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府，偏院。


    罗巅鼻青脸肿地坐在地上，面前是愤怒到极点的修桦，她的手中拎着一根烧火棍，上面还沾着【镇国侯】的血。


    罗裳和罗鸠儿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她拉开，楚霜和楚璃也在一边使劲儿地劝着她，不远处还站着瑟瑟发抖的刘妈——这个五十多岁的老妈子已经在考虑辞去现在的活计了。


    幸亏有她们四个，不然罗巅恐怕会被愤怒的修桦给活活打死。


    “姓罗的……”修桦好不容易缓过来点儿理智，她狠狠地瞪着五步外的罗巅，从牙缝中挤出了几个字来，“……要是清海有了什么闪失……老娘就掀了你们蜃楼国！”


    “……”罗巅没有说什么，扭头吐了口带血的唾沫。他没有还手，因为他没有还手的立场。


    毕竟是自己利用人家夫君在先，无论是为了什么目的，错了就是错了，站直了挨打才是他应该做的事。


    何况修桦还有了身孕，自己的做法有很大的可能让她肚子里的孩子在出生之前就失去父亲。


    “桦姐，你别生气了，对孩子不好……”楚霜不停地劝着暴怒的孕妇，她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只能拿她肚子里的孩子说事。


    听到孩子，修桦才停止了挣扎，深吸了一口气，将烧火棍丢在了地上。见她已经不打算动手了，罗裳和罗鸠儿才小心地放开了她的胳膊。


    照理说殴打皇亲国戚这种事，判个杀头不算什么，但看到她们的哥哥没有任何还手的意思——罗巅的功夫她们俩很了解，“学艺不精”只是罗烟姐姐给的评价，在大姐面前，所有人都是“学艺不精”——即使如此，想要如此轻松地打败罗巅，那也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毕竟，就算罗巅的功夫再差，也是【四杰】之一的【幽冥鬼使】，他能够判断出对手的下一步行动，就算是【四杰】也不可能轻易压制住他。


    可他却一点还手的意思都没有，将修桦的拳头和烧火棍照单全收。既是如此那就只能说明一件事——罗巅哥哥的心中有愧于她。


    为他护卫的黑甲铁骑就在院外，若他真想拿下修桦，一刻之前就做了。


    修桦渐渐冷静了下来，她瞪着罗巅看了一会儿，随后朝楚霜说道:“小霜，备马。”


    “……你要干嘛去？！”楚霜皱了皱眉，低头看了看修桦的肚子:“你现在不能出门，万一伤到了……”


    “你不准去。”罗巅歪歪斜斜地站了起来，坐在了旁边的石墩上，抬起袖子擦了擦脸上的血。


    “理由？”修桦现在是一个字儿都不想和这家伙多说。


    “你去了什么都做不到，反而还有可能置他于死地。”罗巅的脸肿了，说话都有点含糊不清，“我给他留了一条生路，他自己会把握的，这时候有人掺和一脚反而会坏事。”


    此话一出，修桦不动了。


    虽然这家伙办了件招人恨的事，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的智慧和计谋从来都没让人失望过。再加上此时【白泽】又不在自己身边，她想找个商量的人都找不到。


    “……清海要是遇到了不测，我就让你给他陪葬！”


    看着愤怒离去的修桦，罗巅叹了口气，拿起了旁边的酒壶喝了一口，却因为胸口的疼痛猛烈地咳了出来。


    “王兄，你……”见罗巅的样子，罗裳想上前关心一下——野心归野心，皇位归皇位，在这些之前，首先罗巅是自己的大哥。在她的心中，大哥一直是个完美的男人，若不是考虑亲戚关系，她的择偶目标一直都是大哥这样的男人。


    相貌出众文武双全满腹谋略帝王之才——而且还是一个顾家的死宅，平时从不会出去乱搞——这样的男人很难让人不动心。


    所以罗裳才会直到现在还没嫁出去，她的要求实在是太高了。


    罗鸠儿也是一样的想法，除了与世无争的罗香姐姐之外，罗家的这几个女人差不多都是被这个绝伦的大哥给耽误了的。


    【绝伦的大哥】摆了摆手，阻止了罗裳的话，他拿出绢帕擦了擦嘴角的血，对在场的所有人说道:“……你们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哥……”罗鸠儿还想说些什么——她是唯一一个称呼罗巅为【哥】的人——罗裳却在一边拉了拉她的袖子，朝她摇了摇头。


