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各自的心愿

作品:《书说江湖半尺寒

    山雨瓢泼,雾气蒙蒙,青山仿佛被拓印在宣纸上一般,只消一眼便足以令人心醉。


    可惜,温清海却无心享受,现在他正忙着找地方避雨。


    景色美丽归美丽,身处其中可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再不找一处避雨的地方,两人都得变成落汤鸡。


    可惜在这荒山野岭之中,这种地方并不好找。不得已,他只能随便找了几棵比较密集的树,用之前小木屋中的破渔网拆成的绳子系在上面,随便搭了一些树枝树叶在上面,虽然依旧四处漏雨,不过总是聊胜于无。


    将干燥的地方留给了【貔貅】,温清海光着膀子生了一堆火——光是这堆篝火就费了他一番功夫,在这种鬼天气中找几根干燥的树枝实在是太难了。


    还好这里松树比较多,松球松散的木质结构和其上少量的油脂足够用来引火,不然两人就只能在这大雨中干冻着。


    “你也来这边坐吧。”【貔貅】看着温清海半边身子都在雨棚之外,细密的雨滴冲刷着他身上的伤疤,顿时感到有些心疼。她向一边挪了挪身体,将干燥的地方空出来了一些。


    “咳、咳咳、呸!”温清海被烟呛得有些睁不开眼,虽然他尽量找一些干燥的树枝,但多少还是带点潮气。潮湿的树枝烧起来的烟又浓又大,呛得他有些睁不开眼睛。


    可是不照顾点又不行,篝火上盖着几根长条状的石头,石头之间的缝隙中摆着两人的口粮,那几块鸟肉用树枝串着,万一树枝烤断了,食物掉到了下面,那两人一直到雨停了都得喝西北风过日子。


    天知道这场该死的雨还得下多久。


    还好,老天爷还是挺疼人的,天黑之前这场雨就停了,只剩下满山满谷的氤氲雾气,仿佛仙境一般。


    “纪姐。”温清海将烤干的衣服递了过去。


    【貔貅】躲在树后一块干燥的地方,听见温清海的话,她伸出手接过衣服:“谢谢。”


    经过这么多日子的相处,【貔貅】已经不会再避讳什么了。两人对互相的身份都已心知肚明,没什么好计较的。


    两天前的晚上,【貔貅】已经将二人的关系隐晦地坦白了,可自那以后,少年并没有什么回应,而是和之前一样,白天背着她赶路,晚上找地方休息,将干净的地方留给她睡。


    ——大概……他也不想掺和进她这边的麻烦事中吧。虽然【貔貅】心中有些失落,但同时,她也松了口气。


    这样便好,只要远离自己,至少他能够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你怎么会去做【饕餮】的?”晚上,温清海将还在冒烟的树枝扔在了二人周围——这是他们唯一的驱虫手段——之后,他便躺在了她的身边,这是附近唯一一块比较干燥的地方了。


    每当晚上闲来无事又难以入眠之时,他们便会互相讲一些自己过往的事。之前都是温清海在旁敲侧击,今天,【貔貅】第一次问起了关于他的事。


    “说来话长。”温清海不打算隐瞒什么,反正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他也不准备再去当贼。而且自己想要的答案已经从她那里得到了,就当是给她的回礼吧。


    他的故事很长,但并不复杂,从误会而起,到夫妻反目成仇,与班小玉和【无声】的爱恨纠葛,再到蜃楼国与青丘国的【失心散】和【百足钦原】……


    【貔貅】听得很用心,这些都是她错过的点点滴滴,听着少年一点点的成长、一点点变得成熟,不光收获了爱情与亲情,还收获了朋友与知己。


    “你呢?”少年讲完了自己的故事,扭头看了看身边的女人。


    “又想套我的话?”【貔貅】轻轻笑了笑,这次,她没有再逃避问题。抬起手轻轻摸了摸温清海的长发,女人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听过之后,你就再也走不出这片荒山野岭了。”


    “你还打算杀我?”温清海翘了翘嘴角。


    “不,”【貔貅】摇了摇头,半开玩笑地说道,“我会和你一起生活在这里,谁都找不到我们,这样你就不会有危险了。”


    事到如今,她根本不可能再对他怎么样了,或者说,她正绞尽脑汁地将他推离自己这边。


    也许……两人的关系只是在回去之前这段日子里,等到他们回到属于自己的归宿的时候,大概就是结束的时候吧。


    届时,二人将老死不相往来。


    “那至少……告诉我你的名字?”温清海明白她的意思,一开始他确实打算置身事外,对于这个突然出现的“姐姐”,温清海并没有什么真实感,只是感觉如一场梦般恍惚。


    可随着二人的相处,他的想法慢慢地发生了改变。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姐姐”这个概念在他的心中慢慢地清晰起来——


