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千面月美人
作品:《书说江湖半尺寒》 街道上人来人往,道路两边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摆在店铺门口的笼屉冒出的热气,和地摊上摆着的琳琅满目的小饰品为这座不大的小镇增添了不少人气。
包子铺的掌柜无所事事地坐在门口,今天的买卖并不好,客人都让斜对面新开的小酒家抢走了,他只能坐在门口歇着,等待对面那些原本属于他的顾客对小酒家的新鲜感和热情尽快退去,好回来照顾他的生意。
“顾客”这种存在就是这样的,有时候,他们只是对某一样新鲜事物感到好奇,等尝试过了之后,便会重新回到原来的生活节奏之中。
就在他无所事事的时候,两个人站在了他的笼屉前。掌柜立刻起身招呼——像他这种小本生意根本雇不起小伙计,无论是制作还是售卖全都是由他一个人来做的。
可当他看清楚来客的时候,掌柜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儿。
这两人身上的衣服又脏又破,小个子的家伙只披了一块破布,长长的头发上沾满了灰尘,还夹杂着不少茅草,手中还拿着一根铁棍儿,活像一个小乞丐;
个子稍微高一些的倒是还好,只是看上去似乎有残疾,不仅拄着拐,看气色也不是很精神的样子。
而且不知为何,两人全都蒙着脸——现在连要饭的都这样在意自己的脸面了么?
不过来的都是客,他已经一上午没开张了,就算是碰到两个乞丐,掌柜的也不打算赶人。
——就算俩人是来要饭的,那自己就权当是积德行善了吧。
“二位姑娘,来点儿什么?”掌柜的随意招呼了一声,手却已经打开了笼屉的盖子,准备随便给两个素包子打发她们走人。
“两屉包子,”听完自己的话,小个子那位姑娘看起来似乎有些不高兴,不过高个子这位却瞪了她一眼,随手将一粒碎银子扔在了笼屉边,“牛肉的,只管上,上满这些钱的为止。我们要是吃不了,就给我拿去喂狗。”
个子高一些的姑娘似乎对他怠慢的态度很是不满,张嘴就是一句带刺的话。
看到这粒差不多一两的碎银子,掌柜的赶紧摘下了肩上的抹布用力甩了一下,紧接着侧过身来满脸堆笑,一上午的郁闷心情全都一扫而光:“二位贵客,里面请!”
他没想到这两个看上去像是乞丐一样的姑娘出手竟然如此阔绰——卖了那么久的包子,还从来都没人用银子来付账的。他这小本生意平时只收铜钱,这一两银子就算自己生意最好的那段日子,也要干十几天才能赚到手。
掌柜的并没有怀疑这钱来路不明,因为在刚刚高个子的女人将银子扔给自己的时候,他看到了对方手上的几颗大金指环。
看在这几只大金戒指的份儿上,说的话扎人就扎人一点儿吧——谁会和钱过不去呢!
——虽然不知道遭遇了什么,但这肯定是谁家的大小姐。掌柜的是个识趣儿的人,知道有些不该问的事就别问。他就是个卖包子的,干的是小本儿生意,犯不上得罪了这难得的主顾。
包子很快就上来了,因为人少,牛肉馅的包子也没包多少,现有的只有两屉。掌柜的只能在一边赶工,一边擀着面皮,一边用眼角偷看这两位姑娘。
他越看越觉得这两位好像真的是谁家的千金大小姐,而且身份似乎还很不一般——那位个子高一些的姑娘皮肤很白,白得像雪花一样。别说是一般人家,就连巩县令家的婆姨和大小姐都没有这样的皮肤。
没准儿是皇城那边出来的也说不定。
个子矮一些的那位虽然皮肤差了点儿,但那一头长发可不是一般人留的起的。尽管看上去干燥了一些,不过掌柜的看得出来,这头秀发肯定有人经常照顾。
头发和皮肤一样,都需要花大心思打理、花大价钱保养。身边要是没几个伺候人的,根本就不可能有这样的闲钱和精力。
“二位姑娘稍等,新做的包子马上就好、马上就好!”眼见着二人风卷残云一般将两屉包子消灭掉,掌柜的赶紧在一边说好听的,同时手上加紧了速度。
他的面都是发好的,馅儿都是备好的,虽然人少,但掌柜的不打算砸自己的招牌——包子嘛,永远都是刚出锅的最香。
“不用急。”给钱的女人动作优雅地抹了抹嘴,在看到她的脸的时候,掌柜的脸顿时一红——像这样的美人,他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见到。不光是她,连坐在她对面的那位也是风华绝代。就算脸上沾了一些土灰,依旧掩饰不住那张精致的面容。
只是不知为何,当自己看着她的时候,小姑娘总是向他呲牙——大概是自己的长相太难看了吧。
“掌柜的,我问你,这是什么地方?”大一些的姑娘虽然话中带刺,但总的来看还是比较稳重,那些包子她只吃了一个,剩下的七只都被另一位吃了。
“哟,这位大姐,外地来的吧,来玩的?嗨,您可真不会挑时候,最近这边境打得热火朝天,别说来玩的人,就算是本地的都想往外逃呢!看您这身土灰,估计也是从边境那边……”
掌柜的话说一半,对方似乎听得不耐烦了,抬手讲一个银锭子砸在了桌子上:“问你什么就说什么,哪儿来那么多废话!”