    两个从小打到大的姐妹第一次打成了共识，担心地望了一眼罗巅之后，带着各自的家丁出去了。


    “刘妈，晚上的时候叫楚霜楚璃姐妹来一趟，在那之前别让任何人进这个院子。”临走时，罗裳掏出了一锭黄金塞在了刘妈的手中。


    看着手中的黄金，刘妈点了点头——这也就是看在钱的份儿上，她原本也是临江郡的难民之一，家就住在旁边的清海县。要不是她们给得太多了，这成天乌烟瘴气的修府她是一刻都不想待下去。


    ——喜怒无常的家主，脾气古怪的客人，天天冒烟、满是中药味的厨房，乱七八糟的侍从，凶神恶煞一般的黑甲铁骑，还得时刻提防着这两个小姑奶奶打架的时候别误伤了自己。


    说实话，能坚持这么久，刘妈已经算是老妈子界的典范了。再换一个人，估计都得卷起铺盖卷儿连夜逃走。


    工钱？工钱有命重要么？！


    “是……”刘妈握着黄金，低着头谁都不敢看，慢慢地退出了院子，还顺手关上了院门。


    诸天神灵在上，可保佑这帮人千万别再打起来了，让自己好好干完这一趟活儿，等自己回去之后，她再也不打算出门了。


    反正赚的钱已经足够养老，犯不上出来再操这个心。


    ——————————————————


    院子安静了下来，罗巅整理了一下衣服，身上的这套睡袍是他最喜欢的，现在却被扯得破破烂烂。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转身回到了寝室。


    来到了床边，罗巅从枕头下拿出了一个小盒子，打开锁扣掀开盖子，里面放着一个琉璃的弹珠。弹珠比鱼眼大一些，上面满是斑驳的划痕。


    这是从别国进贡来的东西，据说是用天然的透明矿石打磨而成的，在小时候，是他最喜欢的玩具之一。


    说实话，他的心里也不好受，甚至不亚于修桦的程度。因为他没想到自己放出去的长线，钓上来的竟然是他的弟弟。


    是他给了温清海密信，让他去白沙国偷东西的。那本《阴阳怪奇志》虽然是【始皇遗物】之一，但说到底只是一本小说而已，是始皇帝搜集素材，由他的十二个皇妃之一创作的，并没有那么重要。


    偷东西只是个借口，为的是让【山海图】的人有所动作。


    十二件【始皇遗物】各个都或多或少地带着些秘密，《阴阳怪奇志》是最没用的一本。


    但【山海图】的人不知道。因为详细描述过《阴阳怪奇志》详情的书只有一本，就藏在他的书房中。


    罗巅所居住的【落汐楼】，原本便是蜃楼国的大书馆，许多旧日的书籍都可以在这里找到，是天下书籍最全面的地方。每本从这里拿出去的书都有记录，而关于《阴阳怪奇志》这部分，一次带出去的记录都没有。


    可能是因为它实在是无足轻重吧。


    之前他便让【百花丛】的侍女们放出了消息，说是找到了其中一个遗物，还说这里面藏着一些秘密。白沙国阴森诡谲，很少有人愿意去那边，既然有人想从那边偷东西，那他们只要从这个小偷的手中抢过来就好了。


    温清海是个诱饵，他的作用就是引蛇出洞。


    现在蛇从洞里爬出来了，令罗巅没想到的是，这个【洞】的名字，竟然是【东勤侯府】。


    他不知道罗洪是怎么和【山海图】的人扯上关系的，那小子从小就是个老实的家伙，罗巅无论如何也不敢想象，他竟然会是那边的人。


    轻轻地合上了盖子，罗巅闭上眼睛躺在了床上。忽然，他感到了一丝寒冷——这丝寒冷来自于恐惧，对【山海图】的恐惧。


    这个可怕的组织，竟然已经将手伸到了他的身边，伸向了他的至亲之人。


    可恐惧的背后，却又是无法扑灭的怒火。


    【山海图】，必须被彻彻底底地根除。只要这个教派存在一天，他就一天没有安宁的日子。


    ——————————————————


    【白泽】，【混沌】。


    温清海曾从罗巅和姐姐那里听说过这两个名字，他们与【玄龟】、【貔貅】和【钦原】同属于【山海图】的六圣兽。


    第六个人是谁，就连罗巅也无法猜测，之所以他能知道这五个名字，是根据一本古籍中的记载。


    传说始皇帝时期，有六支直属于皇帝本人支配的机构，分别负责【律法】、【财务】、【军事】、【谋略】、【情报】；已知的这五个机构的首领分别对应着【混沌】、【貔貅】、玄龟】、【白泽】和【钦原】。


