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小隐

作品:《书说江湖半尺寒

    温清海已经在茵藤国停留很久了。


    因为周边形势的紧张,让他和纪春依没办法离开这里——自从听说前几天伤岭国大败而归之后,力士国和怀阳国就对茵藤国十分戒备,已经不允许这里的人进出了。


    甚至连东边的景仙国和东北边的铁杉国都将其拒之门外——虽然舒屏婉刻意隐藏,但这座“女儿国”的实力如何,大家心里都有个数。能以如此少量的军队大破伤岭国的三万大军,就算是守城的一方,也不可能毫发无伤。


    关于茵藤国能不费一兵一卒打赢这场战争这件事,早就被周边各国的探子打听到了——其实根本不需要打听,这件事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其中一个说法便是:荆藤王舒屏婉得到了一位神秘高人的帮助,这位高人文韬武略,一夜之间便可让伤岭国的大军灰飞烟灭。


    有这样的人才留在“女儿国”,让周围的国家不得不防着点儿。万一哪天这位高人带着茵藤国打出来,就凭【垂柳城】这一战的战果,没人敢保证她们的下一个目标会不会就是周围国家的哪一个。


    毕竟他们都是小国,手里的军队只能够维持国内的秩序和防着一些与自己旗鼓相当的对手。总的来说,各国之间还是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茵藤国虽然人少,但凭借着【始皇遗物】的技术制得的【铁衣】,也勉强能在这个圈子中站住脚。


    可现在,这个平衡被打破了。


    伤岭国、力士国和怀阳国都或多或少地占过茵藤国一些便宜,甚至某种程度上都能算作欺压了。对于这些女人们的突然崛起,还是不得不多作提防。


    景仙国虽然是【八野】之一,比这些小国要强上许多倍,不过它想要看到的是那些小国们剑拔弩张的样子。只有这些小国之间互相打起来,它才可以从中获得一些利益。


    比如向弱势的一方售卖一些盔甲、兵器、马匹和粮食一类的。


    对于平衡被打破这件事,景仙国也是不想见到的,一来会影响到它的生意,二来还会对其自身造成威胁——景仙国的王问过足下的将军们对【垂柳城之战】的看法,得到的答复却是,没有任何一个将军敢保证能以近乎零伤亡的战果拿下那场战争。


    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所以景仙国的【丰谷王】殷凉才会下令断开与茵藤国的一切来往,同时派出了大量的探子探查,在得到那位“高人”的全部信息之前,他必须和这些女人保持距离。


    唯一和茵藤国还有联系的,就是东北方的铁杉国。铁杉国是个与世无争的国度,没有什么突出的特产,也没有什么进攻性,领土范围内可种植粮食的面积很小,人口也不多,对任何一个国家都没有威胁。


    迫于周围各国的压力,铁杉国也不得不和茵藤国划清了界线。不过因为之前两国之间交情很深,而且还有一条险峻的山道相连,依靠这条山道,铁杉国在局势如此紧张的情况下,还在和茵藤国偷偷地进行贸易活动。


    虽然依旧不准她们进入,但对于铁杉国的慷慨,舒屏婉已经十分感激了。毕竟铁杉国是依靠着人畜无害毫无价值的外表才存活至今,人家能在如此紧张的局势之下帮着自己,她不能将这个唯一的盟友拉下水。


    对方已经仁至义尽,舒屏婉不能再提出什么要求了。


    至于伤岭国,这里已经接近报废。


    翟森是两朝老将,却在一夜之间随着国内近乎四成的军队一起蒸发掉,这种打击别说是【三十六城】这种小国,换成任意一个国家都不可能在短时间内缓过来。


    少崇王沈静贤当时就被废了,将国家带到这步田地,没有任何人能以任何理由保住他。


    战争是他最先挑起来的,若是战胜了还则罢了,一旦战败,那就必须要找一个对此负责的人。现在的伤岭国别说继续进攻,连自保都有问题——国力大伤的情况下,这些文臣武将们首先要解决的问题,就是如何在周围国家的压力之下苟活下来。


