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隐秀村
作品:《书说江湖半尺寒》 鱼米之乡,泽国,萌福之地。
九阴国有许多这样的称呼。
在旅行者们的口中,这里被评价为【最适宜居住之地】的第二名,仅次于美丽富饶的比翼国。
交错的河道为这个国度的景色带来了不一样的风情,在九阴国中,最多每隔十里左右就有一条河流,这些河流或大或小,互相之间交错繁杂,如一张网一般覆盖在这片土地之上。
温清海离开这里虽然只有四年多,但对他来说,却恍若隔世。仿佛上次行走在这片温暖潮湿的国家中,还是上辈子发生的事。
这一路上,他和修桦走得很慢,似乎是在寻找着过往的回忆一般,两人将从前和修禅一起走过的地方又慢慢游历了一遍。
夫妻二人经过了许多熟人所在的地方,但他们并不打算打招呼。既然想要退隐江湖,那就尽量不要再和江湖有任何的瓜葛。
直到他们到达隐秀村村口的时候,已经是十一月初三了。看着村头立着的那块刻着村名字的大石头,温清海感慨万千。
没想到,自己竟然还有能够回到这里的一天。
“放心吧,叔父不会怪你的,”似乎是看出了夫君的犹豫,修桦轻轻拉住了他的手,用难得温柔的语气对他说道,“其实……你不在的这几年,叔父一直都很想你的。”
“嗯……”少年点了点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扬起了马鞭,驱赶着马儿进了村子。
虽然离开了许多年,但温清海对这里的每条街道依旧记忆犹新。他赶着马车,经过了与修桦邂逅的三岔路口,经过了当年和同龄人打过架的小巷,经过了街口的豆腐坊,经过了卖糖人儿的高老头家门口的灶台……
终于,马车停在了一间破旧的铁匠铺前。
少年下了车,看着一如当年一般破旧的院门,他站在了门口,双腿却如灌了铅一般,一步都迈不出去。
修桦来到了他身边,轻轻地拍了拍夫君的肩膀,过了很久,少年终于鼓起了勇气,可就在他刚刚抬起手的时候,那两扇木门发出了古旧的摩擦声,向着院内的方向缓缓打开了。
四年未见,修禅的外表并没有多大变化,只是头上的白发多了许多。他的肩上背着一个口袋,似乎刚刚要出门的样子。
温清海无论在面对什么危险和绝境的时候,目光都不曾有过任何躲闪。因为他相信,自己可以解决一切麻烦。可现在,当面对着修禅的那双平静的眼睛的时候,少年第一次移开了视线。
随后,他的目光接触到了师父的左手。看着那只做工复杂的铁手臂,少年顿时感到了一阵心酸和愧疚。
他垂下了眼睛,用颤抖的声音轻轻地说道:“师……师父……对……”
“先进去吧,我去给你何伯送一批货,晚些时候回来。”师父的声音依旧如往日般沉稳,听不出任何感情的起伏波澜。
“……嗯。”温清海点了点头,侧过身将路让了出来,当师父经过自己的时候,少年听到了他接下来的话。
“锅里有馒头,洗洗手再吃。”
“……嗯。”他回答得很小声,双手缩在了袖子里,紧紧地握成了拳头。
待到修禅走远,修桦牵起了他的手,带着他走进了熟悉的院子。小院中的摆设还和以前一样,角落的小锻炉、中间的石碾、架子上的沙袋、棚子下户外的灶台,这些都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
进了屋,熟悉的味道让温清海一下子陷入了回忆中。他抬起头看着墙上挂着的一把把【龙脊】——看来师父的习惯还是没变,除了用来谋生之外,最大的爱好依旧是锻造兵器。
转身进了他和修桦成亲时用的房间,里面被收拾得一尘不染,摸着土炕上铺着的被褥,和炕梢的红木梳妆台,少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地吐了出来。
“……桦儿。”
“嗯?”修桦一直跟在他的身边,什么话都没说。她知道,自己的小小夫君需要一点适应的时间。
“……我回来了。”温清海转过身,看着妻子的双眼,轻轻拉住了她的手,“还有……谢谢你。”
“傻小子。”修桦轻轻抱住了他,经过了这么久,经历了这么多事,他们终于回到了这里,“欢迎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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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禅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他的肩上依旧背着那个包袱,只不过出门的时候,里面装的是给村北的何伯送的厨具、农具一类的东西,回来的时候,里面装满了菜,还有一只活蹦乱跳的大公鸡。
“师父……”
“嗯。”