    至于第六个机构，古籍中没有任何记载，似乎是被刻意地抹去了一样。无论是罗巅还是姐姐纪春依，对这神秘的第六机构都毫无头绪。


    但它确实是存在的，因为这六个机构的正副两位首领，正是由始皇帝的十二位皇妃所担任。


    之前的五个机构都能找到对应担任职责的皇妃，唯独那第六个，甚至连皇妃的名字和封号都没有任何记载。只是在之前的几位皇妃的记述中，隐约地提过这两位神秘的皇妃。


    据说她们两人，掌握着始皇帝最大的秘密，除了皇后之外，这两位皇妃是始皇帝最信任的人。


    皇后统领着这六支机构，为始皇帝江山的稳定起了决定性的作用。而这位皇后的称号，便是【巴蛇】。


    ——这些古老而神秘的东西，温清海并不打算过分地探究，现在他只知道一件事，那便是有人要置他于死地，想弄死他的这群人有个共同的名字，叫做【山海图】；而【山海图】中两位举足轻重的人物，正站在自己的面前。


    其中一位还是他最熟悉的人之一——虽然很少和陆无相见面，但除了偶尔的几次交集之外，他从修桦那里听到了不少事。


    温清海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陆师娘竟然是【山海图】的一员。


    更让他不能接受的是，修桦，他的妻子，竟然就是【巴蛇】。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温清海的脑袋跟他的表情一起，一下子凝固了。这个消息的冲击性太大，大到他几乎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我就说还是让大小姐跟他坦白要好一些，看吧，人傻了。”陆无相抬手在温清海面前打了几个响指，又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少年却对这些声音和动作毫无反应。


    “没办法，总不能让他怀疑我吧，这个破地方追兵四伏，罗巅那臭小子拿他当枪使，等他偷了那本鬼故事书，估计那帮人就会出面明抢。若是到了那时我们之间还心怀芥蒂，迟早会被一网打尽。”


    韩彩墨看得比较远，比起【未来】的悔不当初，她更喜欢在【过去】就未雨绸缪。


    她是【白泽】，通晓古今，这种教训实在是太多了。至于罗巅的那点儿小把戏，在听说温清海要来偷那本书的时候，她就已经摸得一清二楚。


    罗巅虽然聪明，但在她的面前还是嫩了点。


    “那现在怎么办？这孩子已经……”陆无相话未说完，只见韩彩墨抡圆了胳膊，一个大耳光结结实实地抽在了温清海的脸上，打得他原地转了好几圈，韩彩墨才甩着自己打红了的手心，呲牙咧嘴地看着他。


    “别做梦了！再睡，不光是我们，连你的老婆孩儿都有危险！”


    白泽就是白泽，知道从哪里下刀——听到老婆孩子这几个字，温清海立刻清醒了过来。


    没错，他现在可不是自己一个人了，他有个妻子，而且即将有个孩子。


    ——不，也许是两个呢？


    “说得清楚一点，我会视情况选择是否相信你们所说的话。”温清海深吸了一口气，抬起了手，给自己另一边的脸上也来了个耳光。


    比韩彩墨打得那巴掌还响。


    “孺子可教。”陆无相点了点头，“这件事说来话长，有什么别的疑问，回去找大小姐——哦，你家的‘桦儿’说去，现在我只挑几个重点，你仔细听好了。”


    “嗯。”


    “你妻子，修桦，她才是【巴蛇】，有着始皇帝的血脉。”陆无相整理了一下思路，将事情简单地梳理了一下，“【修】这个姓氏只有她家一支，因为在始皇帝之前，【修】这个姓氏是不存在的。”


    “那【修】这个姓氏是……”


    “始皇帝所赐，原本的皇后姓什么已经不重要了，但在她得到【巴蛇】这个称呼之后，她便改姓了【修】。”韩彩墨接着说道，“【巴蛇】是上古时期的异兽，是一条巨大的蛇，它的身长足以围住一个国家，原本是一条凶兽，后来传着传着，不知为何被隐喻为了江山安定的象征——大概是它庞大的体型很像连绵的山脉吧。”


    “将【巴蛇】这个称呼给了皇后，大概始皇帝想的也是天下太平，而在古老的记载中，【巴蛇】，又被称为【修蛇】。”


    “这……”温清海还是第一次听说关于始皇帝的皇后的事，“那她为什么不姓【巴】呢？”


    “你这问题的角度真是刁钻，说你是视角独特呢还是心智不全呢……”陆无相摇头叹了口气，“这个等你死那天，去问问始皇帝是怎么想的吧。”


    “好吧……”温清海摊了摊手，“您继续说，我不打断了。”