    仅剩的三万多军队,根本就不足以抵抗趁机入侵的外敌。


    一夜之间,伤岭国便从猎人变成了猎物。


    这些事温清海并不关心,伤岭国怎么样和他毫无关系,茵藤国多出的那位“高人”也和他毫无关系,现在他要做的,是如何以一个女人的身份在一个全都是女人的国家里活下来。


    之前在伤岭国时被认错了性别也就算了,反正只要能回去,他依旧是那位在比翼国的比武大会上得到第二名的少年“温清海”。


    可现在,他却不得不继续装成一个女人。


    以前早上起来之后的第一件事,是脱光上衣擦擦身上的汗,然后简单地洗漱一下,再光着膀子拿起【龙脊】做一次晨练。


    现在早上起来之后的第一件事,是坐在梳妆台前,拿着眼前的梳子和胭脂,给自己好好打扮一下。


    看着镜中的自己,温清海已经觉得快要疯了。


    在茵藤国生活的这段时间里,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一个女人了。


    想着,温清海长长地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到比翼国。再不快点儿回去的话,自己那跟人说话聊天时翘起兰花指的习惯可能就改不回去了。


    “年纪轻轻的,别总叹气。”纪春依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他身后,她接过了少年手中的梳子,替他梳着长发。


    “再不回去的话,我感觉好像都快成你的妹妹了……”


    “我们的爹娘喜欢女孩子,一开始还真打算要个小女儿呢。”听着温清海的牢骚,纪春依掩着嘴唇轻轻地笑了出来,“不然,他们怎么会给你取‘纪宁’这样的名字?”


    听到“爹娘”二字,温清海的脑袋里只会浮现出师父修禅的面孔。对于自己的亲生父母,虽然曾经幻想过,但如今真的有了他们的线索,他却忽然有些难以面对。


    在流浪的时候,他经常想自己为什么会被扔掉,是因为家里太穷了?还是因为爹娘不喜欢自己?


    他没有恨过他们——就算是他想恨,也根本就无从恨起,他甚至连爹娘的长相都不知道,又该怎么恨下去?


    可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居然是被偷走的。


    而且自己的父母竟然早就已经不在了。


    “姐。”


    “嗯?”


    “你……想他们么?”


    “想谁?”


    “我们的……爹和娘。”


    这两个字说出口的时候,温清海没有任何感觉,有的,只是陌生而已。


    “……怎么不想,但这么多年过去,姐也早已看开了,那种思念也淡了许多。”纪春依替他梳头的手停了下来,双眸中隐隐透着一丝失落和遗憾,“想又怎么样,他们已经去世了二十年,总归到底,也就是一句‘算了’。”


    许多人是这样,许多事也是这样,无论当时有多悲伤,多痛苦,多遗憾,在经过时间的洗礼之后,最终也就是一句“算了”。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他们……长什么样?”


    “长相啊……”纪春依放下了梳子,双手撩起了他的头发,慢慢地捧住了他的侧脸。她看着铜镜中两人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脸,笑着说道:“说实话……他们的长相并不出众,但却把所有最美丽的地方都留给了我们。”


    说着,她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他的眼眶和鼻梁:“爹的眼睛很大,鼻子也很挺翘,但嘴巴和脸型不太好看。”


    接着,她又轻轻抚过了他的眉毛、嘴巴和脸颊:“娘的眉毛又细又长,嘴巴也很小,嘴唇很薄,脸型也是标准的美人胚子,可惜鼻子有些塌,眼角也有些下垂。”


    “所以我想……他们一定是爱着我们的,因为爹和娘把最好的东西都留给了我们,包括我们的容貌。可惜……”纪春依勾了勾嘴角,轻轻摸了摸温清海的头顶,“爹似乎把身高给了我,而你的身高和娘比较像。”


    “有事说事,不带揭人短儿的……”温清海觉得自己哪儿都好,唯独让他介怀的,就是他的身高。


    “逗你玩嘛。”纪春依笑了出来,最近,她也会偶尔像这样逗一逗自己的弟弟。


    “姐,你笑起来这不是挺好看的么。”话一出口,温清海就觉得有些别扭——他们姐俩有着同一张脸,这句话让他感觉好像有一部分是在夸自己。


    “干嘛,又想套我的话?”纪春依挑了挑眉毛,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她已经摸透了弟弟的脾气,这家伙如果忽然说些什么好听的话的时候,要么就是有求于人,要么就是要干什么坏事儿了,“我所知道的事都已经告诉你了,再问什么我也不知道了。”


    “你难道不觉得我就是在单纯的夸夸你?”温清海还真没有套话的意思,他就是单纯这样觉得而已。


    “你小子一肚子坏水儿,就你这张嘴,不损人就是积德行善了,还能去夸别人?”


    “行吧。”温清海耸了耸肩膀,起身将一件淡粉色的长衫披在身上,“我去买菜了,今天想吃什么?”


    “素的。”


    “还吃素啊。”


    “我们快没钱了。”


    “要不然我去偷点儿?”