    也许是她教自己投枪的时候;也许是她慢慢接受自己的时候;也许是在赶路时,她用袖子替自己遮挡阳光的时候。


    尽管他在心中不停地警告自己,不可以和她有任何牵扯,只要问出了她的秘密便就此打住——但在这个过程中,一种奇妙的感觉渐渐爬满了他的心。


    温清海从不依赖任何人,从小的经历让他不允许自己有任何软弱的表现。可就在刚刚,这个名为【貔貅】的女人抚摸自己头发的时候,他竟然有些享受地闭上了眼睛,甚至希望她多抚摸一会儿。


    少年知道这种感情叫做“依赖”,它会让人变得软弱,却又令人无法抵抗。


    “我姓纪,”【貔貅】轻轻将温清海的头揽入怀中,连她也不愿放开这片刻的温存,“双名春依。”


    “【聚宝当铺】的……纪大老板?”温清海没有抵抗,顺势躺在了她的怀中,顿时,一阵女子香气扑鼻而来,“姐……偷了税银的那些山贼是你的人?”


    “花钱雇的,事成之后一人一百两。”纪春依没有否认,事已至此,她不想在他面前再装下去了。


    “你就不怕他们劫了钱之后自己跑了?”


    “自己谋划和替人办事是两种下场,而且这些是官银,与其拿着这些掉脑袋的钱,不如拿我的钱逍遥自在,花得放心。”


    “万一有人顺藤摸瓜查到你怎么办?”


    “不会的。”纪春依摇了摇头,微睁的双眸中透露出些许寒光,“因为那些‘藤’已经被我一把火烧了。”


    “……下手太黑了,不过你做得对,换成是我也会这么做。”对于纪春依的心狠手辣,温清海并没有多做评价,毕竟他自己也是杀人如麻,没资格评论别人。而且杀了那些人确实是最好的选择,反正那些山贼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现在该我问你了,宁儿……”纪春依轻轻抚摸着他的脖子,指甲在他的喉咙上来回划动,“……你是怎么把那么多黄金带出去的?”


    从查到温清海就是【饕餮】的时候,她就知道丢的那些黄金肯定是他干的了。因为那日丢失的不仅是黄金,还有两把奇特的兵器。


    “我是收垃圾的。”温清海抬起头,给了她一个开朗的笑容。


    脖子是人体最脆弱的部位之一,一般情况下,温清海是绝不会将至暴露在外的。除了修桦之外,还从没有人碰过他的脖子。


    可是不知为何,明明自己已经在她面前暴露出身体最脆弱的部分,却一点危险的感觉都没有。就好像……他的身体已经默认了这个女人绝对不会伤害他一样。


    “人小鬼大。”


    “我今年二十了。”


    “那也小。”


    “……行吧,依你。”


    温清海慢慢闭上了眼睛,这些天来都是他在背着她赶路,因此一到晚上便会睡得很早。今天是为了等湿衣服烤干才聊了这么多,他早就困得快睁不开眼睛了。


    “宁儿……”


    “嗯?”温清海随口应了一声。


    “答应姐姐,别插手我的事,行么?”


    “你为什么不离开【山海图】呢?”温清海反问了回去,“到时候你、我,再加上你弟媳妇和我师父……”


    “瞎说什么呢,你以为【山海图】是你家后院啊,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纪春依轻轻敲了敲他的额头。


    “【钦原】离开之后不是也没发生什么事么?”


    “她只是没有利用价值了,教主大人本来就想遗弃她的,”纪春依摆弄着他的头发,将之绕在手指上,再慢慢地松开,“我们几个人互相都不认识对方,只有我和【钦原】有所交集,平时都是各自为战,就算被除掉一、两个,也不会暴露教中核心的秘密。”


    “也就是说,你也可以随意离开?”


    “……不行。”犹豫了一下之后,她轻轻叹了口气。


    “为什么?”


    “因为……”“因为你有想做的事?”温清海接下去说道。


    “……算是吧,总之……你答应我,行么?”