“黄土镇。”掌柜的顿时一脸严肃,犹如面对着自己的亲娘一般,再也没有一句废话。
“……归哪个郡管辖?”
“您真是外地人,伤岭国最大的地方分级就是‘县’,哪里来的‘郡’?您以为我们这里是那【四方八野】呢?”
“伤……伤岭国?!”纪春依听到这三个字,眼珠子差点儿没从眼眶里掉出来,“这里是伤岭国?!”
“正是。”
听完这个名字,她扭头看了看对面的温清海,后者嘴里还咬着一半的肉包子,同样一脸惊讶地望着她。
两人大眼瞪小眼对望了半天,互相心中只有一个想法——他们俩的命还真是大。
那条将两人带到这里的河名为【太幽河】,源头是蜃楼国与九阴国之间的山峰,是比翼国内的一条主要河流之一。
太幽河有许多支流,这些支流绝大多数都在比翼国境内,其主干道一直向西南蔓延,出了国境之后又经过了不少地方,最终汇入南海之中。
它经过的其中一个国家,便是伤岭国——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属于【三十六城】其中之一的小国家。
这个国家的位置在比翼国的西南方、九阴国的正西方,和比翼国隔了整整一个【景仙国】。
要知道景仙国可是【八野】之一,比伤岭国大了不知道多少倍。
不过,漂流了多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条主干道在流到这附近之前,中途有五个瀑布。这五个落差并不大的瀑布是太幽河水流湍急的原因,想到这一点,两人心中现在只有后怕。
——这得是多硬的八字儿才敢这么玩?!
“……今天是什么日子。”纪春依吞了口口水,又问了一个问题出去。
“少崇历三年七月二十一。”
两人在荒山野岭走了十五天才来到这座小镇的,扣掉这个时间,在算上是在两人七月初四那天晚上一起坠落的【鬼愁涧】,他们在太幽河的主干道中至少漂流了两天。
这还能活着,简直就是个奇迹。
温清海甚至已经开始相信自己的头顶也许有着神灵的保佑,就连纪春依都打算在家里供着的财神像旁边再供上福神和禄神了——平时她只供财神的。
就在二人各有所思的时候,外面忽然闯进来了几个官兵。在那些兵冲进来的一瞬间,掌柜的就将桌上的银锭子快速地塞进了怀中。
那些官兵进来之后什么也不说,只是四处看了看就走了,出去的时候还从笼屉中拿了几个包子走。
“他们是干什么的?”这群官兵的举动看得温清海一愣,心说这帮人连避讳一下都不用的么?大白天的光明正大的抢?
简直是嚣张至极——连他都晚上干活儿!
“嗨,别提了,”掌柜的摆了摆手,一副早已经见怪不怪的样子,一边包着包子一边说道,“这不是和隔壁的茵藤国打起来了么,常有的事,这两国一打架,这帮人就会下来抓壮丁充数。说得好听点儿是共抗外扰,实际上就是在撤退的时候被留在后方,当作吸引敌军注意的弃子,好掩护那些兵老爷们安全离开的。”
“那他们的死活就没人管了?”温清海皱了皱眉,他还是第一次听说有这样打仗的。
“也有,不过只限于打扫战场的时候。”掌柜的轻轻叹了口气,“要是自己这边的还好,换成茵藤国就完了,搞不好会被就地处死。”
“还有这种事?”纪春依从没出过比翼国,只是从地图和古籍上才知道有伤岭国这么个地方,“弃子”一说她还是第一次听闻,“那他们怎么不抓你走?”
“在下我去过一次了。”掌柜的苦笑一声,提起了自己两腿的裤管。在裤管下原本是腿的地方,只有两根棍子而已,“不抓在下是因为就算我去了也没什么用,连当弃子都没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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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睡了?”
“睡了。”
“那我们开始?”
“嗯。”
月色下,陈瑜穿着劲装,将【断魂钉】的竹筒套在了手腕和手指上,“干嘛要背着她,让她一起学不好么?”