    “不许偷,不然我打断你的腿。”


    “……行吧。”温清海将篮子挎在手臂上,推门出了院子,走向了菜市场的方向。


    院子是二人买下来的,为了省钱。


    温清海平时倒还好,关键是纪春依大手大脚惯了,作为【貔貅】,她是比翼国隐藏在地下的首富,平时花钱的时候根本就没让对方找过零钱。当两人身上的钱都快花完的时候,温清海想出了这么个办法。


    对付【穷】,他简直太有经验了——这辈子他都没怎么有钱过,就算是偷来的那些钱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花,只能堆在一个地方任其落满灰尘——在比翼国的时候,他就是和修桦租了间院子自己过日子,比起在外面吃饭不知道能省下多少钱来。


    纪春依之前很穷,但她很有经商的本事,在有了钱之后,她便一直想弄到更多的钱。不为别的,就因为她穷怕了。


    不过温清海不一样,他一直都在穷,已经穷惯了。


    小地方有小地方的好处,那就是物价便宜。这间破院子的主人只收了二两银子便将这间还算不错的小院儿的房契给了他们,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之后,姐弟俩就这样住了下来。


    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离开,也不想冒着险和边境的军队起冲突——


    既来之,则安之。


    看着弟弟离开的背影,纪春依回到了铜镜前,开始整理自己的外表。


    说实话,一开始她还有些着急,毕竟比翼国内还有许多她的生意,一天不回去,就会造成许多损失。


    不过随着时间慢慢的经过,她开始觉得其实就这样过下去也不错。没有生意上的斤斤计较,没有人与人之间的尔虞我诈,没有沾到身上就洗不掉的铜臭,没有求人办事时低三下四的谄媚嘴脸。


    平时她过得很累,但这段时间,却是她这辈子最轻松的日子。


    若不是要还给【巴蛇】和【玄龟】在她濒死时救了她一命这个恩情的话,她真的打算一辈子就在这不走了。


    这些天来,她将自己为何加入【山海图】的事都和温清海说了——没办法,这小子实在是太会磨人了,她实在是被烦得不行,打又舍不得打,只能将知道的事全都告诉了他。


    就像温清海推测的那样,所谓的【六圣兽】也不过是替【巴蛇】办事的手脚而已。这六个人之间互相几乎不认识,只有【钦原】和【貔貅】因为某些机缘巧合识破了对方的身份。至于【山海图】的目的和计划,就连【六圣兽】也是一无所知。


    狡猾的【巴蛇】只是将一些事安排给了【六圣兽】去做,她们六人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不相同,却都是为了【山海图】而服务的。比如【钦原】的工作是渗透进各个国家,搜集当地的情报、了解当地诸事的动向——从这点上来说,【钦原】其实已经很好地完成了工作。


    可惜,【钦原】的蜂巢已经被摧毁,这对【山海图】来说,是个不小的打击。


    而【貔貅】的工作,则是钱。


    任何一个群体想要正常地运转下去,最需要的都是钱。纪春依在【山海图】中的任务,就是准备好能让一切按照章法运作的金钱。


    温清海并不打算摧毁【貔貅】,并不是因为【貔貅】是他的姐姐,而是他看透了山海图的行事风格。


    狡猾的【巴蛇】并没有告诉任何一位【六圣兽】成员关于【山海图】的核心信息,就算折断了这些羽翼也没什么用。对于那位神秘的教主来说,就连【六圣兽】也不过是棋子而已。


    棋子这种东西,要多少就有多少。


    所以温清海决定放着不管,回去过自己的生活——反正【山海图】要做的任何事都与他无关,他也不打算再给自己增加任何的恩怨。这次回去之后,他便会与修桦隐居,去过那种平静而悠闲的日子。


    他不是大侠,也不是英雄。【天下】变成什么样,与他无关。


    得知了温清海的想法,纪春依也算是松了口气,她就怕弟弟是那种血气方刚的少年,什么事都要去掺一脚。到最后就算功成名就,也必定伴随着累累的伤痕。


    他受的苦难够多了,不需要再有更多痛苦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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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你们也不知道互相之间的事?”司命殿中,陈瑜看着手头上整理出来的一大堆信息,眉毛都快拧到一起去了。