温清海来到院子里,帮修禅解下了肩上的包袱,和修桦一起帮忙收拾着买回来的菜。修禅将大公鸡的脖子割开放血,在灶台上烧了一大锅水。
略显苍老的男人将大公鸡的毛和肠子处理干净,放在锅里炖了起来。温清海见状立刻想要上前帮忙——和修桦在一起久了,对于炒菜,他还是有一些心得的。
“进屋等着。”修禅摘下了义肢,将一个皮筒绑在了左臂上。皮筒的侧面有一支铁筒,刚好能套在炒锅的把手上。
“我来帮您……”“进屋等着。”修禅重复了一遍,这个惜字如金的男人从来都不会多说一个没用的字。
“……好。”对于师父的话,温清海从来都不会反抗。
在他的心中,【父亲】的形象,就是修禅。
失去的左手并没有造成什么不便,一桌菜很快就炒好了,看着桌上的六道菜,还有眼前饭碗中的两只馒头,温清海的心中忽然涌起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修禅并没有多问什么,也没有特殊的感情流露,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就好像一座从上古时代便存在的磐石,世间很难再有什么事能够让他动容。
就像他离开之前一样。
吃过了饭,温清海执意帮忙收拾碗筷,这次修禅没有拒绝,只是沉默地来到了锻炉旁,点燃了里面的木材,将一块铁放进去煅烧。
屋外传来了打铁的声音,温清海坐在炕上,修桦靠在了他的肩膀,两人透过窗户看着修禅挥舞铁锤的背影,除了头发的颜色之外,这个年近六十的男人看不出丝毫老态。强壮的手臂挥舞着小铁锤,将铁砧上的铁块捶打得火星四溅。
“清海。”
“嗯?”
“你真的甘愿陪我和叔父过这样的生活么?”修桦轻轻拉着夫君的手,在他的耳边幽幽地问着。
“我不想再和你们分开了。”温清海翻过手掌,和她修长的手指十指相扣,“江湖路远,我已经走得很累了。”
“那……既然如此……”修桦轻轻咬了咬嘴唇,脸颊绯红地说道:“……我们要个孩子,好不好?”
在两人刚刚成亲之时,温清海的年龄尚小,当数年后二人冰释前嫌之后,又因为琐事缠身,所以一直都在避孕。既然他们已经决心安定下来,以他们的年龄,要个孩子正是时候。
修桦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心情一半是害羞一半是担忧。怕万一自己的夫君只是心血来潮,自己的提议会让他进退两难。
温清海低头看了看怀中妻子羞红的耳垂,又看了看放下铁锤,回到对面房间的师父——师父还是像以前一样,天黑了就去休息,天亮了就会起床。
“你可得小点儿声。”温清海取下了支撑窗框的棍子,将窗板放了下来,翻身将修桦压在了身下。
“冤家……你不会轻点儿啊。”见夫君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修桦的心算是彻底放下了。
看来夫君是真的想要过平静的生活了。
虽然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很危险,也很刺激,但能与自己最爱之人平安偕老,亦是一件难得之事。
况且,她也不想让他再出去冒险,“失去”这种事,有一次就够了。
莺啼轻婉转,香珠落玉盘;谁道春光晚,一晌妄贪欢。
午夜,修桦疲惫地睡下,脸颊带着满足的红晕。温清海看着熟睡的妻子,替她掖了掖被子,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披上长衫来到了院子里。
子时的隐秀村十分安静,甚至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听得一清二楚。温清海坐在了木凳上,靠在墙根,回忆着这间小院的一切。
忽然,一阵轻微的响动吸引了他的注意。
“师父。”虽然与修桦成亲了,但温清海还是习惯与修禅以师徒相称。
“嗯。”修禅点了点头,话依旧那么少。
“您怎么起来了?是不是我们……”温清海的脸一下子红了。师父从来都不会这个时间起来,除非……
看来下次自己要注意一些了,估计是修桦压抑不住的叫声被听见了吧。
“跟我来。”修禅没有说什么,只是拎着一个长条状的袋子和一个小包袱,让自己的徒儿跟上。
温清海默默地跟在了后面,二人来到了隐秀村的后山,这座低矮的小土包平时鲜有人来,更别提是这个时间了。
当他们来到半山腰一处较为平坦的地方之后,修禅扯开了长条状袋子的扣子,两把【龙脊】顿时从里面掉了出来。他拿起了一把,将另一把丢给了温清海。随后一只手握着铁杖的握柄,杖尖垂在了身前的地面,身形微沉扎好了马步。
“来。”
“师父,这……”温清海不明白修禅是什么意思。
“看看你的身手退步了没。”