    “行,不过你也要答应我,”温清海轻轻握住了她的指尖,“等你的事做完了,就来隐秀村找我们……到时候我把他们介绍给你……”


    话未说完,温清海就响起了轻微的鼾声,他睡着了。


    看着少年的睡颜,纪春依替他整理了一下纷乱的头发,将烤干的破麻布盖在了他的身上。他原本的衣服已经撕成了布条替自己包扎了伤口,这么多天以来,他一直都是披着这块破布生活的。


    可他却从未抱怨过一句。


    “……等姐姐还了人家的恩情,就去跟你团聚。只要你不嫌弃姐姐就行……”


    【貔貅】纪春依喃喃低语着,她不知道到时自己是否能够全身而退,至少……将它当成一个美好的愿望吧。


    在遇到温清海之前,她早已不再对“愿望”这种事抱有幻想。但当与他相遇的那一刻,她才重新相信,“愿望”也许真的能够实现。


    希望那一天,不会远吧,纪春依这样想着,抱着温清海慢慢进入了梦乡。


    她从未睡得如此安心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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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对!”夜色下,嗔怨殿后院,毕玥一对绣眉紧紧拧在了一起,她面前站着的,是一身劲装,白发束成高高的马尾辫、汗如雨下气喘如牛的陈瑜,“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用胳膊扔出去,要靠手指和手腕的力量!”


    “还有你的腿!要先从腿发力,‘先’这个字明白么?不是等钉子出手了你再伸腿挺腰!”


    “眼睛看着靶子!看我干什么?我脸上有圈儿么?!打不中?打不中就继续扔!直到你找到手感的时候为止!”


    毕玥没想到当个师父竟然会如此困难。


    暗器这种偏门的功夫练起来都不难,甚至可以说是十分容易的,不过代价就是这类功夫很难有多大成就——毕竟,一面盾牌就可以破掉几乎所有的暗器。


    【断魂钉】也一样,就算是力道再强,上面的猛毒再可怕,最终也被罗烟的一面铁皮大盾给破了——甚至都没费什么力气。


    唯一能让暗器发挥作用的场合,便是对方毫无防备之时,或者是敌明我暗的偷袭。在与人正面交锋的过程中,暗器可以说是毫无机会。


    因为对方是不会给你出手的机会的。就算同时使用着其他武功,生死攸关之际也绝对来不及使用暗器——在搏命之时,双方只会全力将对方逼到死地,在这种高压情况之下还想要使用暗器的话,在分心的那一刻就会败在对方手下。、


    说到底,暗器暗器的优势只有一点,那就是出奇制胜,而且对同一个人来说,只有一次机会。一旦被人提防,暗器也就毫无作用了。


    陈瑜想学暗器,就是因为这种功夫门槛很低,容易上手。只可惜她本人的底子实在是太差,连续练了两天晚上,除了把她的师父毕玥气得七窍生烟之外,几乎毫无长进。


    “行了行了,今天先到这里,我大概知道你是什么情况了……”毕玥朝陈瑜摆了摆手,坐在石凳上有些懊恼地揉了揉太阳穴。


    陈瑜也巴不得休息一会儿,她已经甩着手中的竹筒整整两个时辰,胳膊都快要抬不起来了。


    “想不到你作为师父居然这么差劲。”陈瑜将竹筒放在了桌子上,这个竹筒便是【断魂钉】的容器。


    竹筒分成四个部分,最外面大约四寸长的部分为【外筒】,外筒里面还套着一层竹筒,称为【内芯】;外筒的部分还有三个绳圈,两小一大,分别套在手指和手腕上,用来调整方向和防止脱手。


    内芯的末端有个锁扣,可以使其在外筒中来回滑动的同时不会掉出来。在内芯中放着的,便是那三寸长的【断魂钉】。


    内外筒的结构既可以让最内部的铁钉发射的时候调整方向,又能给铁钉一个不错的初始速度和稳定性。


    这套机关是毕玥自己琢磨出来的,毕竟她就算身法再好也没用。碰到正经的练家子,和人拖延一段时间或者逃跑还行,真的遇到不得不打的情况,她根本毫无进攻的手段。


    【断魂钉】便是她唯一的杀招。再配上那种猛毒,出其不意之下,很难有人能与之抗衡。


    陈瑜想学她的这套暗器,正是从【钦原】一事之后才产生的想法——她至今仍清晰地记得那千钧一发的时刻。若是当时没有罗烟在场的话,青丘国的国号恐怕就得改了。


    也就是从那时开始,陈瑜觉得,自己应该有一个保命的手段。


    可惜她今年已经二十一岁,没有任何的武术基础,想要从头练起基本上已经是不可能的了。而且就凭自己这身体素质外加天赋,估计等学到了能够自保的功夫,怕是到时黄土已经把自己埋了半截儿了。


    想要速成,唯有暗器。而自有记载以来,陈瑜见过的威力最强的暗器,便是大蜂的毒刺——【钦原】的【断魂钉】。


    刚好这家伙就在自己身边,而且自己还抓住了她的弱点和把柄,想要让她为自己做什么事并不困难。至于那种新药,白天再研究也不迟,反正她和梅樱桥二人现在除了时间之外,一无所有。