    除了和毕玥学习【断魂钉】之外,她还让裴致远去找梅樱桥谈话,目的是让她劝劝毕玥,把其所有知道的,关于【山海图】的事全都交代出来。


    为了让她们没有心理负担,陈瑜还特别承诺,只要她们将事实全都说出来,她不光会保证她们的安全,而且还赦免掉【钦原】在九尾宫中犯下的所有过错。


    计划进行得很顺利,毕玥提出了要单独和她谈谈,于是在这天晚上,陈瑜让人将她接出了嗔怨殿,于司命殿和她面对面的交谈。


    让陈瑜没想到的是,【钦原】竟然也对【山海图】一无所知。她只是在替【山海图】开路,至于具体的该怎么做,则要完全等待【巴蛇】的指示。


    这个【巴蛇】,真是好手段,竟然连自己人也完全信不过。陈瑜一边皱着眉一边想着,她可以完全确定毕玥已经将她所知的所有事全都说了出来,毕竟事关梅樱桥的安危,已经一无所有的她在有了“被赦免”这一条强有力的保障之后,早已没有任何隐瞒的必要。


    “我所了解的【山海图】中,与我接触最多的人便是【貔貅】,可即使如此,我也不知道她在【山海图】中被安排了什么事。”毕玥看上去憔悴了不少,她白天要尝试制作陈瑜说的那种止疼药,晚上还要被这个令人头疼的学徒搞得身心俱疲。


    这让她的身体健康每况愈下,比起刚进宫的那天,毕玥瘦了整整十几斤。


    本来她有一百一十斤左右——毕玥是属于那种丰满型的美人,而且身上的肉都很“配合”地去了该去的地方——在体重掉进一百斤以内的时候,梅樱桥还以为她生病了。


    “你知道她在哪儿?”既然这个不行,那陈瑜就只能从另一个人身上下手。


    “不知道,我们六人从来都是居无定所,就算能碰到对方也是纯属巧合而已。”毕玥说了一句令陈瑜感到绝望的话,“而且就算你找到了她也没用,【貔貅】知道的事,还未必有我多。”


    毕玥说的是实话,她手下的蜂巢算是情报组织,若是连她都查不到什么,更别提别人了。


    “好吧……”陈瑜放弃了,这件事已经超出了常识的范围,目前她所掌握的信息,根本连【山海图】的表皮都看不透。


    “陛下……”看着陈瑜满脸愁容的样子,毕玥轻轻咬了咬嘴唇,说道:“我已经将所知的一切和盘托出,希望陛下您能够遵守承诺……若陛下您的心中还有芥蒂,请只惩罚我一人,要杀要剐我都认了。樱桥她……和这件事真的没有任何关系。”


    “君无戏言,你把朕看成什么人了……”陈瑜扔掉了笔,她面前写在纸上的那些名字一一都被画了圈作了标注,“裴公公。”


    “咱家在。”裴致远绕到书案前,规规矩矩地跪在了地上。


    “拟旨……”陈瑜皱着眉想了想,说道,“民女【毕玥】以下犯上,妄图刺杀朕,理应诛其九族,斩首处死之;但因其已再无威胁,又将自身之事和盘托出,此线索事关重大,记其大功一件。因此功过相抵,不予处罚。”


    陈瑜一边说裴致远一边写,直到将九尾大印改在圣旨末尾的时候,陈瑜拿起了这幅卷轴随手丢给了毕玥:“不必宣了,反正你都听见了。这回放心没?”


    “谢陛下恩典……”紧紧地将卷轴抱在怀中,毕玥跪在了地上朝陈瑜磕了个头。说实话,这么多天以来,她一直都在提心吊胆。


    倒不是她怕死,只是怕自己的罪行会连累到梅樱桥。有了这张圣旨,至少可以保她平安。


    虽然就现在的情况来看,她们二人已经算是被软禁在了九尾宫里,不过毕玥并不在乎——只要有她的爱人在,无论哪里都是家。


    想到了梅樱桥,毕玥的眼泪渐渐涌了出来。她设想过十几种自己的结局,没有一个是善终。能得到现在这样的结果,她已经不再奢求别的什么了。


    “……你先下去吧,朕要休息了。”陈瑜挥了挥袖子,她也有些累了。


    别说是毕玥,这段时间也搞得她挺疲劳的——毕玥白天要研制药物,她还要上早朝、批折子呢!


    “是……”毕玥行了一礼就出去了。当她站起来的时候,陈瑜的嘴角忽然抽了一下。


    虽然在长相和年龄上,同为【四美】之一的自己要占一些优势,但从身材上来看,她却是一败涂地。


    ——别的不说,光是毕玥胸前那两大团,就能将自己远远地甩在身后。


    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平得如同军营中校场一般平整的身体,良久,她轻轻叹了口气——这家伙的胸,比自己大了不知道多少倍。


    裴致远在一边看着陈瑜的表情和视线,不由得轻轻掩住了嘴巴差点儿就笑出声来。


    ——大有什么好的?就算陛下再平,在裴致远的眼中,他的小狐狸无论是什么样的,都是他最珍贵的宝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