“我可不想让她学这种残忍的东西,”毕玥摇了摇头,坚定地说道,“我会保护她的。”
“……真不知道这姑娘到底有什么魔力,能让你这种人如此死心塌地,甚至为之去死。”陈瑜叹了口气,她怎么也想不通,这个掀起了一场腥风血雨的大蜂【钦原】,为何会对一个平平无奇的姑娘如此倾心。
“因为……”毕玥只说了两个字便什么都不说了,见她的样子,陈瑜也不再追问——她知道,如果毕玥不想说的话,自己肯定是什么都问不出来的。
陈瑜最近搞得很疲累,每天看到床都像看到亲人一样。
也难怪,白天的时候处理政事,连吃饭的时候都在看折子;晚上还要跟着毕玥特训,一边练习下肢的力量,一边学着如何用手腕发力。
这导致她每天的睡眠时间差不多只有两个时辰。
本来她的底子就不怎么好,自从即位以来,陈瑜就一直处于病怏怏的状态,身子虽然不至于垮掉,但也差不多了——连头发都从青丝熬成了苍白。
这天晚上,陈瑜照例来找毕玥学习【断魂钉】。她按照毕玥教的招式和心法对着一块用朱砂画着圈儿的木板练习,后者则在一边指导她的动作。
所谓的“招式”就是以最高的效率使肌肉运动起来的过程,正确的姿势能让某个招式的威力发挥到最大,这些“招式”基本都是前人总结下来的,就连【断魂钉】的使用方法也是参考了许多其它暗器的使用方法修改而成的。
至于心法,则是在使用“招式”时的呼吸频率和直面对手时关于对手下一步动作的判断与应对方法,许多种功夫都要靠这二者的相辅相成,有“招式”而无“心法”则乱,有“心法”而无“招式”则虚。
在毕玥的指导下,陈瑜的长进很快。暗器这东西本身入门的门槛就低,毕竟不是与人正面对抗的功夫,许多环节都可以省略掉,只需要练习发力和准头就行。虽然注定不会有什么大成就,至少可以趁对方放松戒备的时候,给自己搏得一线生机。
对于陈瑜的成长,毕玥也很佩服。她佩服的不是白狐帝的天赋——说实话,这个小丫头没有任何习武的天赋,她这套若是教别人,顶多天就能摸到要领;可她已经教了陈瑜十天了,她手中的铁钉还是根根脱靶。
毕玥佩服的,是陈瑜的毅力和努力。
就算从来没有一根铁钉打中红心,这个丫头却从没有说过一次放弃。连【断魂钉】的竹筒都被弄坏了三个,她却依旧重复着那几个枯燥的动作,甚至连个“累”字都没提过。
“行了,把筒子摘下来吧。”毕玥看着汗如雨下的陈瑜,拿着毛巾走到了她的身边,“今天到此为止。”
“没关系,朕还能……”“让你放下就放下。”毕玥轻轻皱了皱眉,她现在有些明白为什么她会熬白了这三千青丝的了,“无论什么功夫,一味地追求结果都是不行的,不然走火入魔了我可不管。”
“……这玩意儿也能走火入魔?”陈瑜讪讪地摘下了竹筒,看着【师父】的意思,她是别想再练下去了。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陈瑜发现自己有些看不透这个女人。
在她的眼中,这位临时的【师父】有些善变——并非是脾气善变,而是从根本上的【善变】——她改变的并非是【性格】,而是【人格】。
在梅樱桥的面前,她是体贴的【情人】;在宦官、侍女和侍卫面前,她是完美的【淑女】;在自己面前,她是冷酷无情的【师父】;站在那张堆满各种药物的桌子面前的时候,又变成了镇定自若的【学者】。
陈瑜知道温清海那种能够模仿别人外貌的功夫,但毕玥与之完全不同,她是彻彻底底地“变成”了“别人”。
不光是表情的变化,连内在的气质都完全改变——这根本就不是凭借那些肤浅的“模仿”能够做到的。
温清海可以拥有一千张脸,而她的体内,却仿佛住着一千个人。
一千个性格迥异、各有特点的【人】。
这让陈瑜在面对她的时候,时刻都有一种毛骨悚然的错觉。隐约间她感觉到,这只曾经的大蜂【钦原】,似乎并不像表面看上去的这样简单。
“‘走火入魔’就是人心中的执念,太过于执着于某一样东西,就会让人忽略掉许多事,比如何为‘自我’。”
“没想到有一天会让你来教朕何为是非对错。”这些话从毕玥的口中说出,让陈瑜稍稍吃了一惊——她不知道之前有多少人因她而死么?!