    可惜,这可苦了毕玥。


    若是教人药理,只需要将方子写出来让人去背就行;或者教人跳舞、唱戏,毕玥最擅长的就是这个,她相信经过自己的调教,天赋再差的人只要肯努力,去一般的戏园子里谋条生路肯定是没问题的。


    可唯独这暗器的功夫,别说让她教别人,连她自己都是一点点摸索出来的,根本就没有受过专业的训练,身体的发力方式完全是按照唱戏时的习惯来做的。最后教出来的那些东西别说陈瑜不懂,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


    这不,教了两天,非但陈瑜没有任何起色,连她自己都快忘记怎么发力了。


    “你会跳舞么?”不得已,毕玥只能按照自己的套路来教——那就是先学会唱戏和跳舞。


    “……会一点,偷偷跟人学的。”陈瑜没敢把自己偷偷学过跳舞的事告诉过别人,身为皇帝,是不需要学这种毫无用处之事的。


    不过现在她还是实话实说吧,因为这位【师父】可能有些不太靠谱。


    “跳一个。”毕玥喝了口茶,这两天她说得嗓子都哑了,白天梅樱桥问起来的时候她都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陈瑜给毕玥下了圣旨,教她【断魂钉】一事不准让第三个人知道,连裴致远都不行。


    “你让朕给你跳舞?”陈瑜冷哼了一声。


    “那你还学不学了?”毕玥无奈地摊了摊手,她是真没别的办法了。


    “……行,你看着。”为了学会一门暗器,陈瑜也算是豁出去了,不就是脸面么?朕不要了!


    走到一处比较宽敞的地方,陈瑜咬着牙跳了一支舞,毕玥在一边打着拍子,有些惊艳地望着眼前这位身材娇小的皇帝——说实话,在她的眼中,陈瑜还是很有跳舞天赋的。若是好好培养一下的话,成为薄水郡的头牌名角根本就不是问题。


    “……怎么样?”一支舞跳完,陈瑜喘着气回到了桌边,扶着桌子问了一句。


    跳舞可是个体力活儿,不比学武功轻松多少。


    “……有点出乎意料,你好像很有跳舞的天赋。”


    “谢了……”


    “先别客气,”毕玥没等她接下来说什么,将一个套【断魂钉】替她带在了惯用手上,“再跳一遍。”


    “你……”“这次我让你出手的时候,你什么都不要想,直接将断魂钉打出去就行。”看着马上要发作的陈瑜,毕玥赶紧将话接了下去,“放心,这是最后一次,如果不行的话,我再换个方法。”


    没办法,陈瑜只能试最后一次。说实话,连她自己都快要放弃了。要是这次再不成功,她就放弃学习暗器的想法。


    白狐帝再次按照毕玥的节拍跳了起来,可就在她打算做一个跃起动作的时候,毕玥却突然睁大了眼睛,一边拍了一个重重的节拍一边说道:“就是现在!”


    陈瑜吓了一跳,赶紧伸出了右手,此时她的双腿正从微曲伸向笔直,腰部也渐渐挺直配合双腿的动作。她按照毕玥所教的用力甩了一下手腕——


    这次,陈瑜明显感觉不太一样了。


    之前她甩出的【断魂钉】都是软绵绵的根本没什么力气。别说旁边的牛骨靶子,脸那块木头靶子都打不到。


    但这次,陈瑜明显感觉到内芯快速地划出了外筒,在边缘机关碰撞的时候骤然停下,双重的力道让里面的铁钉快速冲出了内芯,笔直地飞向了那块木头靶子……对面的毕玥。


    毕玥吓了一跳,赶紧举起了旁边的餐盘抵挡——还好陈瑜没什么力气,使用【断魂钉】的本事也不到家,可饶是如此,那个大约半寸厚的实木雕花餐盘中央还是被打出了一个大洞。


    看着钉在餐盘上的【断魂钉】,毕玥顿觉自己这个师父的未来,真的是任重而道远。


    陈瑜倒是很高兴,虽然打中的不是靶子,但至少是她这两天来唯一一个打中的东西。


    “……就是这种感觉,自己慢慢去找吧,平时多练习一下下盘,无论是正经武功还是我这种歪门邪道,一个好身体可是必须的。”毕玥一边说一边抹了抹头上的冷汗。刚刚她吓了一跳——这根钉子只要再快一点,自己恐怕就要去阴曹地府走一圈了:


    “下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