    “所以修家自古一脉相承，如果这一代生下的是多个男孩，那么这些男孩之中只能有一人的后代姓修；若生下的没有男孩只有女孩，那么在这些女孩之中，后代必须要有一个，而且只能有一个姓【修】，为的就是将始皇帝的血脉传下去。”


    “传到了上一代的时候，只有修翰林修老先生和你师父修禅，现在想想，若是当年罗筝没死的话，修禅要是先有了后代，那就没有桦儿什么事了。可惜，天意作弄，你师父一生未娶，这一代的【巴蛇】就只能修桦来继承。”


    “所以……”温清海还是忍不住插了句嘴，因为这件事实在是太重要了，“你们俩的意思是，桦儿她打算谋取天下？！”


    “胡说八道什么呢，”韩彩墨白了他一眼，“若是大小姐打算夺取天下，这【四方八野三十六城】早就没有了。【钦原】的大手遮天蔽日，【混沌】的律法严明苛刻，【玄龟】的大军坚不可摧，【貔貅】的财富无穷无尽，再加上妾身的算无遗策——就算不用那第六个机构，天下也早就是她的了。”


    “大小姐和前几代的【巴蛇】之所以没有动手，是因为不想再将众生卷进战火之中，天下大事合久必分，这是天意，不是一个人和一群人的力量就能左右的。就算她强行统一了天下，将来还是免不了四分五裂的结局……算了，这些和你讲了也听不懂，你只需要知道，大小姐她并没有这个意思就行了。”


    “那【山海图】……”


    “【山海图】是一群借着【巴蛇】的名号，想要借此谋取私利的一群家伙罢了。哼，一群黄口小儿，连装都装不像。”


    一提到这个，韩彩墨就会显露出不屑的表情。


    【钦原】的职责是搜集情报刺探目标的情况，永远都不会把自己摆到台面上来。因为【钦原】知道，只要自己显露身份的那一刻，那她便没用了。


    当毕玥在陈瑜面前现身的时候，【钦原】就已经不再有存在价值，这也是韩彩墨为什么看不上【山海图】的原因——连自己的职责都搞不清楚就开始学人家叫【钦原】？


    真正的【钦原】，永远都不会暴露身份。别说是外人，就连她们自己现在都不知道谁是【钦原】。双方之间只有书信往来，而且是通过特殊渠道辗转很多地方，根本就无从查起。


    “你的意思是……现在的【巴蛇】是个冒牌货，只是在借用这个名字来兴风作浪？！”温清海恍然大悟，他感觉好像听明白一些了。


    “孺子可教。”陆无相总算是满意地点了点头，“那个冒牌货不知道用什么办法，东拼西凑了一个【六圣兽】出来，但假货终究是假货，十二件【始皇遗物】的目的是为了造福苍生，可那帮家伙却和【极乐丹】反其道而行之，制出了恶名远扬的【失心散】，他们以为这小小的毒药就能改变现状？哼，不自量力。”


    “那他们的领袖……冒牌的【巴蛇】又是谁？搜集【始皇遗物】的目的又是什么？”


    “不知道。”韩彩墨摊了摊手，这个不是她故意藏着不说，而是真的不知道，“这帮家伙的脑袋好像有什么毛病，说真的，如果对方是个正常人的话，妾身能很容易预测对方的下一步行动。但如果是疯子的话，那妾身就没办法了——我的工作是对付【人】，给【人】出谋划策，或者预测一些【人】所做的事情的走向。”


    “不过现如今，他们的目的是你，罗巅将你当做诱饵放到这里，就是为了引出他们的其中一人或者几个人，虽然这对你来说有些不公平，但那家伙还是留了一条后路。”韩彩墨看向了东北方向，那里是白沙国的皇宫——珊瑚宫的所在地，“他给你留的那道【生门】，就在那个方向。”


    “换个方向走必死无疑？”


    “对，南边有黎门的人看守，对方的目的就是借黎门的人的手将你们赶往北方，让你们加快速度。等你偷完了书，他们就过来抢。西边是通往青丘国的悬崖峭壁，东边是大海——大海之前还有一群活死人一样的白沙国人，你觉得你还能走哪边？”


    “那这个生门……”


    “不知道，这得到那再说。”韩彩墨耸了耸肩膀，“罗巅虽然不如我，但有些事不到近前还是猜不透的，只有到了那边才能知道答案。”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温清海深吸了一口气，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疙瘩，“我姐姐……纪春依，她说她是【貔貅】。那么她……是哪边的人？”


    韩彩墨和陆无相互相看了看，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就在她们想要给出答复的时候，不远处却忽然传来了樊玲的声音:


    “温清海！你去哪儿了！他们追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