“我确实没这个资格……”听着陈瑜略微带刺的话语,毕玥只是轻轻笑了笑,并没有反驳什么,“因为我就是‘走火入魔’的那一方。说实话,陈瑜,【百足钦原】覆灭之后,你与我本应毫无关系。我知道之前那些事在你们眼中天理难容,所以无论你怎么审判我,我都会坦然接受。”
“但是……既然你叫我一声‘师父’,那我便要对你负责到底。”陈瑜拿起了桌上的一根铁钉,没有依靠竹筒,光靠指力和腕力将其甩了出去,正中五丈外挂在树上的红心,“我不会看着你坠入‘心魔’。”
“你会走火入魔?因为【断魂钉】,还是因为【百足钦原】?”
“都不是。”毕玥轻轻摇了摇头。
“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唱戏。”
“唱戏?”
“对。”毕玥的目光变得有些失落,她捡起了地上的小酒壶,用手指堵住了细小弯曲的壶嘴儿,打开盖子仰头喝了一口,“西望明月三千里,佳人携酒入梦来。”
陈瑜不明白她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刚想发问,却见毕玥将一只小酒碗摆在了她的面前,起身压着壶盖,双腿微曲,娇躯微倾,如大家闺秀般替她斟了一碗酒。
“陛下,且饮一杯吧。”毕玥慢慢坐在了她的身边,明眸微启,红唇轻颤,额角一丝秀发垂在了嘴角,刚刚还像大家闺秀一般的女人,此时竟又多出了一丝风尘的味道。那妩媚的双眼让陈瑜的心头一颤,顿时感觉耳垂有些发热。
——是真的发热,因为刚刚的话,毕玥就是贴在她的耳边说的。
“不……不得无礼!”陈瑜哪里见过这种阵仗,赶紧一把推开她,起身走了几步和她拉开了距离——不知为何,这个女人只用了一句话和一个动作,就让她的心跳比平时快了好几拍。
“陛下何故逃离?是玥儿做错事了么……”毕玥没有追上来,而是扶着桌子,用手指拈着水袖遮住了嘴唇,眼波流转望向侧下方,双眉微蹙,又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让陈瑜顿时觉得一阵心慌。
“不不不朕不是这个意思,朕的意思是……”陈瑜见状赶紧摆了摆手。
可就在这时,毕玥忽然向前一步,伸出手来与她十指相扣,另一只手轻轻揽住了陈瑜的纤腰,她的目光清冷,在月光之下望着不知所措的陈瑜,轻轻勾了勾嘴角,用冷漠而富有磁性的声音说道:“既是如此,为何又拒绝在下的酒,是嫌在下出身低贱,配不得陛下您这玉龙之体?”
“朕……朕……”陈瑜不知所措地望着毕玥,天空中悬着的明月仿佛就垂在她的耳边,在她绝世的容貌之下,就连这弦月亮都黯然失色。
就在白狐帝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的时候,毕玥却忽然放开了她,转身走向了院子的石桌。在这一瞬间,陈瑜悄悄地松了口气,却又感到一阵怅然若失。
下一刻,陈瑜猛然惊醒。
她知道毕玥的“心魔”是什么了。
“原来如此……”陈瑜轻轻叹了口气,看着眼前这位绝世美人有些落寞的背影,她知道毕玥为何会如此依赖梅樱桥了,“……你之所以这般在乎她,是因为……她接受了所有的你?”
“【白狐帝】陈瑜果真绝顶聪明,和您聊天真的很轻松……”毕玥拿起了她倒给陈瑜的酒碗,仰头将之一饮而尽,“陛下,这便是‘心魔’。”
豪迈的侠客、名门的千金、风尘的青楼花娘、楚楚可怜的柔弱女子、强势的追求者——短短一盏茶的时间,这个女人便以五张面孔与她相处,若不是最后她收手了,陈瑜觉得自己一定会沦陷进去。
她是戏子,演绎众生百态;她是梨园世家中最顶尖的戏子,无论演绎何人,都让人无法看出破绽。
可演绎别人的人生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必须要了解对方的心态,了解对方的思想,了解对方的习惯——一切的一切,她都必须要了如指掌。
毕玥因为父母的期望,拼命努力站到了梨园的顶点。她演绎了无数人的人生,到了最后,却唯独丢失了自己。
她已经不记得最初的自己是什么样的了。
还好,她遇到了梅樱桥。
这个开朗的姑娘并没有帮她寻回自己,而是告诉她,那些所有她演绎过的角色,【他们】通通都是【九月】的一部分。
并非是【他们】取代了【九月】,而是【九月】生成了【他们】。
这便是毕玥唯独无法放下梅樱桥的原因。