言乱语迷了心智。你们都是朕的弟弟妹妹,无论是谁,朕都不愿与你们刀兵相见,但……”说到这,罗烟的气息忽然变了,罗洪只感觉一阵沉重的压力弥漫在整个屋子里,似乎连空气都有了实体一般,压得他连呼吸都有些困难起来。
“……但若真的走到了那一步,朕也绝不会手软。你知道,朕的身体早就不是自己的了,【罗烟】属于蜃楼国的江山和百姓。如果有人对朕的社稷做出什么不好的事……”
罗烟回到了座位上,拿起茶碗喝了口茶。当她将茶碗放回桌子上的时候,那只茶碗却在她修长的五指之中,变成了一对碎片。武锦皇拿出了绢帕擦着手上流出的血,随意地缠好了伤口:“无论是【山海图】还是【巴蛇】,朕都会将他们挫骨扬灰。”
尽管这阵压力只有那一瞬,罗洪已经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皇姐的强大。她的力量加上罗巅的智慧,在那一刻,罗洪确实已经动摇了。
“朕要说的就这么多,老弟……”罗烟轻轻地叹了口气,起身走向了门口,“……你好自为之吧。”
说罢,罗烟打开了门,对着门口的黑甲铁骑甩了一下袖子,“回宫。”
“起驾!”
铁骑们浑厚的嗓音和铁甲踩踏地面的沉重脚步声渐渐地远去,过了许久,罗洪才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这时,他看到了皇姐留下来的那个小盒子。
罗洪将盒子握在手中,犹豫了很久才打开了盖子。当看到里面的东西的时候,他的心中顿时五味陈杂。
那是一颗珠子,琉璃的,上面有许多摩擦的痕迹。
恍惚间,罗洪的思绪回到了小时候。
虽然只大了他三岁,但身为【姐姐】,罗烟却做得很好。她并不似别国的皇储一般摆着架子,也没有因为皇位的事儿而防着她的五个弟弟妹妹。反而在闲暇的时候,会偷偷地来带他们玩——当时姐弟六人都住在宫里,每日除了学习那些枯燥的学识之外,是一点娱乐时间都不允许有的。
那时候,姐姐就经常带着自己这些人偷偷溜到后花园玩。就算是被严厉的父皇发现,她也会将所有的事都扛下来。那时的罗烟经常挨揍,原因就是这种事。
他们经常玩的,就是这种琉璃的弹珠。他依稀记得罗巅总是算计所有人之后拿第一名,罗裳和罗鸠儿两个表妹则因为争第二的名额打得不可开交——她们在当时就知道,是玩不过那个诡计多端的大哥罗巅的。
然后罗香就会在一边偷着笑,那个不喜欢武力的温柔妹妹现在已经远嫁他国,不知道过得怎么样了。
自己也想争个第一,却总是倒数第二名,连罗香都玩不过。
而那个总是安慰自己的【倒数第一】,就是他的大姐罗烟。姐姐一直都对他们五人很好,哪怕当上了皇帝,逢年过节之时,也会送一些小礼物惦记着他们。
都说皇位之下无亲情,可罗洪知道,他们的大姐,一直都是惦记他们的。
看着这颗珠子很久,最终,他轻轻地合上了盖子,小心地将它放在了怀中。
闭着眼睛沉默了一阵,【东勤侯】扶着椅子扶手慢慢站了起来,当他的双眼再度睁开的时候,却多了许多不一样的神采。
“来人!”
说着,罗洪大踏步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