“嗯。”少年点了点头,随即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当他的双眼睁开之时,令人窒息的杀意顿时爆发出来。温清海猛地一踢杖尖,手中的铁杖立刻刺向了修禅。
他知道,以师父为对手,若是一开始不拿出全力进攻的话,那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在看到自己的徒儿有这等杀意之时,修禅的表情依旧没有任何变化,只是握着铁杖的手紧了紧。
杖尖在离修禅胸口不到一尺的时候,温清海忽然放手,随后用力踢了杖柄一脚,铁杖瞬间变向,以重心为圆心旋转着劈向了修禅。不过这一切似乎都在预料之内,当铁杖的杖尖马上就要碰到他的时候,修禅忽然反手握住了自己手中的杖柄,用杖镡的部分轻轻推了一下温清海的杖尖,同时膝盖一顶,杖身朝下的铁杖登时封住了徒儿的扫腿。
“不错。”修禅给出了一个中肯的评价。
温清海并不打算就此认输——他并非是想在师父面前争强好胜,而是想让他看看,自己这四年间的变化究竟有多大。
一击不中,少年立刻握住了旋转的杖柄,借着铁杖的重量向斜下方一压,他的目标,是修禅的左腿。
任何人,任何武术,其力量来源都是双脚和双腿,双腿越稳,功夫就越扎实,这是一切武术的基础。
若是能使得师父的双腿动起来——哪怕只是一小步的距离,他就能从中找到胜机。
可惜,【游龙鞭】的特点便是沉着稳重,想要轻易撼动师父的双腿,以他的实力根本无法做到。只见修禅用手肘顶住了杖身,用力和温清海的铁杖碰在了一起,同时顺着他的力量,将两把铁杖压偏了方向。当温清海的铁杖落地的一刹那,修禅放开了自己的铁杖一记手刀快速劈出,停留在了温清海的咽喉上。
“兵器是双手的延伸,是武艺的一种手段,不要太依赖于它。”
“是,师父。”温清海后退了一步,朝着师父微微颔首。
“再来。”修禅将铁杖丢还给了徒儿,同时捡起了自己的那根,再次摆出了同样的姿势。
半个时辰中,师徒二人交手了不知道多少次,每次温清海都会被一招击败。若是换作别个对手,输成这样未免会令人心浮气躁。但此刻,少年面对的是自己的师父,他知道,师父是在教导自己。
五十余斤的铁杖需要巧劲挥动,温清海早已经习惯了这个重量。可即使如此,连续半个时辰的进攻也让少年气喘吁吁。
来自师父的压迫感是其一,温清海只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一座大山,无论自己如何进攻,都无法撼动这座大山的一角。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是,他刚刚和修桦行过房,而且是整整半个晚上,此刻的气血未免有些发虚。
“到此为止。”再一次打落徒儿手中的铁杖,修禅站直了身体。这半个时辰的时间内,他甚至没能让师父的脚挪动半分。
“是……”温清海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说实话,在这种身体状况下还能坚持半个时辰,连他自己都佩服自己的长进。
换作以前,他早就瘫了。
修禅将两把铁杖放在一边,坐在了一块大石头上,随手招呼少年也过去。温清海坐在了师父的对面,只见师父打开了小包袱,从里面拿出了一个小酒坛和两只小酒碗来。
将碗中倒满了酒,他将其中一只碗给了温清海,自己则拿起了另一只碗,仰头将其中的酒一饮而尽。
温清海看得一愣一愣的。
他知道,师父是从不饮酒的。
今天这是怎么了?
“给我讲讲吧,你这些年的经历。”
“嗯……”
温清海慢慢地讲述着从他离开隐秀村开始,一直到回来之前发生的所有事。无论是班小玉、【失心散】、【无声】、【饕餮】……他没有任何隐瞒,对于师父,少年心中只有愧疚,他已经不想再在任何方面欺骗师父了。
等到他讲完了这四年多的经历,天色已经泛白了,小酒坛中的酒早已喝光,听完了最后一个字,修禅一语不发地看着微白的东方,良久,他才轻轻叹了口气。
“……真是难为你了。”
温清海几乎一下子就崩溃了。
他以为师父会骂他。
他以为师父会怪罪他。
他以为师父会将他赶走。
他甚至以为师父会因为他做了贼而与他断绝关系。
但到了最后,师父只是像以前一样,轻轻摸着自己的头发,说着安慰自己的话。
“师父……”温清海咬着牙,尽量不让自己哭出声,他慢慢地跪了下来,双手扶着地面,额头慢慢地垂下,“对不起……徒儿不孝……”
“你做的很好,”修禅拉着徒儿的手,将他搀扶起来,“失智疯癫者,可杀;背信弃义者,可杀;师出无名者,可杀;走火入魔者,可杀。清海,你并没有做错什么。”
“至于这只手,你也不必挂怀。”修禅举起了左臂,虽然卓一寒为他打造了灵活的义肢,但他却很少使用,只是在外出的时候或者需要双手工作的时候才会偶尔戴一下,“当年那条蛇剧毒无比,就算你不动手,我也会自己切掉它的。”
“师父……我……我……”
“听桦儿说,你想退隐江湖?”
“嗯……”温清海吸了吸鼻子,他从没有哭得这么丢人过。但现在他不必担心这个,因为自己面前的人,是最亲爱的师父。
“早了。”
“可是我已经……”
“不过,我不会反对你做的所有决定,清海,从桦儿带你回来的那天,为师就和你说过,我会将你养大,但将来的路要怎么走,全都要看你自己的选择,这一点,为师不会干涉。”
“你想去做英雄,想去做豪杰,想去做强盗,想去做飞贼,想去做厨师,想去做郎中……这都是你的选择,但是清海你要记住,无论你做什么,为师对你只有一个要求。”
修禅用袖子抹了抹徒儿的脸,虽然这件衣服很旧了,而且袖子上还有两块补丁,但却十分整洁干净。擦干了徒儿的眼泪,修禅伸出了手指,轻轻地点在了他的心口:“你可以愧对天下任何人,但唯独不能愧对自己的心。就算天下人都认为你是错的,只要你自己觉得自己所做的事是正确的,那它就是正确的。”
“嗯……!!”
“回去吧。”修禅的嘴角难得地有了些弧度,他轻轻捏了捏徒儿的脸颊,起身捡起了两根龙脊,“还有……年轻人要节制,不然到老了会很辛苦的。”
听到最后这句话,温清海心中酝酿的所有情绪一瞬间飞出了九霄云外,消失得无影无踪。看着师父的背影,少年的脸红得就像小锻炉中烧红的铁坯一样。
——他还是听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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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温清海重新慢慢适应了隐秀村的生活。
他开始渐渐地和邻居们熟络,许多从前的玩伴们也都再次相见。可惜,那些家伙们全都长得人高马大,只有他的个子压根儿就没长多少。
不过当那些混小子们看到了当年那个避之不及的【女霸王】修桦竟然是如此美丽的一个女人的时候,纷纷捶胸顿足,后悔当初自己太幼稚,不然将这等美人抱回家的,也许就会是自己了。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温清海真的像他承诺的那样,在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子里,安稳地生活了起来。
“这是什么?”腊月二十七,温清海从外面砍柴回来,现在他每天的生活就是砍柴、跟师父对练、跟修桦造人、再给叔父的小锻炉打打下手。
“信,烟姐寄来的。”修桦晃了晃手中的折子。
“烟姐?哪个烟姐?”温清海放下了柴禾,皱着眉走到了妻子身边,“村头的那个?不对啊,村头那个是烟鬼,是个糙老爷们。”
“你才是烟鬼呢!”修桦敲了他脑门一下,“罗烟,武锦皇!蜃楼国的女皇陛下!”
“哦,她啊。”温清海这才想起来罗烟的名字,说实话,他还真就不太擅长记得名字,若非是重要之人,他都不会用心去记,“有什么事么?打架我可不去啊,跟我没关系。”
“打什么架,人家来邀请咱们去参加婚事。”修桦将折子递给了夫君。
“婚事?”
“你忘了?正月十五那天,【镇国侯】罗巅要娶老婆了,还一下子娶三个。”
“你不说我还真忘了……”温清海拍了拍身上的土,打开折子看了看里面的内容,“邀请我们俩去了?”
“废话,不然给你看这个干嘛。”
“你想去?”
“当然了,而且毕竟对方是蜃楼国的皇帝,这个面子要是不给的话……你知道后果的。”
“行吧,那就去看看,什么时候出发?”
“随时。”修桦将一个包子扔给了夫君,经过了一个多月的练习和帮叔父打下手,她的厨艺也提高了不少,至少不再像以前那样,一口就能把人给齁死的程度了,“不过……等我们过完了生日再去吧,反正十几天的时间也差不多能赶到蜃龙宫了,也不差这两天。”
“师父去么?”温清海看了看还在小锻炉前忙活着的修禅,小声对妻子问了一句。
“当然要去,烟姐邀请可多人了。”
“那就好……”温清海点了点头,他可不想把师父扔在家里跑出去玩。师父常年都不出村子,也该让他出去透透气了。
总在这里憋着,迟早要憋出毛病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